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瑤正在花圃里用小鏟子鏟土, 看看那些個菊花哪里需要養(yǎng)護(hù), 其中的粉菊花已經(jīng)有要開的預(yù)兆了，薛mama就得了消息過來找她，臉上還帶了驚喜：“姐兒, 快丟下手里頭的事, 快去正堂里面瞧瞧誰來了？”

    誰來了？

    日頭正高，雖是到了九月份，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覷，天氣還有些發(fā)悶。她的嗓子也很干啞，忙活了一上午, 沒能好好喝水。

    因?yàn)榍笆赖纳钤獾胶艽蟮淖児? 在地方里頭她攜手過全縣百姓努力開荒耕種過, 重活了一世以后，顧云瑤改不掉喜歡親自動手的習(xí)慣, 金燦燦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照得那肌膚如雪般的白。

    天氣煩悶，夏柳特地開小灶為她煮了解渴的綠豆湯。顧云瑤聽到薛mama的話以后，就把小鏟子往邊上一放, 跟她身后一起勞作的桃枝趕緊遞來一副帕子。顧云瑤接到手里以后靜靜擦了片刻，方說道：“又是誰來了？”

    以前她會很期待，可能會立即念出來“是不是表哥來了”這種話，如今倒是不敢這么期待了。

    也不可能是謝鈺過來了……

    擦完手, 顧云瑤把帕子遞回給桃枝。

    薛mama看到她和往常的態(tài)度全然不一樣了, 安喜堂里面那一點(diǎn)消息她還是知道的, 顧老太太曾經(jīng)有意將她許給侯府，讓兩家之間親上加親，然而……薛mama皺皺眉，還是說道：“世子來了，姐兒您不是一直想瞧見他的嗎？”

    果然是——

    表哥嗎？

    顧云瑤的雙指微微發(fā)僵，身形頓一頓。忽然就覺得日光很刺眼。薛mama之后說什么，她都聽不清楚了。

    時隔五年之久，藺紹安再度重回京城，此番前來，第一回想到的就是要去顧府里面登門拜會一下。

    此次他來，竟是穿了一身鴉青色的錦袍，身形更顯挺拔，坐在正堂里面正側(cè)著身子和顧老太太說話，談吐間仍然不失風(fēng)趣幽默。

    他的打扮，總是具有文人氣息多一點(diǎn)，俊目里流光奕奕，言說之間總是發(fā)出朗朗而輕快的笑聲。

    顧云瑤還沒走至門口，就聽到他和祖母兩個人對話時，有說有笑。

    正好是說到了和五年前差不多的那種事。

    顧老太太叫下人給他奉了一杯茶，藺紹安滑了一下茶蓋，裊裊的白氣在茶蓋里面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不少小水珠。

    顧老太太明白他的來意，又不太明白，只是一直暗中觀察這個年輕人，他比以前更加俊美，英姿瀟灑，端的是一副京中不少女子會為他傾心的容貌。忽而就明白了，五年前顧云瑤為什么看著她的這個表哥，會默默地發(fā)呆。

    一別五年，邊關(guān)惡劣的氣候條件，竟是未將他的容顏摧殘分毫，反倒是這幾年期間，長得更俊了。

    看著這個年輕人在喝茶，顧老太太先開口說道：“世子過來，不用那么多禮的，這下又是準(zhǔn)備了那么豐厚的禮上門來，叫我也當(dāng)真不好意思再收了?！?/br>
    藺紹安卻不覺得有什么，送禮乃是正常之舉，畢竟是上門來叨擾他們，哪有空手過來的道理。

    五年前有一次趕上他偷偷溜出門，是大年三十那一天吧，藺紹安才空了手沒有帶過來，這種事情在心里耿耿于懷了五年之久，他很有禮地將茶盞擱置到一邊，笑說道：“老夫人才是過于言謝了，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晚輩還怕您不愿意收呢？”

    “自然不會不愿意。”藺紹安的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顧老太太再和他客氣，就顯得真的很生分了。她淡淡一笑，說道：“但也不用每次都準(zhǔn)備這么多，你是我的晚輩，更是云瑤的表哥，隨時都能來府內(nèi)做客，都是一家人，不用搞得那么生分?！?/br>
    藺紹安笑了：“正是因?yàn)槭且患胰耍鸥⒕蠢戏蛉四?。且老夫人您也說了，云瑤是我表妹，她的父親更是我的姑父，做侄兒的，上門來帶點(diǎn)禮物，雖然是薄禮幾份，也是晚輩的一片心意了?！?/br>
    說到一家人這句話，顧老太太的神色微微一凜，總覺得從藺紹安的口里說出來，有點(diǎn)古怪。

    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顧云瑤都還沒進(jìn)去，躲在門后不知道該用什么面貌去面對。她刻意鎮(zhèn)定幾分，又聽藺紹安在正堂里笑嘆著問道：“表妹以前聽說我要來，總是很焦急地就跑來見我，如今怕是快不認(rèn)識我這個表哥了，到現(xiàn)在都沒過來?！?/br>
    言語中好像頗為可惜的樣子。

    顧老太太執(zhí)茶盞的手微微一動，默默看他一眼。半晌后淺笑著回答：“前些日子，府內(nèi)引入了不少秋菊，這孩子估計(jì)是在忙活她的花圃呢。過一會兒應(yīng)該就能到了。”

    “……”顧云瑤也沒敢發(fā)出聲音。

    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到了。

    掐一掐手心，垂下眼，也沉默著不說話。

    藺紹安喝了半天的茶，不見人來，忽而就想起五年以前，他也是坐在這個正堂里面喝茶，然后突然地看到一顆小小的腦袋，立在門口正左右打量他。好像是跑過來的樣子，那時候還是寒冬臘月，她臉上紅撲撲的一團(tuán)，看那樣子，是可愛極了，就好像從年畫里摘下來的娃娃一樣。

    嘴唇一張一合著，呼吸著氣，臉前一片白霧，那是她從嘴里呵出來的熱氣。

    她一定是很恨他了，那一次在北城門的一面，他故意騎上馬，快馬加鞭騎到很遠(yuǎn)，顧云瑤根本追不上來，藺紹安都能聽到這個表妹用很軟糯很可憐的聲音在后面一陣陣地喊：“表哥，安表哥——”

    茶盞忽然從指心滑落，在地上濺得到處都是。

    藺紹安失神了片刻，那奉茶的下人已經(jīng)被嚇住，生怕他身上的哪個部分被燙傷。

    藺紹安跟隨父親在邊關(guān)闖蕩這么久，早就習(xí)慣腥風(fēng)血雨的日子，不過是茶盞打翻了而已，他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幫忙一起撿碎掉的茶杯。

    手上不小心被割了長長的一條血口。

    藺紹安眼前一片猩紅，顧老太太看到此處，趕緊叫下人拿可包扎用的棉紗來。

    下人應(yīng)喏才退下時，他的目光也跟著那個下人的步子往前看了幾眼，就看到一雙精致的繡花鞋慢慢走了過來。

    然后是水綠色的褙子，繡金藍(lán)緞領(lǐng)，接著目光往上移，看到一對頂漂亮的貓眼石耳墜，輕輕綴在耳垂上，那耳垂似乎很是柔嫩，不禁想到揉捏在手里是什么體會。

    最后才是一張燦若桃花的臉，臉上只略略施了點(diǎn)薄粉，但是眉眼間已經(jīng)有股脫俗的艷色，逼得人的目光忍不住想要往她的身上看。

    那雙眼還是如以前一樣，明亮澄凈，五年前就是這般水靈靈地盯著他看，他當(dāng)時覺得她可愛，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臉頰，又怕她七歲大了，不會愿意將臉頰貢獻(xiàn)出來給他捏捏。

    如今已經(jīng)不能說是可愛了，單單一個眼神，都很勾人。

    藺紹安想過表妹會有什么變化，也相信她會越長越出眾，甚至也習(xí)慣了往年小時候，二姑母在身邊的日子。當(dāng)真正見到她時，心里還有點(diǎn)不設(shè)防。

    藺紹安呆愣了片刻，總覺得這個眼神放在她身上太久，實(shí)在是太輕佻了。

    他趕緊別開臉，頓時就不能輕松地笑出來。

    平時以微笑示人的假面具，竟是在這一刻被剝開。

    去拿棉紗的下人已經(jīng)重新回來，藺紹安自己接過，親自包扎，還狀若無事地笑說道：“云瑤表妹，多年不見了，你是出落得越發(fā)水靈了。我剛剛都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你來?！?/br>
    他剛剛確實(shí)是沒認(rèn)出她來。有一刻的驚險(xiǎn)，就快把他的詫異暴露。

    不過藺紹安平時不動聲色慣了，此刻也很好地收回片刻中的緊張，笑說道：“往年帶了一些東西，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都帶回來了。如今你是大了，可我還是帶了那些，誤把你還當(dāng)成五年前的那個小丫頭，我應(yīng)該帶點(diǎn)胭脂水粉回來?！?/br>
    顧云瑤望了一眼藺紹安，還有他已經(jīng)被處理過，不斷滲血的手指，幾乎是不留痕跡地從他的傷處瞥過一眼，有些心里事，心思敏銳的藺紹安都沒察覺。

    以前她想獲得舅舅家的支持，顧老太太也有這個想法，所以她與表哥往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顧老太太找她說過私下通信那種事不太妥當(dāng)之后，和表哥之間的距離好像如隔了一道山一般。

    也有可能是五年前就阻隔了。藺紹安先縱著馬，把她拋在北城門，無論她怎么追，都不回頭看她一眼。

    顧云瑤甚至有種錯覺，表哥都躲著她了，五年之間的那些信，還可能是他回的嗎？

    但不管怎么說，都不能和他走得太近了，雖然不知道這次他來是不是為了看她，都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熱切。

    顧云瑤盡量婉轉(zhuǎn)客氣地與他言謝：“謝表哥，不過水粉胭脂那些，府內(nèi)一直不缺，還是不勞表哥費(fèi)心了?！?/br>
    說完以后，她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到一邊。很少再看他，甚至與他說話。

    藺紹安卻是抬眸看向她，水綠色的褙子襯得她皮膚瑩白如雪，如緞子般絲滑的烏發(fā)綰成一個少女髻，別致地插了幾支簪子。脖子里有一個大金鎖，與細(xì)白的頸很相稱。說話很斯文，不緊不慢的語聲，不復(fù)往年軟糯的聲音，但是聽進(jìn)人的耳朵里，還是甜絲絲的如沾了蜜糖。

    但是總歸有什么不一樣了。

    第100章

    顧云瑤以為藺紹安小坐一會兒就會走了, 誰知道他突然提起來：“聽說府內(nèi)引了不少秋菊, 表妹你在種那些，不知我能不能有這個機(jī)會看一眼？”

    顧老太太正在喝茶，聽到藺紹安這么說, 也沉默地看了一眼顧云瑤。就是不知道她的孫女會如何回答了。

    顧云瑤活過兩世, 已經(jīng)學(xué)會把心里真實(shí)的想法掩藏，既然表哥提起來，她再推拒，就顯得有點(diǎn)刻意了。顧云瑤喝了口茶，笑說道：“既然表哥想瞧, 我自會帶著表哥去看看, 只是我院子里的那些秋菊, 畢竟是女子的閨房，表哥出入多有不便, 后山里有一片地方, 是我前幾日新移栽上去的，表哥可以隨我去瞧瞧。天有點(diǎn)熱，我再讓我房里的桃枝她們, 準(zhǔn)備一點(diǎn)綠豆湯?！?/br>
    果然還是很生分了，說話的時候也很客套。藺紹安嘴上不語，先言謝過。

    顧老太太因?yàn)檫@幾日又犯了偏頭痛，暫且沒跟著他們來, 讓兩個孩子自己去后山看看。

    藺紹安因?yàn)橄肟辞锞? 顧云瑤先把他帶到這個地方來。一路上假山綠水, 亭臺小樓都匆匆略過，顧府里面的景色幾乎沒有變化，每一處藺紹安都還記得。

    只是身邊的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卻又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他不禁側(cè)目看向身邊身穿水綠色褙子的小姑娘。

    顧云瑤正在和他簡言說道：“表哥來的不巧，來的不是時候，秋菊才開了沒有幾朵，怕是過去看了以后，會叫表哥失望?！?/br>
    就是這句話，讓藺紹安突然變得不能接受。只是這么一瞬間，顧云瑤緩緩向前走了兩步，藺紹安在她的身后頓足，險(xiǎn)些就伸手拉住她。

    他低低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以為我來是為了看秋菊嗎？”

    那些種在花圃里的秋菊，根本就沒開多少。他哪里不知道？

    想讓她陪著走走，為的不是單純看花，顧云瑤哪里也不知道？

    兩個人都默然了片刻不語，顧云瑤都不敢回頭看藺紹安一眼，從語聲里甚至都能感受出他已經(jīng)生氣的樣子。

    這是顧云瑤第二次見識到表哥生氣的樣子。

    第一次是在侯府里面，她不小心偷聽到外祖母和小姨母兩個人的談話，得知自己母親的墳堆里可能只是衣冠冢，尸首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被什么人擄走了。

    當(dāng)時他都不笑了，把她拉在身邊，一臉嚴(yán)肅，和他往日笑容常掛嘴邊的樣子判若兩人。

    顧云瑤不自在了一瞬間，發(fā)現(xiàn)去取綠豆湯的桃枝她們居然還沒過來，只好快步走了兩步，顧府里面也很大，但是很快被藺紹安追上。

    就在她將要轉(zhuǎn)身的時候，藺紹安的手已經(jīng)牽住她的手，緊緊地揪住不肯放。

    顧云瑤的臉上現(xiàn)出了片刻的惶恐，但是很快鎮(zhèn)靜下來，以前她就想過，雖然惹表哥不開心不好，但是有時候不得不得罪。

    “表哥，你已非年少，我已非孩子了，這樣直接捉住我的手，怕是不妥。還請表哥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br>
    顧云瑤把手抽了抽，要從他的手心里脫離。

    藺紹安看到她如此，忽然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猛然放開手，想到顧云瑤剛剛的話，心里頭就是莫名一刺。再看她一眼，好像是被嚇著了，總之離他有一定的距離。是啊，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以前兩個人縱馬同游，怕她摔著就把她往懷里扯一扯，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這么多的規(guī)矩。

    藺紹安有想過，一別幾年之后，再見面時表妹甚至有可能出嫁了?？傊豢赡芘c她有親近的機(jī)會，也不可能再有機(jī)會牽她的手，或者是揉揉她軟嫩的臉。

    往常藺紹安也可以仗著她是個孩子，就可以小小地“欺負(fù)”她一下。如今多說一句話，都顯得有點(diǎn)曖昧。

    也不能再說什么“你這小丫頭，還知道要害羞”的話。

    她如今長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了。

    就是不知道她會嫁給什么人。

    以前顧云瑤明明都會盼著他來，一聽到他來，迫不及待地連最愛吃的燕皮餛飩也不吃了，就是想要快點(diǎn)見到他，怕錯過了，明明就不會錯過。如今倒是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藺紹安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可能小丫頭真的討厭極了他，一直耿耿于懷當(dāng)年那件事。他被這個想法傷到，心里好像被針扎了似的。

    他克制了一下，顧云瑤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那里，重新含著一絲絲的笑意，站在身側(cè)低眉與她說話：“秋菊在哪里，看過以后我就走了。”

    藺紹安說看過秋菊就走，當(dāng)真是只看了一眼就要走。

    顧云瑤也沒留他，往年都會把他送到顧府門口，親眼看著他離開，這次藺紹安卻微笑著說不用了，顧云瑤和他生分著，哪里不知道，藺紹安也用了同樣的方式和她生分起來。

    顧云瑤沒說什么，雖然不合禮節(jié)，藺紹安認(rèn)得顧府內(nèi)的路，桃枝過來時發(fā)現(xiàn)小世子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顧云瑤一個人對著那些還沒完全開花的秋菊發(fā)呆。有幾個倒是像螃蟹腿一樣已經(jīng)綻開，桃枝過來，走到她的身邊，還覺得奇怪：“世子他怎么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