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書童臨安,就是她們方才在門口遇到的那個啃餅的。 這會兒就站在后面,伸手卡著自己的脖子,咳嗽得面紅脖子粗,只是陸錦惜轉(zhuǎn)頭來一看,便能輕而易舉地看見他稚嫩的眼底,那掩飾不住的心虛。 明擺著是生怕院角那兩個孩子說錯什么話,所以關(guān)鍵時刻咳嗽提醒。 陸錦惜瞧著他,唇角微微勾起,是個帶著淡淡涼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夸了他一句:“對主子,你倒是很忠心嘛……” 臨安頓時嚇得心跳加速,冷汗狂飆。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什么,只好朝著這一位傳說中的二奶奶,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看似憨厚的笑容。 哼。 一個假裝老實的。 陸錦惜心里冷哼了一聲,倒也懶得跟他計較,直接搭著白鷺的走,就朝那角落里走了過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薛明瑯,頓時皺了眉。 方才隔得很遠,也看不大清楚她身上是什么情況,如今近了才看清,一身的泥污,袖口都濕了一半。 這天氣可還冷著,殘冬未過。 一個七歲的小姑娘,怎么搞成這樣? 她把自己披著的雪狐裘斗篷一解,走到她身前,就想要給她披上:“天氣這樣冷,出來不多加件衣裳也就罷了,怎么還——” “不要你管!” 可還沒等她走近,薛明瑯便突然大叫了一聲。 她身子緊繃,抗拒地看著她,像是注視著什么敵人一樣,眼眶一下變得通紅,可眼神里又飛快地掠過了什么。 在陸錦惜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直接一把將她推開,拔腿就跑:“我不要你管!” “瑯姐兒!” 站在陸錦惜身后的白鷺,根本就沒料到這一出,愣了一下,才伸手想去攔。 可薛明瑯穿的本就是靈便的小靴子,跑起來很快,哪里是她來得及攔的? 只這么一錯,薛明瑯便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了門去,不見了影子。 這可大大出乎了陸錦惜的意料。 她手中還拿著那剛抖開的雪狐裘斗篷,慢慢轉(zhuǎn)過頭去看門口,眼底閃過了幾分費解,又有幾分深思。 遠山似的眉,慢慢地擰緊。 雖只是那么片刻的接觸,可陸錦惜已經(jīng)看出來了,薛明瑯對她竟然很抗拒,甚至脫口而出就是“不要你管”,一下炸了毛。 沒記錯的話,下人們對瑯姐兒的評價,可不是這樣。 知書達理,嬌氣雖有,卻只比璃姐兒活潑一些,斷不至于頑劣乃至于叛逆。 陸錦惜沉思了片刻,只把手中的斗篷遞給了白鷺,道:“她好像不大愿意搭理我,你追出去看看,千萬別出事。找不到人,就拿對牌,滿府給我搜?!?/br> “是?!?/br> 白鷺這會兒也是心驚rou跳呢,忙接了斗篷,半點不敢耽擱,直接出了門去追薛明瑯了。 書童臨安看著這發(fā)展,一下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站著不是,跟著去找似乎也不是,急得滿頭大汗。 可院子里剩下的兩個人,卻好像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薛廷之是根本沒想到,陸錦惜竟然會來。 以前在府里的時候,他只遠遠看見過這一位大將軍的嫡妻幾次,可她是從來不靠近這一座院落的。 好像對她來說,這里是一個禁忌之地。 原因,薛廷之是知道的。 他手往簡單的木凳子上撐了一下,才不大穩(wěn)當(dāng)?shù)卣玖似饋恚骸胺蛉恕?/br> 還是剛才那樣微微帶著沙啞的嗓音。 但是藏著一點驚異,還有一點警惕。 陸錦惜聽出來了,打量他。 站起來之后,果然很高,竟比她要高過大半個頭去,只是左足微微有些跛,讓剛剛慌忙站起來的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長眉如劍,自有一股鋒芒氣在。 挺鼻薄唇,并著狹長桃花眼,又藏著一段很隱約的名士風(fēng)流。 也許是曾跟著薛況,在邊關(guān)待過,也或許因為他是胡姬的兒子,這一雙眼底,藏著一種別樣的氣質(zhì),交織著中原江南的煙雨與塞外的大漠沙雪。 矛盾。 并不簡單。 幾乎是在對上這一雙眼眸的剎那,陸錦惜便感覺出了他看似單薄的身軀里,藏著的千刀萬劍。 欲斂鋒芒,卻因此鋒芒更露! 夫人? 叫得這樣生疏。 陸錦惜迎著他的目光,面上沒有什么表情:“看起來,你不大喜歡我。” “……” 薛廷之頓時一怔,瞳孔微縮,對著這傳說中懦弱善良的二奶奶,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忌憚來。 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 陸錦惜打量著他的目光,透著刀鋒一樣的冷和厲,見他此番形狀,卻不知為何一笑,只和緩道:“不過正好,我也不大喜歡你?!?/br> ☆、第017章 庶子的書房 不過放心,我也不大喜歡你的。 太坦然,也太直白。 說這話的時候,她面容柔和,眼角眉梢都帶著點光彩的笑意。 甚至聲音,都輕得像是原野上飄過的一片云,吹過的一陣風(fēng),那一時的感覺,叫人有些溫暖的錯覺。 薛廷之的手,因為刷馬才在井水里浸過,此刻冷風(fēng)一吹,就有些發(fā)東凍。 他素來是又敏銳又聰明的人,可陸錦惜這一句話,卻罩著一層迷霧,叫他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善意,還是惡意。 十一年了。 他在薛府已經(jīng)很久。 久到幾乎就要忘記舊日那遍地橫流的鮮血,沖上云霄的哭號,還有年幼時腳后跟處那鉆心的劇痛…… 每日讀書,寫字,刷馬。 只有偶爾見天氣好了,才會悄悄攜了臨安,自角門出去,走走那一大片繁華的街道,看看滿京城的熱鬧…… 一日一日,從無例外。 作為將軍府的掌事夫人,陸氏是從不關(guān)心他死活的,也不曾對他的存在,多置一分言語; 作為一個胡姬所生的庶子,他亦從不離開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兒太遠,更從不對府里任何事發(fā)表議論。 十一年來,相安無事。 即便平日薛明瑯喜歡朝他這里跑,可夫人也都是教訓(xùn)過了就完,這還是頭一次,她自己個兒出現(xiàn)在這里。 往日隔得遠,他不曾真切瞧見過陸錦惜的容貌。 到了方今,才知道,這果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瞧著那精致五官里面蘊著的一股神氣,不卑不亢,反有一股剛?cè)岵奈兜?,倒與傳言不大符合。 不過…… 天下被藏起來的真相那么多,遇著一個與旁人議論略有不同的陸錦惜,也沒什么值得驚訝的。 薛廷之沉默了良久,才躬身道:“母親說笑了。母親不喜歡我,實乃尋常之事,但兒子斷斷不敢對您有所不敬。” 從“夫人”到“母親”,這改口…… 若細細追究,那胡姬的死,到底能也陸氏攀扯上幾分關(guān)系,可他這聲音與神態(tài),竟無半分勉強的意思。 一身的坦然,一身的從容。 瞧著,竟然是不俗的。 陸錦惜移開了目光,打量周圍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匹瞎了左眼的烏云踏雪,只道:“剛才在旁邊聽你與瑯姐兒說話,想是知道我不愿她一個女孩子家,成日往你這里跑。” 薛廷之當(dāng)然知道。 所以陸錦惜說不喜歡他,實在很有道理。 只是…… 他眼簾微垂,態(tài)度依舊謙恭:“廷之久居故院,甚少踏足而出?,樞〗愠?,實是惦記著大風(fēng),想與它親近,廷之知道瑯小姐金枝玉葉,不敢慢待?!?/br> 陸錦惜沒接話。 她剛才在門口,也是聽見了的?,樈銉旱脑?,的確大部分都落在這一匹馬的身上,可她到底念叨的是馬,還是這一匹馬代表著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薛廷之聽她并未反駁,亦不曾責(zé)斥,心下稍定,又續(xù)道:“只是廷之也知,長久如此,實不穩(wěn)妥。月前,廷之曾想讓人將大風(fēng)牽去,交給瑯姐兒照看。不過沒趕巧,當(dāng)時您還病著,廷之也不敢給您添煩心事,是以拖到了現(xiàn)在?!?/br> “你這一番話,說得真是體貼又周到,竟叫我也挑不出半點的錯處來了?!?/br> 陸錦惜莫名地笑了一聲,一時心底竟有些復(fù)雜。 若聽傳聞,當(dāng)知道那胡姬該是個卓有膽識與遠見的;薛況又是年輕的大將軍,南征北戰(zhàn),謀略過人。 這樣的兩個人生出的兒子,是該有這樣優(yōu)秀,才算正常。 說到底,是瑯姐兒自己硬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