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維的想法便是，不如立這位最大的皇長子為太子。

    內(nèi)閣次輔謝禾源持反對意見，認(rèn)為既然要遵照祖制，便該等皇后所出的嫡子。否則哪日皇后誕下龍子，是要讓立好的太子退位嗎？

    他們兩個人爭論不休，讓皇帝很是頭痛。干脆千里書信一封，叫譽(yù)王回京一趟，好好暢談一番此事。

    譽(yù)王明白，最大的那位皇子資質(zhì)平庸，他的皇兄有所顧慮，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市蛛m寵信閹人，造成了一些殺戮，還不至于糊涂，究竟一個孩子適不適合做未來的君主，他能一眼看出來。

    譽(yù)王的心里其實也沒答案。他離京太久了，后繼出生的皇子們，統(tǒng)統(tǒng)沒有接觸過，他不太了解。只是冊封太子一事，事關(guān)重大，不能輕易的為人所知。尤其是像閻鈺山這種可能會加以利用之人。

    也要暗中觀察一下哪位皇子會想到和閹人為伍。不過他們年紀(jì)都小，譽(yù)王又覺得沒有必要。

    斜里突然插進(jìn)來一個緹騎，稟報閻鈺山：“報督主，要犯首領(lǐng)已捉拿到。還是督主英明，放榜告知不日將田大人在午門斬首示眾，他們這些想劫走田大人的流民才會先露出馬腳。但是……”這個人的聲音微微小了一點。

    閻鈺山聽不清楚，問了一聲：“但是什么？”

    “但是，剩下的人都給他們跑了?！闭f完后來報的緹騎臉色煞白，才看到一旁還立著身著公服的譽(yù)王，又趕緊跪拜。

    閻鈺山笑了笑，一掌擰住那人的額頭，止住了他的拜禮。輕輕的一發(fā)力，好像都能把那人的頭擰下來一樣。緹騎的頭顱被狠狠擰在他的指縫間，兩只眼睛暴突，卻連動彈一下都不敢。

    閻鈺山像丟沒用的東西一樣，狠狠地把他丟到一邊，冷笑著說道：“這種無聊的話，就不用稟報我了。回去以后自行了斷，別讓本座再見到你?！?/br>
    譽(yù)王默默地看著眼前一切，不說話。紀(jì)涼州在譽(yù)王不發(fā)聲時，也隨他一般，只是靜默觀察。

    東廠出了名的陰毒狠辣，譽(yù)王早有見聞，如今更近一步地看到他們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瘋狂殺人，和海上那些見人就害的盜賊們有什么分別？

    閻鈺山俊美的面容掛了一抹輕松的笑容，說道：“叫王爺見笑了，確實是有些忙。王爺若不急于離京，下官改日定當(dāng)上門拜訪?！?/br>
    譽(yù)王慢慢一笑，聽到他自稱“下官”時，眉目微動。這些個被閹了的“怪物”，如今都能在朝廷為官了。

    譽(yù)王道：“既然閻大人這么忙，本王就不打擾了?！焙图o(jì)涼州說了聲，“繼續(xù)回府吧。”

    紀(jì)涼州應(yīng)了一聲，主動為他挑開轎簾。冷冷的眸光看了閻鈺山一眼，始終不發(fā)一詞。

    閻鈺山卻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別樣的內(nèi)容。心緒因他這無波無瀾的眼，竟然有點亂了。

    或者說，被他瞧得很不舒服。

    譽(yù)王鉆進(jìn)了轎子，不久以后紀(jì)涼州就跟著四名轎夫們一起遠(yuǎn)離了是非之地。

    他們走之后，閻鈺山站在原地，卻是看了很久。轎子很快鉆進(jìn)胡同里就看不見了。閻鈺山揮揮手，又來了幾名役長和番子，東廠干活的人主要就是他們。閻鈺山道：“適才跟著譽(yù)王的那個人，你們都看見了？”

    幾個人紛紛點頭：“看見了。”

    閻鈺山輕描淡寫地說了聲：“下去查。”

    幾個人同時應(yīng)“是”。

    閻鈺山還是往轎子消失的方向看去。他很想看看，有冷血動物——蛇一般眼神的那小子，究竟是個什么來頭。

    ……

    顧云瑤回到顧府門口，桃枝好像被任命留在門口等她回來。端了一個小杌子正襟危坐，眼睛老瞅著她離開時的方向。

    一看到她來，即刻歡欣雀躍地丟下小杌子，奔了過來。

    顧云瑤回來時還是坐在馬上，只是和去前不太一樣，去侯府時，她的表哥和她前胸貼后背的，回來的路上，就不這么干了。

    藺紹安一直牽著馬，偶爾會用手去扶正她的腰，以防摔下來。一路就這么過來了。藺紹安暗紅色的錦袍在晚霞的余暉下像是融成了一體。他長身挺拔，立在馬側(cè)，嘴角總是掛著笑。顧云瑤不覺多看了兩眼。

    倘若是別家的大姑娘，會為這樣的他著迷。他笑起來看著人的樣子，真像是擁有眼里只容得下那一個人的癡情。

    但她知道，他會娶妻。

    而那個人，似乎是……

    第40章

    ——是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顧云瑤的印象很深刻, 望著天邊漸落的夕陽微有些出神。忽而想起上一世她也不怎么大的時候, 表哥已經(jīng)被安排好親事。邊關(guān)時常有也先族的蠻子們侵犯，她的舅舅藺偵仲作為守將，常年在邊關(guān)不能回京一趟, 也是苦了她的外祖母, 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帶大了她的表哥——藺紹安的母親在生他時，因大血崩而死。

    忠順侯府里面沒有姨娘，也只有藺紹安一個單傳，倒也不是因為藺偵仲不好女色，實在是常年在外征戰(zhàn)不斷, 沒有閑暇的功夫想一些兒女情長。蠻子們狡猾, 三五不時會以小股部隊騎行至邊關(guān)城門, 守兵們?yōu)榇丝嗖豢把?。藺偵仲光是對付他們，都脫不開身了。

    子承父蔭, 想把兒子也帶去邊關(guān)歷練歷練, 才有藺紹安十二歲就隨他父親遠(yuǎn)離京城的事。

    當(dāng)時藺老太太哭了整宿，舍不得一手帶大的好孫兒，藺偵仲態(tài)度強(qiáng)硬, 藺紹安還是跟著他的父親走了。

    藺老太太這些年來一直想方設(shè)法叫孫子回來，眼瞅著，藺紹安一天天長大了，別家的孩子, 差不多年紀(jì)就可以謀親事, 藺紹安也已經(jīng)十五了, 藺老太太認(rèn)為這種事不能再拖。

    好在侯府不缺人脈。哪怕世子隨侯爺常年在外，京城里大把大把的姑娘都想嫁入侯府。

    不說藺紹安，想嫁給藺偵仲做填房的都有不少。

    藺老太太再三選擇下，最后拿了主意，就是那定南侯家的三小姐。

    說來也是個妙人兒。表哥大婚當(dāng)日，新娘蓋著紅蓋頭，外客一般是見不到的。她仗著自己個頭矮，往新娘子身邊一鉆，恰好窺見了紅蓋頭下的一番天地。

    新娘臉上涂了胭脂，嘴唇也抿了，那副小女兒急切見到心上人的樣子，嬌滴滴的，眼里柔情四溢。人比花嬌艷。

    她忽然記不起來，身為新郎官的表哥，當(dāng)時的表情是什么模樣？

    桃枝和她說話的時候，顧云瑤有點分神，桃枝又重復(fù)了一遍：“姐兒這次去侯府，侯府老夫人，還有譽(yù)王王妃她們，可是喜歡姐兒？”

    顧云瑤終于回過神來，笑了笑：“外祖母還有姨母她們，可喜歡我了。是吧，表哥？”她仰頭看了一眼藺紹安，還拿出了事前準(zhǔn)備好的小玩意兒，其實都是白天的時候，藺紹安帶她到處玩的時候買的。

    藺紹安心里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一旦明白她為什么要扯謊之后，便有點不能坐視不理了。

    想到她還這么小的年紀(jì)，就知道不想叫周圍的人擔(dān)心了。藺紹安看得有點心疼，還是笑著“嗯”了聲。

    晚上，藺紹安沒留下來用飯，因怕侯府那邊的人擔(dān)心，先騎著馬回去了。直到噠噠的馬蹄聲遠(yuǎn)走，已經(jīng)聽不見了，顧云瑤才跟著桃枝再次回到安喜堂，老太太見到她平安無恙地回來，手纏佛珠轉(zhuǎn)了幾下，默默念經(jīng)。顧云瑤知道，祖母比誰都要擔(dān)心她的下落，只是她從來不說。

    桃枝收了一堆從顧云瑤那里得到的侯府所贈之物，還和顧老太太一齊分享這份喜悅，只是她不明白，偌大家業(yè)的侯府，送的東西為什么都是糖葫蘆、小泥人之類，反正只要姐兒高興，她也就高興了。

    唯有顧老太太心里和明鏡似的，望著一直歡顏笑語的顧云瑤，明白云瑤這孩子又在逞強(qiáng)了。顧老太太什么也沒說，只是將自己的寶貝外孫女摟在懷里，拉著她的手不想放。在老太太的心里，云瑤已經(jīng)不僅僅是她的孫女那么簡單，而是她的命根子。

    這一晚風(fēng)有點大，吹著窗扇發(fā)出的聲響，擾得人睡不著。后半夜還下了滂沱大雨，電閃雷鳴將不少人吵得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

    京城里一直浮于繁盛的表象下，就算有什么陰謀詭詐，也會在表象的掩護(hù)下雁過不留痕。

    一頂轎輦秘密穿過各類小巷里，風(fēng)聲時不時撩開轎簾，吹起正坐在轎子里的人的衣角。

    內(nèi)閣首輔陶維所居府邸的一側(cè)后門被打開，看門的小廝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了半日，見到貴客前來，趕緊打開府門，迎貴客進(jìn)內(nèi)。

    陶維在書房里靜候了許久，一盞青燈如豆，忽而被刺骨的寒風(fēng)撩得亂舞，墻壁投下了他影子抖動的樣子。

    打開的窗戶能看到小廝正迎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慢慢走來。

    陶維趕緊迎了出去。他等了很久。

    來者面如冠玉，年輕的面貌不像是在朝混跡多年的老手。艷美的長相讓他在皇帝身邊頗為得寵，否則也不會一步登天，做到宦官的二把手了。閻鈺山勾唇笑了一聲：“陶大人，別來無恙啊?！庇曛?，他帶來的人一直為他舉著傘，手都僵了。他卻是氣定神閑，如蘭優(yōu)雅。

    陶維擺了一個“請”的手勢。兩個人一齊進(jìn)入陶維的書房。

    陶維是內(nèi)閣首輔，住的地方卻很不符合他的身份。閻鈺山一眼覽盡他書房的布局，墻上掛了幾幅字畫，其中也有名家大師的筆墨。書桌有點亂，鋪了許多書，筆尖上還有墨，沒洗凈。從后門一路進(jìn)來，宅院也不大，看著很是清貧。

    做得太假了，反而讓人懷疑。京官里能有幾個做到真的不受賄的？指望皇帝發(fā)的那點兒官俸，怕是早就喝西北風(fēng)了。閻鈺山笑了笑，足夠妖冶艷美的面容讓陶維也不禁晃了神，如果這副皮相安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得多么的紅顏禍水？

    說不定有禍國的危險。

    陶維失神的片刻，閻鈺山已先開口說道：“我交代給大人的事，不知大人有沒有照辦？”

    陶維皺了眉，才說道：“閻督主也該是明白，立太子一事非同兒戲，雖然我等能夠上書稟明陛下，最終決策也要看陛下的意思?！彼么跏莻€內(nèi)閣首輔的身份，豈容一個閹人拿捏他？做樣也要先把氣勢擺出來。

    閻鈺山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他，道：“既如此，陶大人的意思也就是說，忘記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將林首輔趕下了內(nèi)閣的位置，又是忘記了，我是如何助大人一臂之力，幫大人從內(nèi)閣老四的排行，升到首輔的地位？”

    陶維怔了怔。

    閻鈺山妖美的容顏，掛了一個溫柔的笑。陶維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到自己身邊。閻鈺山拍了拍他的臉，還是那么輕描淡寫的目光，輕輕說道：“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若是我摔到谷底了，自然是不會忘記往常同甘共苦過的陶大人。陶大人，您說，是不是？”

    陶維的身子僵住了，聲音發(fā)啞，說不出話。

    是啊，他們兩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為了做到首輔的位置，他借用曾經(jīng)看不起的閹黨的力量，暗中勾結(jié)，營造機(jī)會。不惜制造血案冤案，無數(shù)人涉及其中，都是因為他的貪心不足。林大人好像還有個女兒在顧府里面做了姨娘，也不知道顧府會不會因此徇私報仇。

    不過顧老太爺已經(jīng)死了，憑顧老太爺兩個兒子的實力，不足為懼。但陶維還是怕，只要閻鈺山面見圣上的時候，一句話，就能夠讓他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在朝中再無安身之地。

    陶維不敢賭，福建巡撫田大人的下場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好不容易才拿到內(nèi)閣首輔的位置，但是被一個閹人拿捏，叫他心頭也是不痛快。

    陶維氣得面皮發(fā)抖，氣到牙齒都發(fā)顫了，說道：“閻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閻鈺山眉目舒朗，忽而一笑，道：“皇后娘娘沒能誕下龍子，是真的可惜，不過這樣，其他的皇子才能有機(jī)會。我聽說陶大人在朝中當(dāng)眾表述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言論，真是精彩啊?！彼牧藘烧?，算作鼓勵。

    陶維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明白閻鈺山的意思，其實這番言論還是閻鈺山暗中指使，陶維照著做罷了。

    立太子一事本該由當(dāng)朝皇帝來屬意，但是今非昔比了，閹人在朝中的地位可見一斑，閻鈺山曾經(jīng)是五大秉筆太監(jiān)之一，受到皇上的寵信，后來升任成東廠的督主。陶維心里感嘆了一聲，估計誰也不會想到，將來的新帝其實從很多年前，就被一個閹人牢牢地掌握在手里。金錢財富于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閻鈺山想要借此機(jī)會，養(yǎng)出一個傀儡皇帝。

    他要的從來都是權(quán)力。

    閻鈺山望著窗外，雷鳴聲不斷，雨滴形成簾幕從屋檐處降下，與外面的天地恍恍惚惚地隔了一道屏障。

    他忽而想起之前在逮捕“內(nèi)鬼”時，出現(xiàn)在酒樓里的那個生得冰雪如玉的小姑娘。輕輕勾了唇。他已經(jīng)派人去查那小姑娘的身份了。

    遲早要讓她為他所用。

    閻鈺山離開前說道：“希望陶大人能夠解我之憂，畢竟我們兩個人，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陶大人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吧？”

    他走后很久，陶維才敢叫下人端一杯熱茶進(jìn)來。

    雷霆暴雨之后又迎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連連下了幾日不停歇，這一天才終于晴天初放了。顧云瑤本還想過個太平年，不想被雷雨和暴雪的突襲，困在顧府里面哪兒也去不了。明兒就是除夕了。

    樹梢還掛著前夜雨后的滴露，空氣冷而清新，撲在臉上如剜了刀子般疼，府內(nèi)上下忙成一團(tuán)，幾個仆人在門口掃灑，包括門口雄偉的石獅子，也一并清洗干凈。

    顧鈞書親自鋪紙潑墨，寫了一副對聯(lián)，那字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入人眼，顧鈞祁看后搖頭無奈，重新補(bǔ)了一副對聯(lián)，最后被顧云瑤拿回去貼了。

    顧老太太看到小姑娘亭亭玉立在院中，有點出神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竟是有點不忍心去打擾。在原地站了許久，顧老太太才輕聲喚她。

    顧云瑤聽到身后的聲音，回過頭，看到是祖母在擔(dān)憂她的神色，她微微笑著走到顧老太太的身邊，挽住她的胳膊，甜甜一笑說道：“我在學(xué)二哥哥那樣，格木門呢?！?/br>
    顧老太太被她逗樂了，說道：“木頭門有什么好格的。上屋里坐著去，別凍著了?！?/br>
    顧云瑤點點頭。剛要隨老太太一起進(jìn)屋里，趙mama急急地跑過來說話。

    顧老太太聽了以后臉都白了。

    第41章

    一行人步履匆匆趕到趙mama說的地方, 遠(yuǎn)遠(yuǎn)的能聽到惠姨娘的哭聲。走近一看, 她被房里的方嬤嬤扶在樹邊，半天緩不過勁。

    而池邊，還站了她大房的兩位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