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更不用說,還有那么多的瑣碎要處理。 兩國議和之后, 以往的一切都要改變, 涉及到諸多條款的商談, 可都不是什么三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都需要磋商。 今日,便是他們這些禮部的官員,特意一盡地主之誼。 當然了,顧覺非是促成這一聚最重要的人。 他不僅懂匈奴的文字,甚至會講匈奴那邊的話,在無形中,已占到了交流的上風。加上名聲在外,如今新入禮部,打著款待匈奴使臣的名義,眾人出來宴飲,可沒少恭維他。 朝廷里多的是見風使舵的人。 雖然搞不清顧覺非和他老子之間這謎一樣的關系,可這半點不妨礙他們看好顧覺非的前途,更不用說現(xiàn)在還有個禮部尚書陸九齡要抬舉他。 說不準,就是下一個禮部尚書呢? 沒有人知道顧覺非的野心,淺短的目光也只看得到眼前,只當是陸九齡要提拔這后生,也沒去細想顧覺非在這件事上到底會達成什么目的。 所以,他們即便是恭維,也都恭維不到點上。 從頭到尾,顧覺非心里都是淡淡的。 可不管應對誰,他面上的態(tài)度都挑不出差錯來,就連對面那些匈奴使臣,大多也對他頗有好感。 霍爾頓聽不懂外頭唱的是什么,酒意上頭,說話都高聲大氣了幾分,只把酒盞一放,嚷道:“你們中原,你們大夏,什么都好,就是唱得沒勁!這不男不女的,在臺上唱什么?我跟你們講,我們匈奴,男人女人都能唱。我們公主,蘭渠公主知道吧?唱得最好——” “啪!” 他話都還沒說完,旁邊就有人陰沉著臉,狠狠把酒盞壓到了桌面上。醇美的酒液在杯盞中劇烈地晃蕩了起來,有不少濺了出來。 眾人俱是一愣。 霍爾頓舌頭都有些打卷了,心里面也疑惑,只道是誰這么不識抬舉,不給面子。誰料回過頭去,竟看到是那留了兩撇小胡子的瘦子,頓時有些不耐。 “呼延奇,你什么意思?” 呼延奇看著已經有些年紀,一雙小眼睛里寫滿了精明,這時候臉色卻顯得極其難看?;蛘哒f,從今天這場宴飲款待一開始,他臉色就沒好過。 眾人喝得越高興,他臉色就越難看。 擺明了,不是對大夏這堆官員有意見,就是對匈奴這邊使臣的反應有意見。 這會兒驟然發(fā)作起來,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對呼延奇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 心里面,其實不很瞧得起。 眼見對方一副了不得模樣,他冷笑了一聲:“怎么,說不得了?這回單于任命我為議和的主使,你不過就是仗著公主寵信,才有資格跟來,還敢置喙我?不過跟那個蘭業(yè)一道,用些中原的奇技yin巧來哄公主開心,當老子真把你放在眼底不成?!” “你!” 呼延奇素知霍爾頓喝多了就這德性,可萬萬沒料到他竟在這么多人面前不給自己的面子,更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來! “你竟敢非議公主!” “非議?” 仗著酒勁兒上來,霍爾頓才懶得給誰面子。前陣子輸給了方少行,心里本就憋屈,如今又想起匈奴那邊的情況來,邪火一陣跟一陣地冒。 “她敢做,旁人就不能說嗎?學漢人也就罷了,還敢請漢人當先生。不都是你這走狗攛掇的嗎?!” “你、你……” 呼延奇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酒桌上鬧這么一出,實在是不好看。 禮部這邊幾個人看了,都是面面相覷。 顧覺非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疑慮,從霍爾頓的身上,移到了呼延奇的身上—— 單于指的是匈奴的老單于冒稚; 公主指的是冒稚單于的女兒蘭渠公主; 可蘭業(yè)? 這名字,顧覺非從來沒有聽說過,且聽霍爾頓的意思,這蘭業(yè)還是個漢人? 心里不知為什么,起了一點奇怪的感覺,但這種特殊的時候,當然不方便多問,所以轉瞬就被顧覺非壓了下去。 他端起了酒盞,來當和事佬。 “霍爾頓將軍,還請息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來來來,喝酒,喝酒?!?/br> 其余眾人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上來相勸。 到底都是匈奴的使臣,當著大夏這些外人鬧開,實在是不好看。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其實還沒醉,就是借著酒勁給呼延奇難堪罷了。 眼見有人來給臺階,他當然也就順著下了。 不一會兒,桌上便又恢復成了推杯換盞的熱鬧。 這一頓是中午開始喝的,到了這時辰眾人都不很撐得住了,加上他們匈奴這邊明顯有些不對勁。 所以沒喝上多一會兒,雙方便要散了。 這時候,顧覺非出去吹了吹風。 人站在外面走廊轉角上,卻是無巧不巧地撞上了更衣透氣回來的呼延奇,便站住了腳步,看向了對方。 呼延奇的目光,卻有些躲閃。 他這人小四十歲年紀,頭發(fā)卻已經有些白,兩撇小胡子卷起來,有些滑稽,看著的確不是什么大人物的風格與的做派。 只是見了顧覺非還要躲閃,就有些令人不明白了。 可這里也沒旁人,旁人都不知道,也就無從懷疑了。 顧覺非笑了起來:“沒想到,呼延大人如今是混到了蘭渠公主身邊。顧某還以為,您還追隨著那幾位王子呢。看來是另找到了合適的棲身之所,恭喜了?!?/br> 若有任何一個外人在此,聽了這話只怕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 顧覺非怎會與一個匈奴來的使臣,熟稔到這個地步? 更不用說這言語中隱隱的高高在上味道,分明是沒將呼延奇放在與自己持平的位置上看。 奇的是,先前還敢對霍爾頓表達不滿的呼延奇,這會兒竟然什么話都不敢說,還露出了幾分驚懼的神情。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溫潤如玉的顧大公子,而是一頭吃人的猛獸。 他不由抬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接著才抖著聲音回道:“不、不敢,小人也是機緣巧合,得了公主的青眼。小人沒什么大本事,幾位王子也都不留小人,所以才投奔了公主?!?/br> 匈奴冒稚單于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也就當年的伊坤太子很厲害。可十一年前,就已經被初上戰(zhàn)場的薛況一刀砍下了頭顱,被迫用自己的性命與鮮血,為薛況鋪平了一條功勛卓著的康莊大道。 如今,陰盛陽衰,反倒是掌上明珠蘭渠公主,頗有膽略。 對這一位公主,顧覺非是有所耳聞的。 只是這些年來畢竟都在雪翠頂上,連京城的事情他都甚少過問,匈奴那邊天高地遠,自然更是鞭長莫及。 幸而六年前他算計死薛況,又毒計除掉那耶扎的時候,這一位蘭渠公主還不成氣候。 不然當初那連環(huán)計能不能成,只怕都得兩說了。 天助,己助; 時也,命也! 顧覺非的目光,溫溫地落在呼延奇的臉上,在他額頭上那隱約的冷汗上停留了片刻,依舊笑吟吟地:“這才早春呢,北地還冷,呼延大人就出了一頭的汗??磥恚倥沁叧D昕嗪?,是不假了?!?/br> “是,是,不假?!?/br> 呼延奇聽著他這平平常常的話,只覺三魂七魄都要嚇出去了。 若非現(xiàn)在是在大夏的地盤,且還是在天子腳下,在對方的地盤上,他現(xiàn)在只怕拔腿就要逃跑! 六年前含山關一役,大夏那一位戰(zhàn)神一樣的大將軍薛況是如何慘死;事后匈奴這邊的大將那耶扎,又是怎樣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旁人不清楚,他還能不清楚嗎? 站在他眼前的,哪里是笑吟吟的如玉公子?分明是沾著就死的洪水猛獸! 要知道,當初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眼前這人在背后謀劃。而他呼延奇,只不過是這巨大棋盤之中,一枚被他執(zhí)在手中、隨意擺弄的小小棋子! 寧愿惹了閻王爺,也不要招惹這人! 呼延奇心慌腿軟,已經在心里抱怨自己怎么想不開,偏挑剛才出來更衣??苫仡^一想,顧覺非又怎么會這么巧,就在這拐角處站著? 他人微言輕,可腦子還不壞。 只想通這一瞬間,已出了一身冷汗。 顧覺非卻仿佛一點沒有察覺,依舊掛著那么幾分春風似和煦的笑意:“您如今在蘭渠公主那里,待得還不錯吧?” “公主待小人極好?!?/br> 腦子里亂糟糟的,呼延奇也不知道顧覺非為什么要問起這個,只覺稀里糊涂,干脆也稀里糊涂地照實答了。 顧覺非唇邊的笑意,便淺了那么一點。 但這一點點,呼延奇是看不出來的。 他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老友一般,話里還帶著點寬慰的味道:“極好便好,呼延大人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宴席快要結束,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一個“您”字,聽得呼延奇心驚膽戰(zhàn),差點直接給他跪下。 當下更不敢反駁半句,唯唯諾諾地應了,便連忙回到了席間。旁人見他臉色不好,只當他是還為剛才霍爾頓那事耿耿于懷,所以都沒多想。 過了一會兒,顧覺非也回來了。 一眾人又喝過了最后一輪,這才陸續(xù)散去。 臨走的時候,他與眾人一道,從走廊往樓下去,可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見東面那邊一間雅間附近,站了個頗為精瘦的男人。 有些面善。 換上一身勁裝之后,原本混混的氣質被沖散了不少,竟也有那么幾分英氣。只是眼底那深刻的市井味道,依舊難散。 顧覺非一下就認了出來。 是當初他被陸錦惜一管湖筆摔到身上時,出來迎過他的,翰墨軒,似乎名叫…… 印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