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馬車搖搖晃晃。 前后都是太師府的護衛(wèi), 附近還有賀行保駕護航, 可以說是令人安心至極。可以說,陸錦惜半點也不擔心。 更何況,擔心也沒用。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遇上事兒了,別添亂都是好的。 所以這一覺雖是在馬車上,可陸錦惜睡得格外放心。 保定在京城南面,不算是什么繁華的地方,但沿途會經(jīng)過一些市鎮(zhèn),或者道邊的茶肆。太師府這一幫人在府里辦差時候,便是走過四方的,更不用說還有賀行這種綠林出身的。 不用陸錦惜cao心,他們自會規(guī)劃好行程。 頭天中午歇腳的時候,賀行便來報過了陸錦惜,商量過了行程。 兩地相距三百里左右,且因為顧覺非先前的警告,他們只白天趕路,晚上則必須找地方休息,所以要略繞一些遠路。 算下來,去程會花上近四天。 聽上去雖然久了一些,但勝在安全,所以陸錦惜也沒意見。 一路上,她困了就睡,醒了就賞賞景,看看書,或者跟距離她最近的賀行說說話。 初時賀行還很拘謹,畢竟先前被顧覺非訓過。 可陸錦惜既然要問,他也不可能不回答,更沒那個不回答的膽子,所以一來二去便聊熟了。 “賀行啊,你們家大公子不過是一介文人,能讓陶庵書生孟濟歸附也就罷了,怎么也能收服你?按你的話講,你原來可是綠林上的匪盜啊?!?/br> 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 馬車外頭風和日麗,陸錦惜帶著的書都看得差不多,有些無聊,便掀了車簾與一旁騎著馬的賀行聊天。 賀行有些無言。 這幾天來,他已經(jīng)算是領教過了這一位大將軍夫人的“特別”。 一路上吃住不挑剔,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所謂的“男女大防”更不怎么重視,若忽略她出眾的樣貌與稍弱的身體,竟是半點不像閨閣里出來的弱女子,反倒有一身讓人驚嘆的干練。 就是一路走的兄弟們,晚間躺下來閑聊時候提到她,也都是一臉難得的感慨。 畢竟他們往日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身份高,談吐雅,還吃得了苦,更不端那叫人敬而遠之的架子。 他們這一幫人,名義上是太師府的護衛(wèi),可實際上都是顧覺非養(yǎng)著的,只聽他一人的使喚。若用孟濟的話來講,是不折不扣的“顧覺非門下走狗”。 對陸錦惜,他們自有猜測。 但竟然沒一個人覺得,這樣的女子配不上他們大公子,更沒一個人覺得大公子眼光有問題。 如此空前的統(tǒng)一,便是賀行也有些驚訝的。 傻子也能看出來,大公子待這一位將軍府的誥命夫人不一般。 所以這會兒她撩了簾子出來問話,賀行雖覺得有些別扭,但還不敢不答,只老老實實道:“屬下是當初在陜西攔路打劫的時候遇到大公子的。本是劫了商隊,可誰想到大公子就在里面隨行的人里面,三言兩語就把所有人都說服了。屬下自然也心服口服。大公子看我本事不錯,便讓我一起護送著商隊去了。沒過多久他離開陜西,給了我一封信,讓我去太師府當護衛(wèi)。從此,屬下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地?!?/br> “商隊?” 陸錦惜頓時一挑眉,只覺得顧覺非竟混在商隊之中,多少有些不可想象。畢竟人前人后,他可都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 “混在商隊中,三言兩語就說服了你們,怎么說服的?” “說來您怕是也要嘆一聲巧了,當時我們準備打劫的就是盛隆昌的商隊?!辟R行笑了起來,聲音渾厚而粗獷,“當時大公子穿著那粗衣麻布,一張臉都涂黑了,我們還以為只是隨隊的流民。可我們才將商隊圍住打算動手,刀都還沒舉起來呢,他便先站出來了?!?/br> 那場景,賀行想起來,至今都覺得很有氣魄。 顧覺非的氣魄。 旁人見了他們一身凜冽的匪氣,早嚇得魂不附體,全瑟縮在一旁,只有顧覺非打人后面站了出來,看著分明是一身的落拓,可開口說話時卻是不卑不亢,渾然不懼。 他只問:“你們來打劫?” 當時賀行就想罵娘,張口便回了一句:“這你姥姥的還用問嗎?” 可以說,他這話回得很不漂亮。 在知道顧覺非身份和本事之后的幾年里,他每一回想都這句話,都會生出那種忍不住想給自己幾個耳光的后怕—— 膽兒忒肥了??! “可沒想到,大公子也沒生氣,更沒發(fā)作,反而又問我們,陜甘這一帶也沒鬧饑荒,為什么出來當盜匪?!?/br> “我本也沒想搭理他,但他又問了一句。” “這一下,我有幾個兄弟才說,官府賦稅太重,種地一年都不剩下幾顆糧食。要商隊把貨物卸下來幾車,我們也不為難他們,放他們走。” 賀行人本就高大,坐在馬上便更有幾分氣概了。 只是他說這些時候,臉上的表情卻與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半點不符合,反而有一種很認慫的心虛。 陸錦惜越發(fā)好奇:“然后呢?” “然后大公子就站那邊,有一會兒沒說話,看了我們好一會兒。我們那時候差點就要動手直接搶了?!?/br> “還好他又說話了?!?/br> “就是我說,您恐怕也猜不到。他竟然說,商隊的貨物能卸兩車給我們,但要看我們是不是敢拿?!?/br> 說到這里時,賀行又頓了一頓。 陸錦惜卻是眉尖顰蹙,眸光略略一轉,便變得有些微妙起來,直接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了口:“你說你們打劫的商隊是盛隆昌的,而當時的盛隆昌應該還在為邊關戰(zhàn)事供給軍需。所以你們打劫的其實不是普通商隊,而是盛隆昌其余地方的分號添夠來準備運到總號再送去戰(zhàn)場鵝軍需?” “您……” 賀行眼睛都瞪大了,合不攏嘴。 “這您都能猜著?” 這有什么難猜的? 前后一聯(lián)系就清楚了。 陸錦惜笑了笑,搖了搖頭,沒當一回事,只繼續(xù)道:“你們該是一聽就被他嚇住了,接下來又被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用江山百姓大義好言相勸。最后你們腦子一熱,也不打劫了,只有口飯吃,便隨商隊一起走,護送他們往盛隆昌總號,是也不是?” “是啊,就是這么說的?!?/br> 看來又是一個看一眼就知道人在想什么的聰明人,難怪大公子會這么重視,眼見著就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了。 賀行笑起來:“大公子還跟我們說,薛大將軍……” 這四個字才一出口,就頓了一下。 他臉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僵硬,帶著一點小心地轉頭打量陸錦惜,似乎是覺得自己這一句話提到了不應該提到的人,怕惹怒她,或者惹她傷心。 可陸錦惜半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 仿佛是猜到他為什么停下來,她還覺得有意思,挑眉道:“薛大將軍怎么?” 賀行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京中不都傳大將軍夫人陸氏沉湎于大將軍為國捐軀一事,悲痛至極嗎? 他本以為,或許會有些忌諱。 可…… 賀行看著她,多少有些愕然,好半晌才回過了神來,答道:“大公子說薛大將軍在邊關帶著將士們出生入死,與匈奴人交戰(zhàn)拋頭顱灑熱血,我們即便不能參軍獻一分力,也不該不分輕重地拖后腿。大家伙兒都是被逼無奈才上了山,被大公子這么一說,且又是軍需,當然沒誰再敢動手。且大公子做主,并不追究我們,這才有今日的賀行?!?/br> 當初顧覺非說那一番話的神情還歷歷在目呢。 只是忽忽六七年過去了,大公子與老大人不知因為什么事情鬧僵了,在大昭寺雪翠頂一住近六年,就是過年也不回;大將軍更是殞身于含山關一役,聽說尸骨都沒尋著完整的,就牽回一匹瞎馬。 到底是“物是人非”,賀行心里有些慨嘆。 陸錦惜聽了,卻沒什么格外的感覺,只奇怪一點:“大公子當時責斥你們,質問你們不上戰(zhàn)場為國效力,那你們當時應該參軍去啊,怎么會回了太師府當護衛(wèi)?” “誒,您別說,這事兒當年我也奇怪呢。” 賀行有些沒想到她還能注意到這個。 “當年我和我那幾個兄弟,被大公子一通說,本是想護送商隊到了洛陽,就一道去參軍。跟大公子說了,大公子也說可以為我們寫舉薦信。到了洛陽沒多久,大公子似乎是在盛隆昌住了兩天,便寫了信給我們。但這封信不是舉薦我們?nèi)④姷模谴虬l(fā)我們?nèi)ゾ┏?,說邊關用不著我們了。” 用不著? 那時距離含山關一役的勝利,或者說“慘勝”,少說還有一年多,可以說正是在邊關最缺人的時候。 顧覺非怎么會說“用不著”? 陸錦惜聽著覺得不很對勁,腦海里那些念頭真是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眸底神光也有些隱隱的變幻。 她不動聲色地追問:“他讓你回去,你們就回去了?” “這個嘛……”賀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在地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道,“我們都是一群莽夫,大公子這樣的本事人都說了,我們當然聽他的。再說京城多好?還能有一口飯吃。大家伙兒都是普通人,有心報效家國不假,但能有一口飽飯吃,誰也不樂意打仗?!?/br> 陸錦惜沒說話。 賀行后知后覺,以為是這話觸怒了她,忙道:“屬下嘴笨,實在是不會說話,您、您……” “沒事?!?/br> 陸錦惜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來,沖他搖了搖頭,腦海里那些冒出來的想法也都漸漸地平復了下去。畢竟是過去的事,尋根溯源也沒什么意思。 “反正你們到京城沒兩年,戰(zhàn)事也果真結束了。算是大公子料事如神吧。” “正是呢。” 因懷疑自己先前說錯了話,所以這時候賀行也不敢再多接幾句,生怕自己多說多錯。 陸錦惜卻又問道:“先前大公子說,近些日子京城往西一帶的山匪流寇頗多,我們是往南走的,該安全不少吧。畢竟今年風調(diào)雨順,該沒那么多過不下去日子的人。” “這可難說?!?/br> 說起綠林里面的事情,賀行還是知道深淺的。 “這天底下最多的是好逸惡勞的人,想享受又不肯吃苦,盛著太平盛世,拿刀拿槍出來打家劫舍,占山為王,嚇唬嚇唬來往商旅,收個過路費,也不是沒有的。只不過基本都是些散兵游勇,即便遇到,問題也該不大就是了?!?/br> “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br> 陸錦惜其實也這么覺著,點了點頭,又隨意跟賀行聊了幾句,便又困乏了一些,縮回車里去歇息了。 中午一行人在一家茶肆停下,修整了一會兒。 過午又繼續(xù)上路。 因距離保定城已經(jīng)不遠,他們趕了一會兒路,在黃昏日落的時候到了城門口,遞過了路引,終于進了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