第122節(jié)
“將軍小心!”沐疏芳在后頭,沉著聲音喊了一嗓子。 北堂繆腳步未頓,手里三尺大刀利刃向敵,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朝他而來的李常安。 李常安穿了一身薄甲,北堂繆想,許是年紀(jì)大了,背不動厚鎧了,如此倒是輕便。但他畢竟是打頭陣的,這樣著裝,委實危險。 剛想完,身側(cè)副將一個長槍上去,就挑落他肩上護甲。 李常安眉頭都沒動一下,竟是越過他們,斬殺后頭小兵。 北堂繆上前去他糾纏,被他策馬繞開,他似是知道不敵,絕不與他正面交鋒。 微微有些煩躁,北堂繆提刀轉(zhuǎn)頭,瞥見敵軍王旗,策馬而去。 沐疏芳弓弩里的箭用盡,就被人裝進吊籃吊上了城門,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當(dāng)下形勢,忍不住皺眉:“他們的士氣,怎么會一夜之間鼓脹成這般?” 長念在城門上,給她指了指那高高飄著的王旗:“武親王親自上陣了?!?/br> “可是,他們兵力不足,怕是連城門都破不了?!?/br> 長念垂眸,手放在城墻垛上,輕輕拍了拍:“你都能看出來,武親王又怎么會不清楚?” 沐疏芳怔然。 武親王沒穿護甲,只舉著他那把跟了他十幾年的刀,雙目充血地喊:“將士們,跟我沖——” 四周一片應(yīng)和之聲,旌旗高揚,武親王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戰(zhàn)場,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他大刀一舉就是三里路,身后有無數(shù)愿意追隨他的將士,血和土,汗混泥,一戰(zhàn)功成熱酒灑烤rou,笑談回京之后的功績。 那時候的他滿心以為,這些熱血能換回他想要的東西。 然而如今他的眼前,只有高高的城墻和斑駁的城門,那城門委實太過冰冷,涼盡了他這么多年的血。 身子骨不如年輕時硬朗,刀只不過舉了一炷香,就覺得累了。武親王咬牙挺著,手微微發(fā)顫,仍舊是聲嘶力竭地喊:“跟我沖——” 李常安遠(yuǎn)遠(yuǎn)地吼了一聲:“是!” 薄甲被刀劍斬開,鮮血淋漓,李常安恍若未察,單槍匹馬沖過人群,長刀狠狠往那城門縫中一插。 “鏘”地一聲,城樓之上的長念仿佛都察覺到了震動,微微抿唇。 李常安身子僵硬地捏著刀,想往下劃,卻是使不上力。 他的身后,五個士兵舉著長矛刺進他的背里,鮮血如注,他張嘴還想喊點什么,血卻是噴涌而出,淹沒了他的聲音。 李常安回頭,看了一眼大軍之中緩緩倒下的王旗。 王爺,他動著嘴唇,無聲地再喊了一遍。 長矛抽出,李常安身子一震,卻沒倒下,仍舊死死地捏著門里的刀。士兵忌憚地圍著他,過了許久,才有人敢上前去捉。 然而,手一碰,又收了回來,士兵愣愣地看著這位年邁的將軍,不知為何也紅了眼。 李常安已經(jīng)咽了氣,卻仍舊固執(zhí)地望著武親王的方向,沒合眼。 武親王渾然未覺,猶自在拼殺。一只手舉不動了,他換另一只手,硬是帶著幾個營拼殺到了城門口。 但,也只能到這里了。 北堂繆帶兵圍剿后方敵軍,砍斷王旗以亂他軍心,效果不錯,后頭的援軍已經(jīng)不敢再進,前頭的武親王也已經(jīng)被半包在了城門之下。 “王爺?!遍L念站在城樓上冷聲道,“現(xiàn)在投降,可免一死?!?/br> 她答應(yīng)過太后,要留這人一條命。 武親王聽見了,卻是用刀杵地,哈哈大笑:“免死?本王用得著你這黃口小兒來免死?本王的命是自己的,千萬敵軍都沒能取了去!” 長念皺眉。 武親王的笑聲漸漸沙啞,他看了一眼四周,茫茫黃沙之中,他好像已經(jīng)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了。 “是命,非戰(zhàn)之過?!彼Γ舐暤?,“非戰(zhàn)之過也!” 話音落,雙手舉刀。 “王爺!”驚呼之聲響徹天際。 長念狠狠地閉上眼。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與武親王一起出宮的時候,看見個戲臺子,武親王“嗷”地一聲就撲了過去。 那時候臺上的花旦唱的是什么來著?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吶~ 聲調(diào)凄婉,彩袖飛揚,柳腰盈盈地委坐在地。 那聲音仿佛從記憶里透出來,幽幽回響在這城樓之上,凄凄慘慘,尋不著歸處。 長念咬牙,抬袖抹了把臉。 “殿下?”沐疏芳擔(dān)憂地看著她。 “我沒事?!遍L念道,“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兇手,我斷不會哭的?!?/br> 說是這么說,眼睛分明是紅了。沐疏芳嘆了口氣,將她半擁住,輕輕拍了拍。 城外戰(zhàn)火平息,武親王自盡,敵軍盡數(shù)投降,長念隨馮靜賢下去清點,沐疏芳左右看了看,問:“國公呢?” “他沒來?!?/br> “為什么不來?”沐疏芳很意外,“謀劃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看這一場勝仗?” 長念垂眸,手指微微收緊:“許是……有別的要緊事?!?/br> 沐疏芳點頭,也不再多問,只忙去打聽北堂繆如何了。 今日不是個好天氣,陰沉陰沉的,空氣也悶,許是快有一場大雨了。長念踩著淡紅色的地磚,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心想那藏著的桃花釀,終于還是要拿出來喝了。 也不知道,葉將白會不會喜歡。 一聲雷響,夏日的第一場大雨落了下來,葉將白站在屋檐下頭看著串串雨簾,長長地嘆了口氣。 “做頓她喜歡吃的?!彼吐暤?,“多加點rou?!?/br> 瞿廚子不解地看了看國公,心想吩咐一頓飯而已,國公怎么難過成這樣? “是?!彼麘?yīng),“小的一定好生準(zhǔn)備?!?/br> 第204章 坦白局 荷葉包了糯米雞蒸熟,烤鴨又刷上一層香醬,翠綠的時蔬在鍋里一翻就是一道小菜,新鮮的蘿卜雕成了飛龍,張牙舞爪地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長念抱著桃花釀剛進門,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好香啊。” 葉將白看向她,輕笑:“就知道殿下會喜歡?!?/br> 長念回他一笑,將桃花釀放在桌上掀開,與他倒上一碗:“武親王已死,他麾下之人降了一大部分,一小部分人自請流放,我沒允,只讓他們告老還鄉(xiāng)??傊@一戰(zhàn),到底是你我贏了,這一碗酒,我敬國公?!?/br> 葉將白看也沒看,捏起酒碗便飲,只覺得入口香甜,回味微甘,再回便是nongnong醉意。 “好酒!”飲下一碗,葉將白頷首。 長念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笑道:“這是用你府上的桃花釀的,一直埋在我那院子里,手藝是紅提教的,未必有外頭的好喝,但,總也要同國公喝完這一壇。” 她雙眸微闔,眼里有掙扎、有釋然,有憤怒、也有感激,捏起酒碗,仰頭飲盡。 酒水潑灑,長念抬袖拭去,望向面前這人,正色道:“沒有國公,不會有我之今日?!?/br> 葉將白看著她的眼睛,輕聲答:“在下也不曾想過會助成殿下今日?!?/br> “是呀,你一開始,只想利用我。”長念彎眉,放下酒碗食指輕點他的方向,“硬生生將我扯進這皇權(quán)爭斗,就是為了扶三皇兄一把。” 頓了頓,她又搖頭:“不對,你也不是想扶他,就是想用他打壓太子?!?/br> 葉將白笑著展開折扇:“在下很聰明,是不是?” “是啊。”長念認(rèn)真地點頭,“我的幾個皇兄,從小跟著太傅修習(xí)《帝王策》的人,沒一個看穿你的心思,沒一個能敵得過你。要是國公當(dāng)初再狠點心,我也走不到現(xiàn)在。” “本來,是會狠心的?!比~將白垂眸,后半句沒有再說。 長念給他倒酒,自己也又飲一盞,酒碗敲在桌上,清脆地一聲響。 “所以,你憑什么恨我呢?”她笑,眼里蒙了一層霧,“算計我的是你,想殺我的是你,難不成就因為你后來不想殺我了,我就要感謝你嗎?” 葉將白皺眉,抬袖飲酒,嘖聲道:“殿下真是計較。” “我若是站得比你高,我也可以風(fēng)度翩翩地不計較?!遍L念鼓嘴,“可我是在你鼻息下偷生的,一不小心就會沒命,不努力與你周旋算計,我的家人也會沒命,這樣的境遇,你要我如何不計較?就算你遞給我好吃的,我也得偷偷用銀針驗毒,又談何其他?” “你……”葉將白不悅地點了點桌子,“竟是這樣想的?” “換個位置,國公會如何想呢?”長念很好奇,捏著酒碗朝他敬了敬,“你為魚rou,我為刀俎,我不傷你,你可會悅我?” 葉將白垂眸,又飲一碗酒,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了?!?/br> 長念嫣然一笑,舉碗與他相碰:“國公惱過我不識抬舉,此一過節(jié),這一碗便解了罷?!?/br> “嗯,解了?!比~將白抬手,一滴不剩地將這一碗喝了。 長念又倒半碗,敲著壇口道:“武親王死了,殺害我父皇的葉老爺子也死了,我大仇得報,國公心里可還有不甘?” 葉將白垂眸:“老爺子是自盡,我談何不甘?” “原來國公知道?!遍L念輕笑,“還以為要一直算在我頭上呢?!?/br> “分明是殿下,一直將先帝的死算在在下頭上。”葉將白皺眉,“冤有頭債有主,下毒和給毒的人都不是我,我頂多是知而不報之過。但殿下,你我立場不同,我知而不報,算何過錯?” 長念微醺地擺了擺手:“國公不明白,我當(dāng)時,只是遷怒罷了。你疼我寵我,我以為你心里有我,但你連我父皇要被害的消息都不告訴我,我覺得你的疼寵都是騙我的,從而更加生氣,將你也算做了殺父仇人?!?/br> 葉將白怔愣。 “其實我是不用怪你的?!遍L念傻笑,“但是女兒家……嗯,疏芳說過,女兒家就是不講道理?!?/br> 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葉將白皺眉:“殿下當(dāng)時……是生我的氣?” “是呀?!遍L念咧嘴,“與我那么親近的人,傷起我來也毫不留情,誰能不生氣呢?誰還敢……還敢信你什么情愛呢?” 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突然被搬開,輕松之下還有些脹痛,葉將白收緊了手,輕吸半口氣道:“在下好像……錯過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br> 負(fù)氣地掰開他的手指,長念鼓嘴:“你還讓我給我的殺父仇人下跪,這總是你的錯,就算我后來想殺你,也是你自找的。你只管覺得你自己舍不得我,可沒想過我是怎么想的,憑什么覺得委屈呢?” “葉良說我狠心,在宮門城洞里說要殺你,讓你難過。國公,你怎么不記得你自己怎么讓我難過的?我給你算算啊?!彼斐鍪种赴€掰,“你讓我重傷,囚我,算計我,這么多事,還不值得我一個‘殺’字嗎?” 拿了酒壇給自己倒酒,葉將白仰頭喝了三碗,闔眼下來望著她,低聲道:“抱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