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永寧長公主忍不住又笑起來:“今晚這程,本宮便不載你了?;仡^有空,來本宮府里坐坐?!?/br> 再給你細(xì)細(xì)看看人選。 剩下的半截話沒說。 但陸錦惜想起今早在車上談的那些話,自動意會了,回道:“侄媳謹(jǐn)記?!?/br> 于是永寧長公主點了頭,便從她身邊過去了。 侍從們給她墊了踏腳的矮凳,那個白衣的青年儒生,便扶著她上去了,但永寧長公主沒放手,勾勾手指,把他也拉了進去。 “噠噠……” 隨后,便是馬蹄聲起,留下一地的灰塵。 陸錦惜人在原地,差點沒回過神,隔了好久,才慢慢品出那一句“今晚本宮就不載你了”的味道來…… “口味有些雜呀,嫩草也有……” 她忍不住就念叨了一聲。 身后白鷺跟青雀也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這會兒都有些傻。 聽見陸錦惜這一聲,都沒聽清:“您說什么?” “沒什么,叫人把馬車牽過來吧。咱們在這里,等等父親,估摸著一會兒人就送出來了。” 陸錦惜當(dāng)然不解釋自己到底在念什么,只隨意吩咐。 長街上,人已經(jīng)不多。 微涼的風(fēng),隨著暮色^降臨,慢慢地吹起來。角落里,那滿地的狼藉里頭,幾張染污了的紙頁,被風(fēng)吹起來一角,將飛不飛的。 太師府的正院的書房里,燈已經(jīng)點了起來,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 顧承謙被扶著坐在了書案的后頭,下人們已經(jīng)端好了一盞醒酒湯,放在他面前。 他年紀(jì)大了,酒意也不很扛得住。 當(dāng)下抬眼一看,顧覺非就站在那晃悠悠的燈影里,越發(fā)顯得身影頎長,只是他竟不很看得清他的表情,當(dāng)下只道:“你坐吧。其他人都出去,院子里一個人也別留?!?/br> “是。” 丫鬟仆役們,都知道這一對久別的父子,該有話要說,全都無聲地退了出去,還將房門掩好。 屋子里燒著地龍,暖烘烘的一片。 顧覺非覺得身上暖暖的,可心里沒有半點溫度。 他的酒意,也被熏了上來,兩頰有些泛紅,一雙眼睛也好似在瓊漿里浸過,就這么注視著顧太師。 卻并未坐下。 屋內(nèi)靜謐到了極點。 窗紙上,漏著外面海棠的影子,自有一種暖春的味道顯出來。 顧覺非看了出去,瞧了幾眼,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顧承謙的書案上,一應(yīng)文房四寶,接排放整齊。 唯有一只錦盒,半開著,壓著幾折沒用過的空白奏折,天南星葉形狀的銅鎖,便掛在上頭。 他沒坐下。 顧承謙看見了,卻沒有再開口叫他坐,只把錦盒向他面前一推,聲音里滿是疲憊:“將軍府送來的壽禮,不想看看嗎?” ☆、第035章 六年反目 將軍府的壽禮…… 在目光落到那一把銅鎖上的時候,顧覺非就已經(jīng)認(rèn)出它的來歷了,甚至,一下想起了他從回生堂求了藥離開時候,那夫妻兩個古怪的面色…… 原來,是早有人求過藥了嗎? 顧覺非忽然很想笑,卻不是因為想起鬼手張在他離開時候那古怪的表情,只是因為,顧承謙將這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看? 還有什么好看的? 在聽見顧承謙這一句話的時候,他心底那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便如同燈芯上最后一點火星般,被掐滅,再也沒有復(fù)燃的可能。 這個老糊涂,六年了,并未想通。 “啪嗒?!?/br> 他抬手,將錦盒掀開,便看見了里面躺著的藥材和藥方。 盡管藥方上是謄抄過后的字跡,可上面所寫的每一味藥材,不管是書寫順序,還是兩數(shù)錢數(shù),都與他先前從鬼手張那邊拿到的,分毫不差。 心底,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諷刺。 可顧覺非的臉上,平平靜靜,只隨意地一松手,任由盒蓋“啪”地一聲落了回去,淡淡道:“到底還是將軍府的面子大,恭喜太師大人了?!?/br> 平直到了極點的聲線。 根本聽不出半點的“恭喜”。 甚至…… 還有這一句生疏的“太師大人”! 顧承謙滿布著皺紋的手掌,忽然就顫抖了一下。 他只能看見他始終不動如山的表情,沒有半點起伏和波瀾,也沒有他所希望的,那本該有的…… 一點點愧疚。 蒼老的聲音,一下含了nongnong的失望:“就只是這樣?” 顧覺非隨手將椅子拉了過來,慢慢地坐下了,就在顧承謙的對面,平視著他:“不然,太師大人,想我怎樣?” “怎樣?” 顧承謙按住扶手的手,一下用力起來,以至于手背上都突出了幾條青筋! 可唯有如此,他才能壓抑住那忽然掀起的怒意! “六年了……” “顧覺非,六年過去了!” 顧承謙的聲音,隱約有些嘶啞,他睜大了眼睛,仿佛要徹底將眼前這個兒子給看透! “你的心里,就沒有一點點的愧疚嗎?” “愧疚?” 顧覺非一聲嗤笑,好似聽見了什么荒謬的胡話。 “我顧覺非,內(nèi)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沒有什么好愧疚的?!?/br> “好,好一個沒有什么好愧疚的,好一個內(nèi)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 這一次,顧承謙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 他整張臉,緊緊地繃著,在明亮燭光的影子下面,竟然染上了幾分痛心,幾分痛恨。 “我曾以為,天下的人,能分三種?!?/br> “后來才知道,是天下殺人的人,能分三種……” 而他顧覺非,便是里面最可怕的! 身是刀劍之人,殺人光明正大;心懷利刃之人,殺人有跡可循;半點看不出刀槍劍戟的血rou之軀,殺人卻在悄無聲息之間,兵不血刃! 若非那一日偶然撞破,他豈能知道這個兒子可憎可恨的真面目! “我教了你詩書禮儀,教了你為人處世,教了你安邦定國……” “你在大昭寺整整六年。” “他的牌位,也在大昭寺供了整整六年!” “你與你親手殘害的忠臣良將,同在一處,午夜夢回時,你都不會做噩夢嗎?你的良心,便從來不跟你作對嗎?” 顧承謙的質(zhì)問,一聲比一聲高。 可是…… “忠臣良將?” 顧覺非都快不認(rèn)識這四個字了。 時隔六年,他竟然還能從顧承謙的嘴里聽見這個詞…… 下午在高墻下駐足時聽見的那一聲“十大功勞誤宰臣”,又在耳邊,不斷回響,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忠臣良將……” “堂堂戰(zhàn)神,百戰(zhàn)不殆,未吃敗仗。那耶扎一個有勇無謀的廢物,卻在他手下死里逃生六次,屢屢卷土重來?!?/br> “邊關(guān)匈奴,一打五年?!?/br> “國庫撥軍餉,五年來從未斷過。滿朝文武,再能開源節(jié)流,都能被他掏個干干凈凈!” “換來的是什么?” “五年前,山東的蝗災(zāi);六年前,江南的旱災(zāi);七年前淮河的水災(zāi)……數(shù)十萬的災(zāi)民,饑腸轆轆,張著嘴等朝廷賑災(zāi),可錢呢?糧呢?!” 昔日游學(xué)所見的那慘狀,又在他眼前回放…… 城墻內(nèi)外皆餓殍,婦女孩童盡悲楚! 林子里已找不到一塊好樹皮,甚至就連山上的觀音土,都被人挖盡了??赡莻€時候,人的眼睛,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會變得格外明亮…… 亮得他至今想起來,都會做噩夢! 顧覺非眼底忽然有些酸脹。 他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要將什么東西強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