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紀涼州身形一動,居然拿已經受過傷的背接下了這支毒箭! 梁世帆的眸光沉沉,真的被他賭贏了。 不知道為什么,有道聲音指使他這么做,他堅信,紀涼州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叫顧云瑤受到一點點傷害。 紀涼州悶哼一聲,疼痛使得他額上的筋凸了凸,但他只是忍下了,面容上的一絲絲反常,幾乎是轉瞬即逝就不見了。他繼續(xù)往前拼命地奔跑。 為了保全懷里那個丫頭的命,沒想到他居然真能做到這個地步。不知為什么,梁世帆非但沒有因為射中他高興,反而更加的憤怒。 顧云瑤看到他為自己擋下箭的一瞬間,心里幾乎是被鈍刀子割了一樣。不管發(fā)生什么,哪怕身上受再多的傷,他也沒有想過拋棄她。也從來不會表現出很痛的樣子,是怕她擔心。 她被紀涼州不管不顧地抱著,雨夜中這道玄色身影一路狂奔,趁梁世帆頓足的片刻,終于來到門外。 雨水沖刷在他們的身上,幾乎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 沒想到在門口居然碰到隔壁正聞得廝殺聲,準備逃難的司蕪。 第167章 陶源在這里安排了司蕪的住處, 怕他爹陶維找上門來, 宅院里隨時備了馬車。 從隔壁的火光里頓然沖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懷里還抱著一個一臉病容的女子,司蕪和跟著伺候她的小丫鬟只來得及看到來人大致的情況, 一柄寒芒驟閃的刀就從她的身側劈了過來, 嚇得司蕪連退了三步,她身邊的小丫鬟已經腿軟跌坐在地上了。 司蕪緊閉眼睛,顫抖著雙肩求他不要殺人。卻只聽到那個高大偉岸的男子,淺淺地開了口,聲音很低沉, 話也不多, 幾個字罷了。 “抱歉, 多有得罪?!?/br> 司蕪猛然睜開眼,才發(fā)現那柄刀不是沖著她的性命而來, 而是將馬匹身上的套具斬斷。她有些訝然。隨后看到那個男子, 先把懷里的女子托舉著抱了上去。時間緊迫,讓顧云瑤坐在馬匹上面已經是廢了很大的勁,她渾身發(fā)燙, 幾次都搖搖欲墜地要從馬只上摔下來。 紀涼州也趕緊翻身上馬,一磕馬肚子,連一聲“駕——”都來不及說。馬匹已經如離弦的箭一般,瞬間飛奔出去。 以防她真的摔下馬背, 紀涼州把身上的腰帶都物盡其用了, 腰帶箍在小姑娘的腰間, 她人嬌小,腰細又綿軟,比他的腰圍整整瘦小了一大圈,那腰帶正好可以束在她的身上,末端能被他攏在手心里。同時紀涼州握住韁繩,還讓她正面對著自己而坐。 時隔五年之久,再一次,小姑娘近乎是縮成一團地依靠在他的懷里。 只不過以前,面對他時,她很緊張,也很恐懼,而今卻是生死攸關的期間。 明明他自己也受了傷,卻還在關心她的病情。紀涼州略略低眸的瞬間,看到顧云瑤正好抬起眼眸,嘴唇已經全無血色了,勉強在開口說話:“你背上的傷,怎么樣?”她不禁又想摸摸他的后背,竟是不小心摸到那支插在他背上的箭。 顧云瑤記得梁世帆說過,那箭上有毒,她看到紀涼州冷著一張臉,下巴線條很堅毅,被毒箭插著也完全不為所動,還在關心她:“不要睡,忍著一點,很快就到了。” 雨點密集地拍在他的身上。紀涼州握緊著韁繩,不敢有一點疏漏。 馬聲嘶鳴,鐵騎踏破了雨聲當中的喧囂,把地面濺起無數的泥濘。 梁世帆從外面追出來就知道要糟,如果紀涼州沒斬斷馬具,而是選擇乘坐馬車離開,他還有辦法不停地放毒箭。如今紀涼州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不僅動作快,思維也很迅敏,這是梁世帆意料之外的事,眼看馬只就要從面前朝馬車無法穿行的小巷中脫離,梁世帆從走獸壺里取出幾支箭,一支支箭帶著勢如破竹之勢,從風雨中穿過,其中有一兩支就差那么一點點,就能射中馬只的屁股。 還是離得太遠了。 梁世帆將手中的弓箭狠狠握緊,還試圖再拉滿弓弦,那遠去的馬蹄子一掀,拐進了一個再也看不到巷道里。 …… 鎮(zhèn)安胡同有宅院走水的事情,很快被傳出去,蘇英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的事。 陶源也聽說了鎮(zhèn)安胡同走水的事,因為是潑了油燒出來的火,雨天當中居然也很難滅。熊熊大火幾乎把整個房子的骨架全都燒沒了,快到第二日時,烏云散盡晨光一出,那座原本關有顧云瑤的宅院,只剩下燒得灰黑的一些木炭。 雨夜當中的那些黑衣人,也在一個時辰之內被收拾干凈。 蘇英還不敢在鎮(zhèn)安胡同現身,聽說陶源已經到了那里,正在調查情況。蘇英負手而立,站在另外一個秘密的場所,地上用草席卷了被帶來的二十幾個手下尸首。二十幾個人,對付紀涼州一個人,竟然無一生還。紀涼州僅憑一己之力,不僅把顧云瑤帶走了,還死傷了他這么多兄弟。 二十幾個人,那一個個躺著的,可都是平時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飯桶!”蘇英怒不可遏,揚掌就要拍在唯一幸存的梁世帆的臉上。 面對他那凌厲的眼神,還有犀利的一掌,梁世帆居然一點都不怕。就站在那里,與他對視,任由他說罵。 不知為什么,蘇英居然把這掌收回去,他克制了一下,本來是故意透露行蹤,想要引蛇出洞,他如今已經知道紀涼州真正的身份了,若是到時候擄走京官府邸里的小姐的事不小心走露風聲出去,皇上怪罪起來,他也可以把這件事歸結于,利用顧德珉的女兒作為誘餌,把這當年的叛國案里的一條漏網之魚給逮捕。那樣就能讓他擄人的緣由變得更加名正言順,而且還能抓住把柄,叫閻鈺山和他的閹黨們難堪。 然而人現在跑了,跑的還不止是紀涼州,顧云瑤居然也能被他順利帶走。 蘇英的眉頭微微一皺,捏緊的拳頭,因為用力過猛,指節(jié)都開始發(fā)白。 梁世帆全程都安靜地聽著,蘇英看到他這種敢裝模作樣的情形,就想警告他:“你可別忘了,當年若不是有我在,你自宮不當,差點就要沒命了?!?/br> 梁世帆看著他,居然敢在他的面前也流露出那種很不好惹的眼神,蘇英看到以后,更是氣急。他抿唇輕輕一笑說:“你的命是我撿回來的,你就應該服從于我?!?/br> 沒錯,當年梁世帆為了能混口飯吃,為了能活命,只能選擇進到宮里做閹人這一條路走。 這大孟朝因為有閻鈺山的存在,原本不夠為人看重的太監(jiān)們,忽然之間成了香饃饃。世間所有人都知道,隆寶帝寵信宦官。且宮內皇上妃子們的起居,那都得靠閹人。 無論是被分到直殿監(jiān)也好,還是從最小的長隨之類做起也好,在宮里,總能有口飯吃,不至于餓死,也能有機會慢慢從位居低位者,慢慢爬到高位。 不少人選擇在宮外自宮,然后去試試運氣。但隨著很多人都想進宮當太監(jiān)以后,宮廷當中也逐漸有了規(guī)定,禁止平民百姓在外面擅自自宮,以約束閹人們泛濫成災。 梁世帆選擇自宮的時機不巧,正好宮里頭對外才頒布了這個詔令??伤灿心懥浚矣冒椎蹲舆M,直接毀了傳宗接代的子孫根。 幾年前被蘇英發(fā)現的時候,梁世帆正倒在血泊當中,蘇英正好查案,走訪時闖進他的家,發(fā)現他幾乎要斷了氣似的,臉色一片煞白。 蘇英看到滿地的血,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自盡,之后才覺察出來,他的襠部都是血,已經不是真正的男人了。 當時梁世帆的嘴里還咬著一副繡有蘭花的帕子,那帕子,蘇英親眼看他帶在身上有好幾個年頭,一直舍不得丟棄。 連凈身的時候都要含著這副帕子,以防疼到咬斷舌頭。 他忍受了非常人能忍受的疼痛,耐力極好,這條命保重以后,蘇英倒是看中了他。 蘇英本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救人性命的人,唯有梁世帆,讓他破了一回例。 聽說皇上頒布了禁止在宮外自宮的命令,梁世帆的臉色都白了。不過蘇英許諾他,只要他肯跟在他的身邊好好干,遲早會保他榮華富貴,沒準就向皇上引薦他。 畢竟蘇英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鼎鼎有名的神機營的副將。又是定南小侯爺。 看梁世帆骨骼還不錯,其實是個練武的好材料,只做閹人可惜了,這么些年來,蘇英不僅教會他騎射,還把他拖到衛(wèi)所里,和普通的士兵們一起做訓練。 練成如今梁世帆武力也不錯的境界。 他比一般的男人力氣還要大,這反而和自宮以后的閹人們相反。蘇英一直認為,如果不是有他,梁世帆根本活不到今日。 也確實如此。 梁世帆漸漸收了視線,低垂下眼眸:“我知道了,大人?!蹦鞘呛芨蓛?、清冽的,如同少年般的聲音,與他如今的年齡極為不相符。 他還告訴蘇英:“我射了那紀涼州一箭,他中箭之后不久,如果不能及時醫(yī)治,就會毒發(fā)身亡?!?/br> …… 紀涼州帶著顧云瑤從鎮(zhèn)安胡同跑出來,不知道跑了多遠,顧云瑤因為渾身乏力,也不小心睡著了。 再度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座下的馬不知不覺把他們帶到了一處荒郊野嶺,她環(huán)顧四周,不認識這個地方。周圍都是樹,大部分樹在冬日已經掉光了葉子,只偶爾有些常青樹還碧綠幽青。 她動了動,才發(fā)現僵著身子在紀涼州的懷里睡了一夜,如今已是第二天,晨光微熹,從樹與樹之間的枝椏照射過來,投出斑駁的樹影,映在他們的臉上還有身上,有點發(fā)涼。 睡夢之間她恍惚睜開過眼,看到紀涼州摟著她,一路縱馬奔馳,穿過星光都已經沉寂的黑夜,穿過山道上蜿蜿蜒蜒的泥濘小路,穿過落葉早已經凋零完的樹林。 一直把她抱在懷里,生怕她會掉下去,他就睜著眼睛,始終看著前方。她迷糊之際,不小心抬頭看到他的眼睛,前路黑夜茫茫,好像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 終于晨光灑在他的臉上,好像整張臉都在熠熠生輝。 這是顧云瑤再度昏睡前的最后一次印象。 其實紀涼州也已經燒得迷糊了,分不清楚方向,只能縱著馬,由馬蹄子一直往前奮勇地奔跑。 他身子一歪,差點摔下來過,又強打了精神,睜開眼睛。 雨水沖刷在臉上之后留下的痕跡,讓臉上有了緊繃感。日光一照,紀涼州終于能看清楚小姑娘的臉,她躺在懷里,睫毛因為呼吸而一顫一顫的,看起來很柔弱,只能努力抓住他的衣襟,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個依靠。 有數次時候,紀涼州會用手在她額頭上探尋一下溫度。莫名其妙的,躺在他的懷里,可能有種神奇的安定感,顧云瑤的手腳漸漸沒有那么涼了。感覺額頭也不是很燙了。但她還在發(fā)燒。 終于馬蹄聲慢慢歇了,顧云瑤再次睜開眼睛,身上舒服了許多。 但是馬只卻在路邊停下,如何都不肯再往前邁一步。 顧云瑤不知道怎么回事,縱馬的人是紀涼州,他一直都在找尋他們兩個人的出路。 心里有道聲音立即告訴她不妙了,顧云瑤抬頭一看,果真見到紀涼州握住韁繩的手早已經僵在那里,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面前,兩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閉了起來,嘴角泛白。臉容也是鐵青的。 顧云瑤嚇得伸手立即去摸他的后背,所觸之處都是粘稠的血。這血也和平日內流出來的不一樣,是發(fā)黑的顏色。 雨早已經不下了,天色綻晴。冬日的陽光細微一縷透過枝椏照在他們的身上,她嚇得就去扶他的肩膀,紀涼州身子一動,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幸而顧云瑤及時抱住他。手上就是摸到更多發(fā)黑也粘稠的血。 顧云瑤看到整個雙手,十個手指都被血染黑,有點驚慌失措。梁世帆確實沒騙他們,箭上面被猝了毒。 紀涼州會受傷,甚至有可能會死,都是因為要救她。 是她把他害了…… 顧云瑤忽然之間就泣不成聲,啞著嗓音問他:“紀大人,說話,回答我。紀涼州,紀涼州,你說話,不要睡,先不要睡……”順帶拍拍他的臉,還掐他的人中,期望于這么做,能夠喚醒紀涼州的神智,可以回答一聲。 他卻完全沒有回聲,脖子只是歪在她的側頸,連氣息都是弱的?;杳郧暗淖詈笠豢?,都要保持把她抱在懷里,以防她摔下去的姿勢。 她只能把他扶好,讓他盡量以一個舒服的姿勢面趴在馬背上。 顧云瑤則先跳下馬,牽著馬的韁繩,因為燒還沒全退,腳步都是虛的,她每走一步就感覺力氣使不上來,環(huán)顧四周,這個地方很陌生也很廣闊,她最看不得親近的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樣子,所以無論如何,顧云瑤都一定會在毒.藥蔓延他的全身之前,帶已然昏迷不醒的紀涼州找到出路。 第168章 今日兒天氣好, 已近晌午的時候, 一隊人馬在蜿蜿蜒蜒的小道上縱馬慢行。 前面為首的跑的稍快的兩個人,一個身材偉岸高大,寬肩粗臂, 看起來很是豪邁。而且他左眼上的舊疤痕, 使得他不笑時,近乎是給人刻板、兇悍的印象。他身后緊緊跟著一個人,寸步都不敢離得太遠,一臉諂媚之相,與他甲胄加身的扮相形成鮮明對比。 靖王縱了一匹馬, 心情有點微妙, 今日是來山上碰碰運氣, 看看能不能獵到幾只野物。他身邊這個一臉諂媚之相的下人,是宮里派來伺候他的奴才, 一個太監(jiān), 名叫高德。 跟了這么一個人,非但不能護他周全,還會在狩獵過程中拖累了他。 聽說是從御馬監(jiān)里調任來的太監(jiān), 還真是屈才了。 御馬監(jiān)不像它名字那樣,是照顧馬的地方,御馬監(jiān)真正管的是兵符。 靖王看到他臉上抹了厚厚的粉,如今閹人之中流行和閻鈺山的扮相學習, 閻鈺山喜歡穿一身白色的曳撒, 其他的太監(jiān)不敢從他的衣著上效仿, 那只能把臉給抹白了,看起來都唇紅齒白的,有點可笑。閻鈺山是真白,而這些人,得靠外在的手段。 不過是從四川回來了一趟,短短幾年時間,這京城中的變化,就叫靖王有點覺得好笑。 閹黨橫行,沒有真才實干的陶維,靠拍好了馬屁,都能位居首輔的位置不動搖,那些次輔們因為畏懼閻鈺山的能力,不敢聲張。 陶維一個人把內閣的大權全攬入自己手中,實際上許多政權的意見,都是他最小的兒子陶源在為他出謀劃策。 也虧得他能有這么一個好兒子,否則早就被人抓到把柄,拉下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