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他們最終會知道,什么才叫做“站錯隊”的。 顧覺非眼底一抹幽寒的冷意慢慢浸了上來,修長的手指只掐著那一頁薄薄的宣紙,向旁邊一遮,就看見了寫在另一側(cè)的答卷人名字: 孫通。 唇邊幾分譏誚之意透出來,他只把這名字記了,便隨手將答卷朝地上扔去,“嘩啦”地一聲。 竟是連多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蘭字間在閱微館西南角上,窗扇半開,能看見一片新綠的樹蔭,也能看見一片波光瀲滟的湖水。 光線半明半暗。 顧覺非就立在案前,一張一張翻著,眉頭越皺越緊,面色也越見沉冷。 “嘩啦?!?/br> “嘩啦?!?/br> …… 幾乎是一聲連著一聲! 也不過是才看了一半,十四張答卷里竟已經(jīng)有整整八張被他扔在了地上!就連顧覺非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自己心情了。 荒謬? 可笑? 憐憫? …… 或者是——意料之中呢? 出題的時候,他其實就知道,一定會出現(xiàn)的情況。但人總是存有那么一絲希望的,覺得也許能看見幾張明辨是非的答卷。 可如今翻下來…… 呵。 顧覺非沒忍住嗤笑了一聲,只抬手輕輕一搭自己眉心,坐回了書案后那一張花梨木的扶手椅上,想起了當初游歷天下時所見邊關(guān)的種種景象…… 民不聊生,滿目瘡痍! 大夏匈奴,邊關(guān)之戰(zhàn)一打數(shù)年,沒有人出來反對阻止;薛況征戰(zhàn)沙場,用兵如神,人人稱功頌德,頂禮膜拜。 何等諷刺? 眼下議和事定,這些人卻都是瞻前顧后,只盼著看準了風向站隊說話。每個人看的都是自己,何曾放眼過天下布衣、白身草民? 就連他那一位被譽為“能臣”“賢臣”的父親,都是個糊涂鬼。 顧覺非至今還記得站在太師府高墻外,聽見的那幾句唱詞—— 十大功勞誤宰臣。 在他顧承謙看來,薛況可是“功勞宰臣”呢,萬人敬仰的大將軍! “薛況,薛況……” 口中一聲呢喃,有那么一個瞬間,顧覺非覺得自己實在是很累、很累。 所以他放任自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手肘撐著扶手,把眼簾合上,指腹卻壓著眉心,想要將那種滾沸的殺意與凜冽壓回去。 可終究不能。 活人到底斗不過死人。 死人一死,一切便蓋棺定論,即便將真相翻出來,落在旁人口中,也成了蓄意抹黑。 所以他前所未有地希望著,薛況可以“死而復生”! 到那時,是忠是jian,是黑是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惜,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 顧覺非自嘲地笑了一聲,終于還是重將眼睜開,隨手拿了案上鋪著的那第十五張答卷起來—— 他已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準備掃完了事。 只是沒想到,他不大經(jīng)心的目光,向這答卷上一投,便忽然頓住了:“這字跡……” 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吧? 只能算是勉強做到了橫平豎直,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腕力很淺。 像是,初學者的字跡? 顧覺非心念一轉(zhuǎn),進入第二輪的名單立時從他腦海里過了一遍,于是也沒先看寫了什么,只將答卷邊側(cè)一翻。 兩個字意料中的字映入眼簾:薛遲。 果然是這破小孩兒。 想也知道,這樣拙劣的字跡,絕不可能是個讀書多年且浸yin科舉的人留下的,除了薛遲,根本不可能有別人。 先前第一輪時候,這小子交了白卷,第二輪卻寫了答案? 題目可是“議和”…… “大將軍的嫡子呢,看來是有話要說。這是要給你爹薛況鳴不平呢,還是……鳴不平呢?” 顧覺非眸光流轉(zhuǎn),重將答卷翻了過來,去看內(nèi)容。 薛遲畢竟初學者,寫的字很大。 這一張答卷看似寫滿,但實際上前后加起來也沒太多字數(shù)。措辭雖努力掰正,卻依舊一團孩子氣。 顧覺非沒一會兒就掃了前面過半的篇幅。 一如他所料,寫的是邊關(guān)戰(zhàn)事的殘酷,將士們犧牲了性命。嗯,想也知道,后面就該以此為理由,反對議和了。 到底是薛況的親兒子呀! 他莫名就笑了一聲,已經(jīng)不想再看下去,就要將這一張答卷扔回案上。可就在答卷即將離開他指間的時候,答卷后面的一行字,卻猛地撞入了他眼簾。 這一個瞬間,顧覺非忽然就怔住了。 那幾個字,就好似天外飛來的一柄劍,忽然就穿透了他堅冰似的胸膛,卻偏偏擊中了心底最柔軟且隱秘的地方…… 分不清是冷,還是熱; 辨不明是苦,還是甜。 人都言,“圣賢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氣,托之風雷”。 可似他這等的凡夫俗子,庸人一介,這一腔的不白之衷,滿懷的不平之氣,該托之以何物,寄之以何形? 一時間,所有前塵舊事,若走馬觀花,盡數(shù)涌來:游歷天下,路見餓殍,一怒決裂,六載不歸…… 捏著答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輕顫著。 顧覺非需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讓它顫抖得不那么明顯,但他完全無法阻止那發(fā)自心魂的震顫。 喉嚨里,是一片難解的澀然:“真將軍,不佩劍……” 六個字。 就好似一泓暖融的清泉,熨帖地圍攏了一顆早已被凍得沒知覺的心,竟讓他眼底生出點隱約的潮意。 顧覺非眨了眨眼,那唇角才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慢慢地、仔細地、一字一句地,將薛遲這一張答卷讀完。 末了,卻是意味難明的一聲呢喃:“陸錦惜……” ☆、第66章 我想娶你 大昭寺山門初見, 是她留給他一絲好奇的疑云; 太師府小巷再遇,他一開始以為她溫婉體貼, 實在是難得的知己,末了才發(fā)現(xiàn)可能是他霧里看花,連她真面目也不知道。 由此, 才有后來在長公主府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自薦”,才有今日要當薛遲先生的計劃,才有翰墨軒“偶然重逢”時的那一次“沖動”…… 不是從沒女人來勾引他, 可從沒有一個讓他生得出念想。 也許正如永寧長公主所反對的一般,他對陸錦惜的種種興趣與接近行動里,藏著那么一點陰暗的、不可告人的動因…… 可在這一刻,這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 他不再記得她是薛況的孀妻, 也不再記得她是將軍府的一品夫人, 更不記得她可能是要引他入局的獵人…… 心底, 只有那樣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想見她。 此情此地,此時此刻。 其他的什么也不管, 什么也不顧。 溫熱的手指指腹, 就這樣摩挲過了那答卷的邊緣, 像是摩挲著一顆忽然有了溫度的心。 顧覺非抬眸, 卻向半掩著的窗外看去。 無盡的光和影,就這樣投進了他眼眸,卻凝成了一片不散的光暈,帶著一種最純粹的深邃。 過了好久, 他才慢慢地低笑了一聲,向門外喊道:“陳飯,進來?!?/br> *** 白月湖上,小船絡繹,游人如織。 藍天白云倒映在湖水上,蘭槳劃過,攪動出一條魚尾似粼粼的波光,潺潺的水聲里,夾著游人們歡聲笑語。 湖堤邊上的涼亭里,衛(wèi)仙卻是才與陸錦惜會合不久。 但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沒說話。 陸錦惜輕輕倚靠在涼亭欄桿上,正朝著遠處眺望,似乎專心賞景。 但她身后坐在石桌旁的衛(wèi)仙,卻是執(zhí)著湘妃扇,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她側(cè)臉,恨不得從她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這一趟三賢祠之行,一開始還是衛(wèi)仙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