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這件事，被京城一傳，就成了顧覺非才華驚人，折服山野高士，讓對方甘心為他效命。

    因其從陶庵山來，便號“陶庵書生”。

    至于其真名“孟濟(jì)”，卻漸漸沒幾個人記得了。

    青雀句句說來，都算清楚。

    但陸錦惜卻皺了眉頭，覺得以她看出的那一位的為人，“折服山野高士”這件事，怕不會那么簡單。

    另一則……

    “可這就更奇怪了?！?/br>
    她擰著的眉頭沒有松開。

    既然這陶庵書生，是個山野高士，怎么就被派來送回禮了？

    而且即便太師府要回禮，也應(yīng)該交由唐氏處理，而不是身為大公子的顧覺非出面。除非顧府上下，已經(jīng)變成他顧覺非說了算。

    叫自己“門客”來送回禮，給將軍府的面子，也真是夠大的。

    陸錦惜總覺得里面不大對勁，便是好奇這陶庵書生是個怎樣的人，想想也還是打消了出去見的念頭。

    她只抬眸吩咐：“既是太師府有心回禮，你們叫賴管事好生招待一番，將禮收了并禮單呈上來。人么，我便不出去見了。將軍府這一遭也不過略盡綿力，照舊請他們別掛懷吧?！?/br>
    先是劉進(jìn)與方少行，后是太師府的顧覺非。前后不出去見人的“臺詞”，大體都一個樣。

    陸錦惜也懶得想什么新的。

    前面九門提督劉進(jìn)她都沒見，如今太師府的來了，地位雖高，且還是顧覺非派來，可也應(yīng)該一視同仁。

    來傳話的略一想，也就明白個中的關(guān)竅。

    當(dāng)下，人便應(yīng)聲離開，往前廳去。

    方少行才走，廳里就剩下劉進(jìn)一個，有些不尷不尬。

    因方少行走之前留了句混賬話，他還少不得解釋一番，只說方參將剛貶謫，心情不好。

    又兼他想到孫氏近年已經(jīng)不理事，自己沒道理去打擾，所以一轉(zhuǎn)話鋒，便要告辭。

    沒想到，就在他要出客廳的時候。

    外面的仆役引著幾個人進(jìn)來了，后面幾個捧著盒子的不打緊，但打頭的那個，尤為扎眼。

    文士打扮，一身儒衫，氣質(zhì)清潤，大概三十多歲的年紀(jì)。面容雖普通，卻目有慧光。

    最重要的是，他腰上掛著的牌子，是太師府的。

    前兒劉進(jìn)才領(lǐng)著人，借換防的名義堵了長順街，給滿朝文武排頭吃，沒想到，今兒就在將軍府遇到太師府的人了。

    頗有點(diǎn)“不是冤家不聚頭”。

    他的腳步，一下就停了。

    但沒有開罵。

    劉進(jìn)脾氣雖火爆，可心思不淺。

    武官們與文官雖有矛盾，可對這一位文官之首顧太師，他們沒什么怨言。

    畢竟，當(dāng)初撥給邊關(guān)的糧草，大多都由顧太師督辦。

    大將軍在的時候，更得他多番照顧，有頗深的交情?？梢哉f，有這一位老太師在朝中支持，邊關(guān)的戰(zhàn)事，才能進(jìn)行得那么順利。

    有時候他都在想，打了那幾年都沒將匈奴滅掉，到底是他們有愧于老太師。

    如今戰(zhàn)事已歇，劉進(jìn)也很久沒打仗了。

    在朝中，他已經(jīng)算是個“官”，對京中的一些事情也知道。見了這文士，他倒也辨認(rèn)出對方身份來。

    顧大公子身邊的陶庵書生，孟濟(jì)。

    孟濟(jì)的五官并不很出色。

    他被將軍府的下人引進(jìn)來，剛剛好瞧見站住腳的劉進(jìn)，一時有些詫異，但也認(rèn)了出來，躬身拱手道：“原來是提督劉大人，有禮了?！?/br>
    “是顧大公子身邊的孟先生吧？你們這是……”

    劉進(jìn)看了一眼他身后幾個人，開口詢問時，也算客氣。

    他們與顧太師沒仇，當(dāng)然也不敵視顧覺非。更不用說，顧覺非曾救黎民于水火，一些事情劉進(jìn)也有所耳聞，對他算得上佩服。

    所以，看在顧覺非的面上，才稱孟濟(jì)一聲“先生”。

    孟濟(jì)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托大，只微笑道：“今日是來將軍府送回禮的。將軍夫人送了回生堂的藥作為壽禮，昨日太師大人用后，竟好了不少。大公子一片孝心，感念夫人恩德，特備了幾件薄禮，還命我來一趟?！?/br>
    這說辭近乎完美。

    顧覺非既然回來，就應(yīng)該是跟太師大人和好了。許多年不見，感情濃烈一些也正常。

    劉進(jìn)便沒往深了想。

    人家送禮，他總不好在旁邊站著，當(dāng)下為顧太師道了一聲“可喜可賀”，就拱手作別，由下人引著送出門去了。

    孟濟(jì)目送著人離開，眼底卻露出幾分深思。

    顧覺非是山上六年，他可沒那么傻一道跟著去。

    這幾年，顧覺非日子不舒坦，他在太師府里作為顧覺非的門客，卻是吃香喝辣，日子逍遙呢。

    所以，人在京中，對朝野大小事情，他都很清楚。

    今日出的，也不例外。

    這一位九門提督劉大人，才免了被罷職的危險，不去長公主府拜謝，卻出現(xiàn)在將軍府……

    怕是有些貓膩。

    孟濟(jì)心里頭輕哼了一聲，已經(jīng)忍不住琢磨了起來：顧覺非六年不回，一回來就差使他跑這一遭，到底有何圖謀？

    將軍府早沒落下去了。

    這一跑腿的差事，更是沒有半點(diǎn)技術(shù)含量，讓他提不起半點(diǎn)興趣來。

    人人都說他是摒棄利祿如糞土的山野高士——

    啊呸！

    當(dāng)初他擺出那架勢，就是響應(yīng)朝廷號召，準(zhǔn)備回頭讓官府找上門來，成為皇帝招的“賢”，納的“士”。

    誰想到，等了大半個月，來的竟然是顧覺非。

    上山偶遇？

    欣賞他才華？

    還要寫薦信給皇帝？

    呸呸呸！

    他姥姥，全是假的！

    孟濟(jì)現(xiàn)在想起來還生氣！

    他向來自詡聰明人一個，卻被顧覺非三言兩語激怒，與他打賭。

    他若贏了，顧覺非便給他寫薦信；他若輸了，則要為顧覺非效命十年。十年后他要走，仍給他寫薦信。

    結(jié)果還用說嗎？

    一敗涂地，就差把膝蓋都挖出來扔地上了！

    遇到顧覺非之前，他覺得自己才華蓋世，乃當(dāng)世第一聰明人；

    遇到顧覺非之后，他看自己就那癩蛤1蟆。

    給顧覺非效命之前，他以為顧覺非不過爾爾，勝他該是僥幸；

    給顧覺非效命之后，他深深被老天的不公和人與人的差距刺傷。

    十年期限，看似過去了七年，但顧覺非上山六年，所以孟濟(jì)實(shí)際為顧覺非效命的時間，只有一年。

    但也就是這一年，他的傲氣，已被消磨殆盡。

    當(dāng)初他覺得自己是國士，該為朝廷社稷效力。

    顧覺非竟然敢跟皇帝搶“人”、搶“士”，還散布他不愿當(dāng)官的謠言，簡直欺君大罪！

    后來他就安慰自己：今天顧覺非敢欺君，明天一個想不開跑去謀反，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所以，他還是有希望成為國士的。

    雖然……

    渺茫了一些。

    想到這里，孟濟(jì)忍不住抬手一摸自己的鼻子，有點(diǎn)莫名的心虛。

    他人站在廳中，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了出府前，顧覺非站在那四只錦盒前面的神態(tài)——與七年前坑他時候，如出一轍！

    但也不知是不是六年沒見，他又覺得那表情里，多了點(diǎn)別的情緒。

    這種情緒，他以前并沒有在顧覺非的臉上看見過。

    將軍府，大將軍夫人，藥，回禮……

    孟濟(jì)兩手交在身前，絞盡腦汁，都沒想出到底有什么玄機(jī)，有心想要翻開封著的禮單看看，又覺得太露痕跡，只好干等著。

    約莫過了一小會兒，管事賴昌便帶著陸錦惜的話進(jìn)來，只說陸錦惜在忙，留了話也謝過太師府的回禮，并問太師大人安。

    孟濟(jì)猜著這是不見，只道：“既如此，這禮便請管事代呈夫人，禮單也在此處，務(wù)必請夫人一閱?！?/br>
    賴昌之前被陸錦惜收拾過，現(xiàn)在臉色還有些蒼白。

    他叫人來將那些長短大小不一的錦盒都捧了，又恭敬地從孟濟(jì)手中接了燙金禮單，才道：“請您放心，小的這便呈去?！?/br>
    “有勞?！?/br>
    孟濟(jì)告了辭，幾個仆役送他出去。

    賴昌這里則是半點(diǎn)不敢耽擱，連忙帶著人，拿著禮單，往東院去。

    陸錦惜這時正喝著茶，白鷺也回來了，所以她沒繼續(xù)跟青雀談瑯姐兒的事，只一面翻看著從薛廷之那邊借來的《反經(jīng)》，一面等著前院的人過來回話。

    賴昌來到外面，便命人將四只錦盒送進(jìn)去，又持著那禮單拜道：“二奶奶，都按您的交代，送走了太師府來的人。那孟先生說，幾件禮物一定要呈到您這里，還有一份禮單，請您過目?！?/br>
    “拿進(jìn)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