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到了陸錦惜跟前兒,薛廷之便停了下來,躬身一拜。 他今天穿著一身藏藍的錦袍。 一條繡銀的革帶綁在腰間,只顯得身材頎長,加之他本就面容英俊,輪廓深刻,瞳孔深邃,卻透著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反而有一種明明如月,難以高攀之感。 陸錦惜注視著他,淡淡頷首,又掃了一眼氣喘吁吁的薛遲:“猜也知道你是等遲哥兒才來得這么晚,也是辛苦你了。時辰不早,你與遲哥兒便一道坐在后面?!?/br> “是?!?/br> 薛廷之躬身應道。 薛遲卻吃了一驚,張口想要說什么,但最終看了看周圍人,還是沒說出口,跟著躬身行禮,便悶悶不樂地朝第二輛車走去。 陸錦惜就站在第一輛車旁邊,看著丫鬟們扶了薛遲上去,又看著香芝扶了薛廷之上車。 這時候,衛(wèi)仙才嗤笑:“虛偽!” 正常人都會這樣想。 畢竟多年前對薛廷之不聞不問,如今又要領一個瘸子去三賢祠,誰知道有沒有用這個庶子來襯托自己嫡子的心思呢? 陸錦惜哪里能看不出衛(wèi)仙的想法? 可她半點不在乎。 薛廷之是個心懷利刃之人,雖還不夠老辣,可心思細密也不是尋常人能比。如今的薛遲不過就是個小屁孩,怎么可能蓋得過他去? 是以,她只一笑,也不回衛(wèi)仙,便扶著青雀白鷺的手登上了馬車。 衛(wèi)仙在原地站著,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反應過來,氣得大叫:“陸錦惜,你就這么寒酸嗎?竟然又讓我跟你一輛車?!!” 那聲音,府門外走的人都能聽到的。 可又有什么辦法? 陸錦惜就這么安排的。 衛(wèi)仙即便有千般萬般的不滿,大叫之后,依舊只能捏著鼻子認栽,到底還是上了車。 只是在出城去往小鐘山這一道上,她竟硬是嘰嘰咕咕,諷刺了陸錦惜一路。 青雀白鷺都聽得麻木了。 唯有陸錦惜還饒有興趣,一面掀車簾看著外面車水馬龍,一面聽著衛(wèi)仙的話,偶爾還認同地搭上兩句??刹还苁切木尺€是表情,那都是紋絲不動。 衛(wèi)仙差點氣了個半死。 誰能想到,陸錦惜竟是這么個挨得住的人?幾番試探,幾番諷刺,都跟水潑在石頭上,什么反應都沒有。 所以,出了城之后,衛(wèi)仙便也不自討苦吃,干脆也去看外頭風景,懶得說話了。 這時候,車里才算是安靜了下來。 一路上,周遭都是寶馬香車。 將軍府的三輛車,在周圍一片的車流之中,都被淹沒得沒了影子。出城排了許久就不說了,出城之后竟然也堵了一路。 從內城到小鐘山,快的話本也就是一個半時辰的模樣,可他們卻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 小鐘山在南城外,山前便是白月湖,向來風光旖旎,雖不比西湖,在北地也算是難得的秀美,因此得名。 三賢祠建在山腳下。 閱微館則恰依山勢,臨水而建,高出平地十余丈,為兩層樓閣廳榭,近可觀山,遠可望水,乃是一派匠心獨運。 若是尋常出來游玩,自是個極好的地方。 但如今放眼望去,不是車就是人,還有那些嗅著了銅臭的販夫走卒,全都聚到了這里,說話聲,嬉笑聲,叫賣聲,交織成了一片。 將軍府的馬車,才剛到山腳下,竟然就走不動了。 外頭的車夫擦著冷汗給里面稟:“夫人,前面已經堵住了,只怕要等那些送了人的車離開,咱們才能進去了?!?/br> 陸錦惜一聽,頓時扶額。 衛(wèi)仙的臉色也不好看,早料到會擠,但也沒想到會擠到這個程度,雖是更容易制造機會讓陸錦惜“出出墻”,但也實在讓她沒有游玩的興致啊。 一時之間,整條道上都是怨聲載道。 “看來一時半會兒又過不去了?!?/br> 陸錦惜靠坐在窗邊,嘆了一聲,也是覺得自己何苦來受這一遭罪,只將遮擋的簾子掀開。 一陣拂面的暖風,帶著一點桃花香息,便從遠處飄來。 伴隨而來的,當然也有喧天的人聲和車馬聲。 路邊僅有的幾家酒樓茶肆里,已經賓客滿座,幾乎看不到空位,更不用說沿路一架比一架豪華的馬車,堵住了周圍的道路。 素日里香火都挺旺的三賢祠,就在前面一點了。 門口的位置,竟然都圍滿了人。放眼一看,全是文人打扮的書生士子,有老有少,彼此絮絮低語,聲音卻不敢很大。 各家穿著體面的仆役,也竟像是不敢插到這些人中間一樣,只站在角落里。 “天哪,這不都是今年的舉人老爺們嗎?” “怎么都聚到這里來了!” “他們怎么都在三賢祠外面,不進去上香?” “土鱉,這都不知道。這么多大儒在這兒,是個讀書人都不會錯過。如今站在外面不進香,勢必是大儒們在里面?!?/br> 幾駕車的車夫,忍不住為此爭論了起來。 陸錦惜聽見了,眉頭卻微微蹙起,目光落在三賢祠的門口,沒有收回。 三賢祠內,光線有些昏暗。 幾個小道童捻了香,恭敬地遞給站在堂中的七個人,其中大多都是白胡子的老頭或者頭發(fā)花白上了年紀的人,唯有一個顧覺非,年輕且英俊。 小童將香遞給了他,他便低聲道了謝。 轉頭一看,周遭的童兒們早就換了面孔,不是他六年前參加會試時來拜時的光景了。 唯有眼前“明道”“伊川”“南稼”三賢之像,依舊肅穆。 燃香在手。 顧覺非這么看著,其實心里沒有多少尊敬的意思,先賢已逝,眼前不過是泥塑木偶,又有什么可尊敬的? 他只是面上沉肅,心底輕慢。 遙想這六年清苦時光,他終究也只是一笑,上前將這一炷香仔細插i進了三賢像下的香爐中。 這一刻,堂中有一聲蒼老的嘆息響起:“上回見讓想來此上香,還是六年之前,及冠不久,尚且有幾分年少輕狂氣,如今卻是都不見了??梢姶笳阉履橇辏瑢嵲谀トチ四悴簧俚匿h銳啊?!?/br> 顧覺非回過頭來,便看見一旁已經上完香的六位大儒了。 方才說話的,乃是個須發(fā)盡白的老頭,年紀已經很大,但滿頭的白發(fā)卻用雕成竹筆形狀的青玉簪束起,雙目卻圓融通透,干凈竟堪比稚子。 此刻,面上有幾分可惜,可贊嘆卻有十分。 顧覺非由是一笑,拱手道:“都是年少輕狂事,還請計老為覺非留些面子,不敢再提了?!?/br> “哈哈哈,你啊你??!還是沒變!”那老頭兒聽了,便不由笑了起來,“不過也對,磨磨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又所謂過剛易折,慧者天妒。你這六年,算天妒,也算是天眷了。” 周圍幾個老頭兒,見著顧覺非這模樣,也是微有唏噓。 他們與顧覺非是亦師亦友,素來因其大才,與之平輩論交,更莫說今日要一起開學齋,收學生。 眼見顧覺非浪費了這六年,又豈能不感慨? 倒是顧覺非自己反應平平,但一擺手道:“諸位先生這幾日已經將覺非耳朵都念叨空了,今日自有無數優(yōu)秀的學生,待諸位先生遴選。我等還是先出此祠,待上了閱微館,再繼續(xù)敘舊吧。” “哈哈哈……” 幾個人都聽出他話里那一點輕微的無奈來,便一起笑了起來,卻也果真不再多說,只兩三個湊一起隨意地走著,朝三賢祠外去。 外面早已經有無數人候著。 挨著門口那一群書生們,遠遠看見了人影,更是早就興奮了起來,同時立刻安靜下來。 待得幾位先生出得門來,站到了臺階上,所有人便是躬身一拜:“晚生等拜見諸位先生!” 七個人,氣質不同。 但不管長什么樣子,是什么年紀,竟都有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味道,只有神態(tài)舉止間透出那一股詩書氣韻,讓人覺得不凡。 即便白發(fā)蒼蒼,那也是一個“儒”字,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陸錦惜聽見這動靜,遠遠就已經瞧見了。 當然,也看見了站在最中間的顧覺非。一身青袍,好似倒映著山光水影,挺拔則如蒼松翠柏,即便與當世幾位大儒比肩而立,竟未輸半分氣韻。 巨大的青銅香鼎,就放在三賢祠門口。 此刻正有裊裊的青煙騰起,飄飄搖搖,消散在湛藍的天幕下,似欲與白云纏繞。青山碧水間,這等場面,竟讓人有安寧祥和之感。 但她的目光,只落在顧覺非的臉上。 唇邊是儒雅俊逸的弧度,眼眸里好似流淌著山澗醴泉,舉手投足間盡是豐神俊朗的章姿。 好一張畫皮啊。 世間誰人見了不心生傾慕呢? 可她卻只想起了那一封從薛老太爺莊子上送到她手里的信函…… 本來她已經打算收手,放顧覺非這一棵老草一馬,誰想到他竟然苦苦相逼,還把計謀用到了薛老太爺的身上。 真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 陸錦惜望著那一道身影,只在對方的目光朝著這個方向掃來的時候,慢慢地松了手指,任由車簾垂落下去,隔絕外面的一切視線。 唇邊一抹笑意,柔軟里卻帶著點冷峭了。 自打拆了那一封信,她原本躲著的打算就已經改了。 如今是顧覺非自己送上門來,她真的不啃都對不起自己! 至于啃完之后…… 責當然是不會負的。 頂多就是處理起來麻煩了一些,但也死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