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飯后略略收拾一番，又在面上點(diǎn)綴了淺淡的妝容，陸錦惜才一臉平靜鎮(zhèn)定地帶著丫鬟連穿兩條游廊，經(jīng)人通傳后進(jìn)了老太師的宅院。

    “滴滴答答……”

    積雪在檐上化開，匯成了水流，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上面墜落。

    老太師顧承謙滿頭的白發(fā)有如飛絮，顫巍巍地拄著那拐杖，就站在廡廊下抬頭望著那空闊的天際。

    傴僂的身子，龍鐘的老態(tài)。

    只這樣一眼看過去，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與凄涼。

    “兒媳錦惜見過老太師，給老太師請安了?！?/br>
    陸錦惜走了過去，就站在距離他五步遠(yuǎn)的距離，向他躬身行禮。

    顧承謙聞聲，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她，那一雙蒼老的眼底，充斥滿太多太多的情緒，以至于陸錦惜竟無法在第一時(shí)間明辨，明了。

    復(fù)雜到了極致。

    他好像都出了神，看了她許久，才用那蒼老破敗的聲音問道：“……這些天，讓先他，還好嗎？”

    “……”

    陸錦惜忽然就怔住了。

    這是她嫁入顧氏一門三年半以來，第一次從顧承謙的口中聽到他提及顧覺非，問及他的近況。

    有那么一瞬間，她心懷都激蕩了起來，心底深處生起了一種guntang又炙熱的情緒。

    可還沒等她回答，顧承謙便已經(jīng)笑著嘆了一口氣。

    他拄著拐，蹣跚地往屋內(nèi)走去，只道：“你來得正好，陪我下盤棋吧?！?/br>
    所有將說而未說的話，一下被堵在了喉嚨口，陸錦惜甚至都沒能反應(yīng)過來。

    待回神之時(shí)，顧承謙已走到了屋內(nèi)。

    她隱約有些能體會這一位曾叱咤朝堂的老太師復(fù)雜的心境，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終于還是走了進(jìn)去。

    棋盤擺在窗下。

    屋子里地龍燒得與往日一般暖和。

    陸錦惜的棋藝一如既往沒有什么進(jìn)益，老太師的棋風(fēng)也一如既往地穩(wěn)健。只是她已經(jīng)敏銳又悲哀地注意到，坐在她對面執(zhí)著白子的老人因那蒼老不聽使喚的手，落錯(cuò)了好幾枚棋子……

    只是她不說。

    不敢說。

    也不忍說。

    一局棋罷，還是陸錦惜落敗。

    老太師于是慨嘆地笑了起來，搖著頭道：“你這棋藝，怎的還是這般沒有半點(diǎn)長進(jìn)？半點(diǎn)不像是你父親。陸九齡那老小子與我下棋的時(shí)候，可精得很呢?！?/br>
    她又怎么可能像陸九齡呢？

    若坐在這里的是陸氏，或許還有幾分可能。

    陸錦惜跟著笑起來，手卻放下去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將已分出勝負(fù)的黑白棋子分開揀放，道：“您跟兒媳陸陸續(xù)續(xù)也下了三年半的棋，總該知道兒媳在這上面沒有半點(diǎn)天賦?？v使是大公子手把手地教過，也始終難以與您相匹敵啊。不是兒媳太弱，而是老太師您棋力太強(qiáng)?！?/br>
    在他面前，她總會若有若無地提到顧覺非。

    只因她知道，老太師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找她下棋。對這個(gè)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顧氏一門的天驕，他心底豈能沒有半點(diǎn)的感情呢？

    只是他不會去找顧覺非，顧覺非也不會去找他。

    父子兩個(gè)，同在一府，竟活得像是陌路人。

    顧承謙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用意，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道：“下棋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縱觀全局的格局與眼力，還要耐得住性子慢慢收網(wǎng)。如今你年紀(jì)輕，下不好是正常。我與人對弈多年，倒是攢下來不少棋譜。晚一些時(shí)候，讓人給你送過去吧。你若想贏，總該一卷一卷地看看?！?/br>
    棋譜？

    下了三年半的棋，老太師對她拙劣的棋藝，從來都是一笑了之，并沒有真正在意。

    今天，卻說要給她棋譜？

    陸錦惜隱隱察覺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卻暫時(shí)難以分辨這一點(diǎn)不尋常到底是因?yàn)槟募缕饋淼摹?/br>
    是顧覺非？

    還是昨夜風(fēng)光還朝的薛況？

    她一時(shí)不知該接什么特別合適的說辭，只好笑著應(yīng)下了他的好意，道過了謝，聲稱自己有了棋譜自會一卷一卷翻看，不辜負(fù)老太師一番厚意。

    棋已下完，話也說完。

    到這里，若按著以往而論，差不多也就該結(jié)束告辭了。

    只是今天的老太師并未讓她離開，而是看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棋盤上混雜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棋子，重新劃分成清楚明了的黑白兩陣收入了棋盒之中，才終于吐露了今日叫她來的目的。

    “薛況回來了，你昨夜正在宮中，該早知道了吧？”

    陸錦惜才將棋盒蓋上，這一時(shí)手上一頓，沒了動作，微微眨了眨眼，卻沒有說話。

    老太師問這話，自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只是將那蒼老的目光抬起來，眸底有一種已經(jīng)將這世事都看透的疲憊，然后問她：“三年半了，你現(xiàn)在想不想回去？”

    “……”

    陸錦惜徹底愣住了。

    饒是她在來之前早有準(zhǔn)備，也沒有想到顧承謙說話竟會如此直接，甚至旁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根本不問，只問這最關(guān)鍵、也最致命的問題。

    聽他這毫無惡意的聲音，她輕而易舉就能感知到這一位老太師對自己的善意。

    因?yàn)樵谒磥恚约褐皇菬o辜的受害者。

    此時(shí)此刻只要她口中一個(gè)確定的“想”字，只怕他就能不惜一切也不顧顧覺非到底如何反對，將她送回將軍府，全當(dāng)這三年半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顧覺非的意見，他不在乎。

    太師府所謂的臉面，他也不在乎。

    他需要的，只不過是她陸錦惜這個(gè)當(dāng)事人最確定的一個(gè)答案。

    于是，陸錦惜也給了她這個(gè)答案。

    她輕輕地將擱在棋盒上的手指縮了回來，交疊在了自己的身前，是一種謙恭有禮的姿態(tài)。

    然后躬身向他一拜，笑著道：“兒媳不想。”

    這樣的答案，對于顧承謙來說，到底算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想不到呢？

    陸錦惜終究還是不能知道了。

    因?yàn)閮H僅在下一刻，那本就半開的門扇便已經(jīng)被人一把大力地推開，“哐當(dāng)”地一聲撞在了墻上，巨大的響動震得人隨之一炸！

    她轉(zhuǎn)過頭去，就看見顧覺非鐵青著面色，胸膛起伏，站在門外面，似乎是剛得了下面人的報(bào)信匆匆趕到。

    他連門都不進(jìn)，只冷冰冰地直視著顧承謙。

    “老太師要對她說什么？”

    顧承謙靜靜地看著他，目中有千萬般的情緒流淌出來，最終卻沒回答，只轉(zhuǎn)過頭對陸錦惜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br>
    陸錦惜其實(shí)有心勸上兩句，可看了看顧覺非，又看了看老太師，便知這父子二人該是一樣的性子，即便勸了也沒有用。

    心里面只覺得沉沉地壓著塊磐石。

    她終是沒說什么，起了身來，無言地拜別，走到了顧覺非的身邊。

    顧覺非一身的冷硬，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臨走前只問了一句：“父親，你就沒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嗎？”

    一聲“父親”，喊得顧承謙身子顫了一顫。

    只是他背對著門而坐，過了許久，也沒有回一下頭，更沒有說一句話。

    于是顧覺非笑了一聲，藏起滿腔的失望，轉(zhuǎn)身離去。

    ☆、第185章 第185章 一朝堂，兩宿敵

    回屋的一路上, 顧覺非半句話都沒有說，陸錦惜也半句話不多問，更不敢勸上一句。

    十年心結(jié), 要開解豈是那么容易？

    兩人一道回了屋中。

    這時(shí)天色已昏昏沉沉, 眼見著又是一日過去了。

    陸錦惜問他：“忙完了？”

    顧覺非搖了搖頭, 坐在椅子上，伸出手來，輕輕一捏自己眉心, 只道：“還沒，不過與季恒、方少行他們幾個(gè)議定了初步的計(jì)劃。具體如何，還要看咱們這一位‘功勞宰臣’薛大將軍要怎么做。他若真反了, 第一個(gè)要除的就是我?！?/br>
    淺淡的一句話，藏著的卻是滿滿的驚心動魄。

    如今的京城都在廣傳薛況十年蟄伏、臥薪嘗膽使匈奴歸順的豐功偉績, 可稍有些頭腦的人卻都已經(jīng)意識到了潛藏在這一場狂歡之下洶涌的暗流。

    山雨欲來, 風(fēng)滿樓兮！

    陸錦惜不由得嘆息, 為大夏，也為這無辜百姓蕓蕓眾生, 呢喃著問了一聲：“他會反嗎？”

    “會的?！?/br>
    十年忍辱負(fù)重, 一朝歸來，豈會沒有半點(diǎn)圖謀？顧覺非的眸底隱匿著千萬莫測的光華, 可出口的話卻冷漠殘酷得令人心驚。

    “便是他本不反, 我也要逼他反！”

    沒有人知道他為等這一天做了多少的籌謀, 連蕭徹也不知他為等來這一天在暗中做了多少的手腳。

    只怕是薛況自己都還不清楚——

    他到底落入了怎樣一個(gè)巨大的陷阱, 一場驚天的殺局！

    十年之前, 薛況傷重遁逃，大難不死，雖包藏禍心，卻依舊贏得滿世美名了，而他雖略勝一籌，卻無疑慘勝如敗，為最親近之人所棄，逐出家門。

    這一場，誰也沒有贏過誰。

    如今十年彈指，匆匆而過，他不僅要贏，還要漂漂亮亮地贏。

    名和權(quán)，他薛況一樣也別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