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三天三夜過去,大祭司累得癱倒在地,收留他的族長早已放棄希望,自顧自回去休息了,此時只有連家堡的鏢師與墨遠手下的幾個人在,只是每個人都是滿臉疲憊。 連慕楓赤紅著眼,開口時嗓音異常干?。骸鞍汛蠹浪編希e的地方試試?!?/br> 大祭司暴怒地跳起來:“你想累死我嗎?” 墨遠手下有人能聽得懂他的話,便轉(zhuǎn)述給連慕楓聽,連慕楓態(tài)度緩和下來,沉聲道:“南疆各族容不下你了,你干脆跟我們走吧,我們不會虧待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每換一處地方,你都要試著召喚蜈蚣,南疆地域廣闊,或許它走遠了,聽不見了?!?/br> 大祭司看他眼底盡是痛色,嘴唇囁嚅了幾下,將罵人的話咽下去,色厲內(nèi)荏地威脅道:“你們得好吃好喝地供著我!不然我不僅不會召喚巨蜈蚣,還會在聽見它靠近時將它趕走!” 連慕楓點點頭,對身邊的人吩咐道:“給他一匹馬?!闭f著大步走到一旁的溪水邊,蹲下去撈了幾捧水撲在臉上,雙手在臉上狠狠搓了搓,最后蹲在那兒半晌沒動。 身后的鏢師們彼此看了看,沒敢上前。 * 一晃大半年時間過去,連慕楓帶著人幾乎將南疆各地踏遍,鏢師們換了一撥又一撥,連慕楓除了偶爾回去看看孩子,其余時間一直都在南疆四處尋找,可惜那么久了,始終毫無所獲。 鏢師們于心不忍,心里想著“阿容公子身受重傷,那么久都沒有消息,必定已經(jīng)兇多吉少”,嘴上卻不敢說這種話,只能勸慰道:“老大先回去歇一歇吧,說不定下回過來就能找到阿容公子了,阿容公子肯定不想看到老大這副疲憊憔悴的模樣,您得養(yǎng)精蓄銳,可別自己先累跨了……” 連慕楓頓了頓,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身邊是一棵桂花樹,樹上已經(jīng)開出了少許桂花,他一個恍惚,似乎回到了那座宅院,而墨遠就站在身邊,扭頭看過來的時候,眉眼間笑若春風,嗓音輕柔含情:“慕楓……” 連慕楓眨眨酸澀脹痛的雙眼,喉頭哽咽,半晌才開口:“先回去吧?!?/br> 阿十快要過周歲了,那是墨遠千辛萬苦為他生下的孩子,他這大半年極少在家,對視若珍寶的孩子卻極為掛念,眼看抓周禮就要到了,他必須及時趕回去。 離開南疆一路往北,經(jīng)過流云醫(yī)谷時去拜訪了一下,聽說他們也沒找到人,連慕楓心里幾乎沒有任何波動,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結(jié)果,他走進曾經(jīng)居住的小院,里面已經(jīng)物是人非,想著說不定什么時候阿容就會自己回來了,忙吩咐道:“將這里打掃一下?!?/br> 鏢師們應(yīng)了一聲,立刻忙活開來。 連慕楓在院子里坐了片刻,忽然將旁邊一名鏢師喊過來:“陳平,你去找鄧松,讓他帶你去一趟芙蓉島?!?/br> 陳平疑惑道:“芙蓉島不是三個月前才派人去過嗎?” 連慕楓捻起落在石桌上的桂花,神情難得透出幾絲溫柔:“阿容必定盼著他的族人能重回故土,可九溪族如今還不夠強大,即便回去了也守不住,我打算替他們練兵,你去島上挑人,排除老弱婦孺,能來的都來?!?/br> 九溪族人在聽說墨遠失蹤的消息后慌亂了很長時間,后來還是連慕楓帶著阿十過去了一趟才將他們安撫住,阿十是圣子的孩子,代替墨遠成為九溪族人的精神支柱,再加上墨遠的事都由連慕楓接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繼續(xù)下去,連慕楓又不停尋找墨遠的蹤跡,一遍又一遍告訴他們,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族人們這才漸漸安下心來。 如今九溪族人已經(jīng)有了欣欣向榮之勢,只是武力上終究欠缺。 陳平忙道:“老大放心,我這就去找鄧松?!?/br> 連慕楓點點頭。 這時另一名鏢師從屋子里走出來,將一塊布攤在石桌上:“老大,這些都是從貓窩里翻出來的。” 連慕楓看過去,入眼一片大小不等的玉器,也不知肚肚從哪里尋摸過來的,他隨手撿起一塊看了看:“都收起來吧,帶回……” 話突然頓住,連慕楓目光落在一枚異常眼熟的玉墜上,忙伸手拿過來,看著看著猛地握在手中,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鏢師不解地看著他:“老大……” 連慕楓擺擺手:“你先去忙?!?/br> 鏢師撓撓頭,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進屋。 連慕楓怔怔出神良久,緩緩將掌心攤開,躺在掌心里的玉墜是祖父當年留給恩人的信物,另有一枚相同的玉墜留在連家堡,祖父曾拿給他看過,他正是因為這枚玉墜才接下宣王的生意,才與阿容相識。 他找了那么久的恩人的后人,竟然就是阿容。 “阿容……”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襲來,連慕楓瞬間紅了眼眶,他撫摸手中玉墜,嗓音哽咽嘶啞,“阿容……你怎么那么傻……你為什么不來連家堡……為什么不來……” 天色漸黑,宅院剛剛收拾干凈,連慕楓將玉墜收起:“大家都累了,就在這里開火燒飯吧,吃完了歇一晚再走?!?/br> 冷寂了大半年的宅院再次升起炊煙,可惜沒有了往日的熱鬧,連慕楓用完飯回到熟悉的內(nèi)室,沒有精力洗漱,直接和衣而眠,合上眼之后昏昏沉沉不知思緒飄到了哪里,耳邊隱隱有風聲呼嘯而過,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虛弱而無力:“對不起……” 連慕楓怔住,睜開眼,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吊在某處懸崖下,一手死死扣著上方的石頭,另一手緊緊抓著下方的墨遠,墨遠臉上沾滿鮮血,正一根根用力想要掰開自己的手指。 連慕楓大驚失色,嘶吼道:“別動!我拉你上去!” 墨遠氣息微弱:“對不起……” 連慕楓身上巨痛,似乎受了重傷,可墨遠的話讓他更痛,他目眥欲裂:“別說傻話,不是你的錯!別松手——” “別松手,救兵會來的,我撐得??!別動!你若是松手,我立馬陪你跳下去!” “為……什么……” “為什么?你問為什么?我陪你打了這么久的光棍兒,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墨遠抬起臉,眼底一瞬間似乎光芒璀璨,可這份璀璨卻如曇花一現(xiàn),瞬間被驚恐代替,連慕楓在他陡然放大的瞳孔中看到刺目的寒光,不等他作出反應(yīng),后頸猛然一陣劇痛,墨遠雙眼倏然瞪大,顫聲道:“慕楓……慕楓……” 連慕楓口中溢出鮮血,抓著他的手收緊,扣在山石上的手卻漸漸失了力道。 墨遠雙唇顫抖:“慕楓……慕楓……” 連慕楓眼皮漸沉,扣著山石的手忽然松開,憑著最后一絲本能將墨遠拽入懷中。 山風越發(fā)迅疾,刮得耳膜生疼,連慕楓抱著墨遠急速下墜,迅速沉入黑暗中。 “啊——”連慕楓猛地坐起身,神情怔怔。 聽見動靜的鏢師忙從外面沖進來:“老大!怎么了老大?” 連慕楓大汗淋漓,呼吸粗重,好半晌才漸漸回神,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沒有墨遠、沒有懸崖、沒有追兵和利箭…… 他張了張嘴,壓下疑惑,啞著嗓子道:“沒什么,做了個夢?!?/br> 鏢師見他臉色奇差,不禁有些擔憂:“老大,你沒事吧?” “沒事……”連慕楓搖搖頭,看看外面的天色,定定神從榻上起身,“天快亮了,收拾收拾,一會兒就走?!?/br> 鏢師看他神色恢復正常,便沒有多問,點頭應(yīng)了一聲:“是。” 連慕楓走出院子,看著露出一絲青白的天際,眼神黯然,低聲喃道:“阿容……” 第91章 【重逢】“阿容——” 兩年后。 杳無人跡的南疆深處, 巨蜈蚣一如既往地靜靜趴在深潭邊, 潭水不知何時開始有了些異樣的動靜,巨蜈蚣觸角動了動, 忽然抬起。 水面上泛起細小的氣泡, 這些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最后整個水面竟像燒開了一樣沸騰起來,可潭水上方的熱氣并沒有任何變化, 如此沸騰了許久, 水底忽然浮上來一塊碎冰,巨蜈蚣觸角動了動, 立刻伸出長足將冰塊撈出來。 這冰塊比普通冰塊要平滑細膩, 巨蜈蚣足鉤在上面戳了戳, 認出來是墨遠身上的冰塊,瞬間撐起巨大的身子,觸角焦急地舞動起來,開始繞著潭水轉(zhuǎn)圈。 水面又浮上來第二塊, 第三塊……冰塊大小不等, 越積越多, 之后竟然又有一些眼熟的碎布料隨著冰塊浮上來,一片一片幾乎鋪滿了整個水面,巨蜈蚣焦急不安地將它們?nèi)繐粕蟻?,堆在岸邊如一座小山?/br> 就在這時,潭水忽然卷起水柱沖天而起,一道驚鴻般的身影自漩渦中飛出來, 巨蜈蚣激動地抬起頭,看到水柱沖到半空后轟然墜落,與潭水融為一體,重歸平靜,而那人影則在半空中頓了頓,最后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眉眼如舊、氣息親切,正是它心心念念的阿娘。 巨蜈蚣觸角高高豎起,激動得發(fā)出震天撼地的嘶吼,飛快地繞過潭水朝墨遠爬過去。 墨遠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子,正覺得尷尬,冷不丁一道巨雷震在耳邊,腳下開始劇烈晃動,緊接著一塊龐然大物沖到跟前,他大吃一驚,抬手就一道掌風劈過去。 巨蜈蚣險些被他打斷腿,飛快地后退一步,委屈地嘶鳴了一聲。 墨遠察覺到它沒有敵意,頓了頓,又注意到它脖子上一圈零零碎碎的紅綢在自己的掌風下飄起來,露出大大小小的破洞,也不知怎么了,莫名覺得它有幾分憨態(tài),便收起掌饒有興味地打量了它一番,嘀咕道:“家養(yǎng)的?” 巨蜈蚣小心翼翼地將觸角伸過來,想要在他胸口碰一碰。 墨遠身上沒了衣物,本就尷尬,再看它的動作,臉色瞬間僵硬,飛快地抬手將它觸角抓住。 巨蜈蚣萬分委屈:“嗚——” 墨遠神色古怪:“阿娘?”說著更是莫名其妙,心道:我怎么能聽得懂一只蜈蚣的話?這蜈蚣體型龐大,怕是成精了會說人話了? 墨遠松開手,巨蜈蚣又哼了一聲,墨遠這回卻是聽不懂了,想了想,又主動伸手去握住它觸角的頂端,巨蜈蚣頓時高興起來,觸角在他手心蹭了蹭:“嗚——嗚——” 墨遠又聽懂了,不禁嘴角抽了抽,他見蜈蚣不停喚著”阿娘“并一個勁兒要往自己懷里鉆的架勢,低頭看看自己的身子,想不明白這蜈蚣是怎么把一個體型小它不知多少倍的大活人當成它阿娘的。 不過蜈蚣再成精也是蜈蚣,可能生來就辨別力不高,墨遠見它確實沒有敵意,便收起防備的心思,目光在四周打量一圈,心頭疑云叢生。 巨蜈蚣又將觸角伸過來:阿娘,你餓嗎? 墨遠一臉尷尬地將頂在胸口的觸角挪開:“不餓,我得先找身衣衫穿。” 巨蜈蚣想起自己脖子上的紅綢,對他的需求萬分理解,開開心心地蹭著他的手臂告訴他自己可以去給他找一身衣物,接著就拖著龐大的身軀爬到一棵樹旁邊,叼起地上裹著紅綢的一截足節(jié),轉(zhuǎn)身開始往外爬。 墨遠抬腳跟上,邊走邊打量四周,仔細在記憶里搜尋許久,竟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記得自己從醫(yī)谷出來后一直往南,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去了一座島上,回程時落入海中,再次醒來就到了這里。 墨遠看看自己的手,微微蹙眉:興許是去島上尋找藥材的,不過好端端怎么會落入海中?而且離開醫(yī)谷時才十四歲,這手瞧著可不像十四歲的…… 巨蜈蚣帶著墨遠七拐八繞,終于走出密林,面前仍是密林,與身后的密林相比卻變得豁然開朗,他回頭看了看,詫異地發(fā)現(xiàn)身后竟像是一片天然形成的迷陣,從外面看瞧不出任何特殊之處,更是連能走的小徑都找不到。 再往前走,地上終于有了足跡,墨遠在某棵大樹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獸的殘骸,小獸興許被別的野獸吃了,尸骨旁邊躺著一支箭,他撿起來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連”字,面露疑惑。 他將箭扔下,跟著巨蜈蚣繼續(xù)往前,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后停下腳步,巨蜈蚣觸角在他身上碰了碰,轉(zhuǎn)頭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疾走,速度快如閃電,一眨眼就沒了蹤影,結(jié)果還沒等他回過神,又飛快地跑回來了,足鉤上掛著厚厚一疊衣物,統(tǒng)統(tǒng)扔到他面前,扔完了帶著些邀功的意味將觸角伸過來在他身上蹭了蹭。 墨遠哭笑不得,挑了勉強合身的衣物穿上,低頭打量片刻,終于明白此刻自己正身處南疆,他將剩下的衣物歸攏,笑道:“要不你再將剩下的給人家還回去?” 蜈蚣乖乖伸出長足將那堆衣物撈起來,沿途發(fā)現(xiàn)之前還掉了幾件,忙伸出另一根長足去撈,撈完了就飛快地跑遠了,完全沒注意到又掉了幾件在地上,等送完了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衣物,又手忙腳亂地撈起來再往回送。 墨遠:“……” 蜈蚣忙活一通回來,再次向他邀功,墨遠笑了笑,伸手摸摸它的觸角,目光落在它叼在口中的足節(jié)上,道:“我該怎么謝你呢?這斷足可要我給你接上?” 蜈蚣激動地舞了舞觸角,“砰”一聲將足節(jié)扔到他面前,乖乖趴下,將身子伏到最低。 墨遠找了合適的樹枝做成一根大針,將纏繞在足節(jié)上的紅綢抽出來固定到“針”上,扛起它的足節(jié)開始給它縫補,穿針引線時莫名生出一陣恍惚,總覺得應(yīng)該有個人在身邊幫忙才對,只是這念頭一閃而逝,并沒有被抓住,很快就消失不見。 墨遠頗有些費力地替巨蜈蚣將長足接上,又找了根藤條將自己已經(jīng)半干的長發(fā)扎起來,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日頭,開始往北走,見巨蜈蚣緊緊跟在后面,也不在意。 一人一蜈蚣在南疆風餐露宿地走了許久,草木樹林漸漸稀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南疆與中原交界處,眼見前面不遠處的溪邊有一座農(nóng)舍,墨遠雙目一亮:“前面有人家,我去討些吃的?!闭f著轉(zhuǎn)頭看向蜈蚣,“多謝你一路相送,你回去吧?!?/br> 蜈蚣觸角頓了頓,開始瘋狂亂舞,舞了一陣伸過來蹭他:我不回去!我要跟著阿娘! 墨遠與它同行一路,對它頗為喜愛,心里隱隱也有些不舍,見它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只好無奈妥協(xié):“那你可不能嚇到人,我挨著樹林走,若是有人靠近,你就進樹林里待著別亂動,可好?” 巨蜈蚣高興不已,口中發(fā)出一聲嘶鳴,巨大的身子轟然倒地,扭動翻滾間撞倒了好幾棵大樹。 墨遠有些吃不消:“咳……快起來……” 巨蜈蚣完全沒聽到他的聲音,自顧自興奮地打著滾,墨遠只好隨它去,轉(zhuǎn)頭將目光投向溪水旁邊的農(nóng)舍,卻正看見農(nóng)舍的門轟然而開,里面沖出來好幾個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鬧出巨大動靜的蜈蚣,當先一名抱著孩子的年輕男子卻是一瞬間與自己目光直直對上。 墨遠看著他怔然的神色,微微一愣,下意識在自己臉上摸了摸。 他一動,農(nóng)舍那邊的男子陡然回神,深黑雙目中立即迸射出明亮灼目的光彩。 墨遠眨眨眼,緊接著就見他飛身而起,神色狂喜地直奔自己而來。 “阿容——”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阿十,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