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各家的正主們,并不方便做得很明顯,所以都派了人來。 有的是為了舊日的交情,有的是為了建立新的關(guān)系,進行拉攏,也有的純是來探聽消息,看看動靜兒。 慧定看著,心里竟忍不住憐憫了起來。 那一日在雪翠頂木屋內(nèi)瞧見的場景,還揮之不去:覺非師叔祖那輕描淡寫的模樣,還有那一封一封投入了火爐,燒得一干二凈的拜帖…… 人人都把覺非師叔祖當(dāng)朋友,可覺非師叔祖卻好像不把任何人當(dāng)朋友。 也許…… 是在這山上久了,淡薄了? 但覺非師叔祖,待他們又是極好的。 教他們讀書識字,講天下名山大川的奇麗秀美,甚至為他們析那佛經(jīng)上一條一條艱深的佛理,行走坐臥間,都帶著一種超然又泯然的禪意…… 這是個讓人生不出半點厭惡的人。 慧定想起這幾年來的種種,心下竟有些舍不得:往后就沒人教他們,也沒人去講那些奇山秀水,也不會再有人上法壇與眾人論禪…… 他不由看向了覺遠方丈:“方丈,覺非師叔祖還會回來嗎?” “回來?” 覺遠方丈都怔了一下,回頭去看慧定,一下想起自己最后那一日下的一盤爛棋,忍不住就嘆了口氣,只道:“只愿他別有再回來的一日才好呢!” 慧定一時愕然。 覺遠方丈卻不再多言,也不看下面一眼,只轉(zhuǎn)身向著自己禪房的方向走去,又吩咐了一句:“這會兒你覺非師叔祖人也應(yīng)該遠了,下去知會這些人一聲吧,叫他們別等了,都早些散去。” “是。” 慧定躬身打了個稽首,目送覺遠方丈去了,便順著山道,下山去將顧覺非已離開的消息,告知下頭這一群各懷目的之人。 大昭寺這一片山上,除了雪翠頂,幾乎看不到半點殘雪。 林間的新芽已經(jīng)發(fā)了出來。 因供奉著皇家,后山設(shè)禁,幾乎無人走動,所以顯得有些深靜清幽,分布著有些濕滑的青苔。一條山溪,自山間繞出來,流淌間有潺潺的水聲。 顧覺非只穿著簡單素淡的青袍,腰上照舊掛著那半月形的臥鶴玉佩,一身孑然般的,順著長道一路下來。 山道盡頭,慶安帝蕭徹帶著一干侍衛(wèi),已經(jīng)等久了。 在瞧見他人的那一剎,他立刻朗聲一笑,直接翻身下馬,將馬鞭子朝身邊人手里一扔,便昂首闊步地迎了上去。 “讓先啊讓先,可候了你有六年,終于是舍得下山了!” 顧覺非也是遠遠就看見了他。 躲過了前山,他也沒想過要連后山一起躲了。 眼底其實沒幾分驚訝。 這會兒的顧覺非,實也誰都不想搭理,連皇帝的面子,本也是不想賣的。 可他到底是那個天衣無縫的顧覺非。 這一切,不都在他意料中嗎? 他無奈一笑,躬身便要行禮。 “行什么禮!” 蕭徹一身暗紫長袍,貴氣非凡,長眉入鬢,目有慧光,三十五六年紀,正在男子最強健的時候,自有一股英武不凡。 他皺著眉就把顧覺非拉住了:“六年不見,你倒跟我生疏起來?!?/br> “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br> 其實顧覺非也就是做做樣子。 他心里懶得搭理的時候,誰在他面前都一樣,只是話說出來,就是另一番誠摯懇切了。 蕭徹到底還是皇帝。 顧覺非對他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還是這樣交心的感覺,叫他放心又舒坦。 “罷了罷了。我早幾日便派人探過了你消息,便猜以你心性,今日必定要從設(shè)禁少人的后山走,一早便繞了一圈,帶著人來堵你,還趕走了幾個也來堵你的?!?/br> 蕭徹忍不住搖起頭來。 “朝中如今是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堆。你目今可趕著回去給老太師賀壽?” “……不急在一時?!?/br> 顧覺非眸底淡淡的一片,波瀾不驚,似乎半點不為所動,就連這一句話,都顯得有些敷衍。 蕭徹心知他與顧太師是如何鬧翻,也知道他這般的態(tài)度,實在情有可原,更知道,或恐他也就在自己這里,能露出幾分真性情了。 一時只嘆氣,蕭徹擺擺手,吩咐旁邊侍衛(wèi)把馬牽上來,便道:“既不急在一時,咱們便跑跑馬,兜兜風(fēng)吧?!?/br> 一名魁梧的侍衛(wèi),把馬牽了過來。 顧覺非接了韁繩,認出他來,一時笑著道:“鐘大人,久違了。今日這一匹馬,可沒什么問題吧?” 鐘肅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當(dāng)年皇上與顧覺非騎馬,偏生顧覺非那一匹馬使了性子,半道上差點翻了。還是他出手,冒著差點被馬踩死的危險,硬生生把顧覺非救了回來。 如今六年沒見,一見面,他便提起這茬兒來,可見心里半點沒有忘記。 憑心論,他是侍衛(wèi),做當(dāng)年那件事,是他分內(nèi)??深櫽X非沒忘記,便是人家真真記著這情分。 誰又能不喜歡旁人記得自己的恩情與能耐呢? 當(dāng)年那件事,可在整個侍衛(wèi)營里出過名的。 提一回,有他一回的面子。 鐘肅只覺得六年過去,與顧大公子說兩句話,還是那樣叫人如沐春風(fēng),好似渾身的毛孔都跟著張開了一樣,舒坦極了。 即便是他這樣少話又忠厚的人,此刻也不由生了幾分豪氣,只拍著胸口道:“大公子放心,這畜生要也不長眼使性子,下官也定給您拉住了?!?/br> “哈哈,鐘肅都打了包票了,你可也別磨蹭了,趕緊上馬!” 那頭蕭徹已翻身上馬,接了馬鞭子,聽了顧覺非那看似客氣,實則似乎有幾分畏懼的話語,不由便大笑了起來。 顧覺非笑笑,只跟鐘肅道過了謝,也翻身上馬去:“皇上欲往何處去?” “山上吧?!?/br> 揮鞭一指前面另一座山上山的長道,蕭徹便定了方向,叫了一聲“走”,立時打馬而去。 顧覺非自是隨后便跟上了。 山間還有輕薄的霧氣,迎面被風(fēng)裹著刮來的時候,沾濕了他身上的衣袍,也沾濕了他刀裁墨畫的眉峰。 一路奔馳,誰也無話。 只有馬蹄噠噠,濺起微濕的塵土,一路向著跟高處而去。 直到行至高高的半山腰上了,蕭徹才微覺疲累,勒馬駐足,就拿著馬鞭子,向著山崖下面一指:“登高望遠。六年了,你看這帝京如何?” 這是大昭寺旁邊的一座山,要更高更陡峭一些。 在這個高度,已經(jīng)能俯視整個大昭寺,更能遠遠俯視整個帝京。 城墻高筑,房屋商鋪,鱗次櫛比。 層次清晰的外城,內(nèi)城,還有被環(huán)繞在中間的紫禁皇宮,一眼望去,煙火氣息里,透著一種睥睨的巍峨。 只這么一看,便能生出層云之上的豪氣來。 顧覺非勒馬停在蕭徹身后一些,只道:“繁華勝往昔,百姓皆安樂。皇上這六年來,想必是勵精圖治,卓有成效了?!?/br> “哈哈哈……” 蕭徹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聲音里卻是幾分嘆息。 “我當(dāng)年這皇位如何坐上的,你是再清楚不過,又哪里敢有半分的懈???這個皇帝,我當(dāng)?shù)锰哿?。?/br> 當(dāng)皇帝的累,當(dāng)臣子的便不累了嗎? 在他面前掰扯,有什么用? 真嫌累,干脆點直接滾吧。 顧覺非微微笑著,目光里卻一片睿智的理解與體恤:“累了皇上您一個,造福的卻是天下蒼生百姓。至于昔日的那些事情,早都過去了,又何必掛懷?” 十三年前的那一場宮變,顧氏一門乃是重要力量。 顧覺非身為顧家嫡長,十分清楚。 當(dāng)時順宣皇帝病重,儲位未定。 皇后出身衛(wèi)氏一族,乃是如今衛(wèi)太傅的meimei衛(wèi)嬙,膝下七皇子年才五歲,但因為身體太弱,一直有夭折之險,只起了個乳名叫著。 另有德皇貴妃陳氏所出的四皇子蕭齊,向來為先皇所愛。 蕭徹身為先皇的三皇子,生母則是不大受寵的端妃紀氏,本身性格偏向溫和,也不很出挑。 若沒那一場宮變,誰也不敢相信,最終登上皇位的竟然是他。 外面?zhèn)鞯氖牵?/br> 順宣皇帝病重,四皇子蕭齊得知其立下了遺詔,要七皇子繼位,怒而生奪位謀逆之心,竟然聯(lián)合內(nèi)外,發(fā)動宮變,殘忍逼殺了皇后衛(wèi)嬙,連年僅五歲的七皇子都沒有放過。 幸虧顧太師及時趕到,又有永寧長公主攜兵而入,四皇子才最終沒能得逞。 只是那個時候,原定繼承儲位的七皇子已經(jīng)無救,皇后更已自刎,四皇子又有謀逆之罪,斷斷不能繼承大寶。 是以,由顧太師牽頭,扶立了當(dāng)時并不出眾的三皇子蕭徹,才穩(wěn)定下了朝局。 至今,已是十三年過去。 四皇子早就病死獄中,昔年參與宮變的那些人,也在種種的變故之中,化作了塵埃。 耿耿于懷的,沒有機會再開口;從中得利的,自然守口如瓶。 至于原本就不知道的,以后也永遠不會有知道的一天。 世間事,真相本就沒那么要緊。 顧覺非靜默了良久,并未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