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甚至可以說,這件事已經(jīng)在他心中盤桓了很久。只是他不知道,說出來,陸錦惜是否同意。 在下首位置,他正襟危坐,過于端正的坐姿,讓他看上去似乎帶有一點拘謹和忐忑。 一雙眼眸中,也似乎藏著不確定。 “廷之今日,的確是有事想要詢問嫡母,想求嫡母一個首肯。” “哦?” 先前陸錦惜已經(jīng)說過,若有什么缺了短了,便叫他跟管事說。如今非要找到自己,想來這件事不那么簡單。 她有些好奇:“你說說看?!?/br> “是?!?/br> 薛廷之應(yīng)了一聲,面上看著還平靜,但心里已經(jīng)緊繃了起來,略略在腦海中構(gòu)想了一遍,才將事情說出。 “廷之如今虛歲已有十七,自幼時起,已經(jīng)讀過了《四書五經(jīng)》。昨日隨您前往閱微館,只聽人說,今年乃是會試之年,天下的舉子都齊聚京城,考取功名。” 功名? 陸錦惜一面聽著,正一面擺弄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手指,聽到這兩個字,卻是眼皮一跳,一下抬起頭來看他。 “莫非,廷之也有意于涉足科舉?” 話本身就說得很明顯,薛廷之并不隱瞞,只在她目光注視之下,慢慢點了點頭。 “嫡母也知,廷之雖承蒙上天照顧出身于薛氏將門,但先天不足,身有殘疾,無法從武道。但于讀書一途,卻還頗有幾分興趣?!?/br> “惟愿有朝一日,能從科舉。不求出人頭地,但求能為自己謀一條生路。七尺男兒,總不能一事無成?!?/br> “只是不知,嫡母意下如何?” 身有殘疾不假,不能習武也是真…… 但陸錦惜對薛廷之想從科舉之路,依舊有那么幾分詫異。因為,她來之后,雖對這個庶子改了態(tài)度,可其實并沒有真正為他考慮過將來。 即便是心存忌憚,可想的也是“若有一日他不老實,配一門婚事分出去也就罷了”。 卻沒去想,人總得有個謀生之法。 似薛廷之這般,樣貌一等一,才學也不錯,怎么看其實都不是個平凡之人,哪里會甘心過個凡夫俗子的庸人生活呢? 但除此之外,更讓她詫異的卻是…… 心念轉(zhuǎn)動間,她不知怎么,有些沉默。只把旁邊剛端上來的茶盞捧起來,慢慢地飲了一小口。 屋子里,一時靜寂無聲。 沒有人說話,薛廷之卻感覺那一顆心,在這樣的靜寂中,慢慢地懸了起來,竟覺得這短暫的無聲,煎熬又漫長。 “啪嗒?!?/br> 尖細似削蔥根的手指,輕輕一松,那茶蓋便落了回去,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陸錦惜放下了茶盞,平和沒有波瀾的目光,審視地望著他,終于出聲將那一片自己造出的沉默打破。 “你既有此志向,我自沒有攔著的道理?!?/br> “且你的才學,我雖不十分清楚,但料想大將軍親自教導過的,該高出尋常人許多?!?/br> “只不過,本朝有律例……” 話到這里,忽然不知怎么,有些說不下去。 陸錦惜清楚地看到,薛廷之微微垂著頭,搭著眼簾,看似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但一雙搭在膝上的手,已經(jīng)慢慢地握緊了。 很顯然,她的話沒說完,但薛廷之聽得懂。 朝廷律例,身有殘疾者,不得入仕。 正如有的讀書人能憑借一手好字在殿試之中拔得頭籌,在官場上,儀容也像是殿試時候的一手好字一般,十分要緊。 便是天家身有殘疾的皇子,都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遑論是想要入仕的讀書人? 薛廷之的腿足上的病疾一日不好,便可說是一日無緣于仕途。 這樣的律例,自然是不公平。 但天底下,哪里又能尋來絕對的公平呢?就是在陸錦惜所處的現(xiàn)代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況如今。 薛廷之自己也算熟讀詩書,不該不知道這一點的,但如今偏偏提起,這便是陸錦惜先前詫異的第二點了。 她對著少年,雖不很喜,但一直有幾分惻隱之心在。 眼見得他聽懂了自己的話,一語不發(fā),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你應(yīng)該知道我在說什么吧?” “廷之知道?!?/br> 早在來之前,他心里便已經(jīng)有了計較和準備,也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告誡自己,以為自己能在此刻保持平靜。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 低估了自己心底壓抑已久的那一股不平之氣,低估了十三年前宮變留下來的血色陰影,也低估了自己一腔的不安分的、迫切而躁動的野心! 還低估了…… 那一點流淌在血脈里、深埋在記憶中的——恨! 濃密纖長的眼睫,如同兩把扇子,低低地垂下。 這一刻,眼底那些洶涌的情緒,便都籠罩在它們留下的陰影之中,看不分明。 只有那幾縷深重的戾氣,縈繞不散。 薛廷之閉了閉眼,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才緩緩起身,兩手將衣袍下擺一掀,竟然直接跪在了陸錦惜面前! “朝廷律例,身有殘疾者不得入仕。但父親功勛卓著,嫡母背后更有永寧長公主支持,且法理不外乎人情。廷之今日來,想請嫡母、詳情嫡母……” 前面的話還說得好好的,可末了,那本已經(jīng)在心里盤旋過了好多遍的一句話,卻卡主了,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雙手壓在地面那猩紅的絨毯上,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不知覺地扣緊。 他沒有顫抖,可陸錦惜卻看出了他的顫抖。 那因為屈辱而生的顫抖…… 對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來說,為了一件事,下跪求人,且求的還是他嫡母,一個間接導致了其生母之死的女人,該是何等折辱的一件事? 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說得簡單,能做到有幾人? 可以想見,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薛廷之下了多大的決心,又承受著何等的壓力。 也可以想見,對于一條光明的前路,他心里有多渴望…… 陸錦惜本該生出幾分不忍來的。 正如她先前對他才華與氣度的欣賞,對他病疾與隱忍的惻隱??蛇@一刻,她注視著他那因為過度用力而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眼底那些微的溫度,卻慢慢地褪了下去。 這一刻,看上去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 對薛廷之,她的喜和不喜,其實一直各自占半。 薛況功勛卓著不假,永寧長公主在背后對她頗有支持也是真??墒?,開朝廷律例之先河,哪里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陸錦惜不是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理想主義者。 相反,她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太多,為了項目和關(guān)系,在酒桌上賠笑臉裝孫子的時候,不知有多少。 自尊? 這東西她也有的。 但她實在聰明太多,也跌過太多跟頭。這東西,該扔的時候就得扔…… 薛廷之,到底還是太嫩。 她就這么看著他,仿佛能穿透他軀殼,看到里面藏著的那一顆還在顫抖的心。 “呵……” 就這么低低地笑了一聲,竟探了身,伸出那細長的手指,輕輕掐了他下頜,讓他把頭抬了起來。 有棱角的一張臉,俊得不像話,蒼白的皮膚,又透著那病態(tài)的脆弱。尤其是那濃密垂下的眼睫,一雙修狹的桃花眼。如何能不讓人動惻隱之心呢? 只不過…… “你知不知道,求人,該有求人的態(tài)度?” 輕柔似水的聲音。 甚至,因著那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還給人一種微甜的錯覺。 可那接觸著他下頜的手指,卻是涼涼的…… 這一刻,薛廷之整個大腦,幾乎都是空白的。 他的頭跟著她的手,一道抬了起來,于是就這么撞進了她那一雙深深的眼瞳里。 不悅,不認同。 還有那種微微隱藏著的、帶著一點俯視的嘲弄。 仿佛就這么一眼,已經(jīng)將他整個人都看破,甚至洞悉了這一刻他內(nèi)心中那一點脆弱的自尊。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都無法忘懷這一刻。 即便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得償所愿、貴為九五,能像今日的陸錦惜一般,俯視著她跪在自己腳下,可這一刻,依舊深刻在他記憶中—— 記得這一刻的她,記得她的姿態(tài),也記得她的眼眸…… 可是這一刻,他還只是將軍府那個胡姬所生的庶子,不僅有所謂的異族血脈,甚至還身有殘疾,不得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連邁入科舉門檻的資格都沒有…… 而眼前嘴角含笑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所寄之籬,所仰之人。 她的決定,將主宰他的命運。 薛廷之就這么注視著她良久,近在咫尺的一張面容,這么看著越發(fā)完美,毫無瑕疵。 可他的心,卻從未如此冰冷過,連著身上流淌的血液都仿佛被封凍。 求人,該有求人的態(tài)度。 眼底神光,劇烈地閃爍,青白的嘴唇也顫抖了起來,他最終還是聽懂了。 挺得筆直的脊背,慢慢彎折下去,額頭貼在那隱約著檀香香息的絨毯上,深深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