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哈哈哈,聽說隔壁的審神者又破產了?!?/br> “是嗎?真是沒救了啊……” “國木田,我的錢包好像丟在偵探社里了哎!雖然說好是我請客,但是嘛……” “嗯,我剛剛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你看,我?guī)湍銕е亍!?/br> 現(xiàn)在天色已晚,早已過了晚餐的點,但貓屋里的客人依舊不少,他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大聲說笑,一張張微醺的面孔上泛著興奮的光。冬日里天寒路遠,大家都不愿意出來走動,逢上這春暖時節(jié),大都在店里到聊天吵鬧到很晚才回去,貓屋的營業(yè)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一段。 對于小狐貍和小夏目來說,這影響還不算大,反正他們就睡在貓屋里,但幸平純可就麻煩了。趕上第二天還要去坐早班車去遠月上課的話,就更是如此,不過暫時她還沒有想到什么好的解決辦法。 不管怎么說,讓客人們舒心才算是要緊事吧。 “這里是菜單,客人您先看看吧!”小狐貍將菜單遞了上去,“有什么想吃的盡管吩咐?!?/br> 高杉晉助伸手接了過來,他先瞥了眼封皮,「貓屋春日精選」,上邊以娟秀的字體寫著這樣的大字,再然后,是手繪的插畫與紛復的菜名。 春日精選……每過一個季節(jié)就會更換菜單是嗎?還真是有心了。 菜單的初始幾頁倒是尋常,中華料理,關東煮,玉子燒,還有他最討厭的咖喱飯,應有盡有,后邊則是一些時蔬或是別的菜品。高杉晉助的手指隨意翻動了幾頁,手指與書頁摩擦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最后說道:“我要來一份這個?!?/br> “這是……”小狐貍定神看去,“「初鰹刺身」是嗎?” “嗯?!备呱紩x助輕輕點頭,在這一時節(jié),點這份料理才是最適宜的。 尋常的日式料理店,不論春夏秋冬,店里總歸是有刺身之類的小菜供應的,不論是下酒還是下飯都很不錯。但貓屋里卻并非如此,小狐貍也曾問過幸平純這一問題,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樣的。 “因為爺爺他有痛風啊?!毙移郊円贿呄粗税逡贿吇卮鸬馈?/br> “痛風……?”對于人類疾病不甚了解的小狐貍頭上冒出兩個問號。 “是關節(jié)癥的一種啦,醫(yī)生說,他要忌酒忌海鮮才行?!毙移郊儗⑾春玫牟税鍤w置整齊,“所以店里的菜單就沒有刺身啦。” “可是現(xiàn)在是店長開店了呀?爺爺又不在這里?!?/br> “冬天的話,天氣本來就冷,再吃性寒的刺身的話,總讓人覺得有些擔心呢……”幸平純說著自己的考慮,“如果要吃魚的話,我覺得還是燉煮之類的方式比較好?!?/br> “店長連客人的身體都很關心呢……” “那是當然的吧,身為廚師,可不能只顧著滿足客人的口腹之欲啊?!?/br> 天氣稍暖了一些之后,貓屋里更換的菜單才出現(xiàn)刺身之類的菜品,這也印證了幸平純之前所說的話。 “嗯,知道了。”小狐貍將菜單收了回去,“那客人請稍等一會兒?!?/br> 第176章 menu.176 初鰹刺身(下) 所謂的鰹魚, 是一種洄游性魚類, 在日本的餐桌上的登場次數(shù)不下于金槍魚與三文魚,不論是靜岡縣的鰹魚飯, 鰹魚茶泡飯或是鰹魚鹽煮, 都是在日本四島鼎鼎有名的美味。 這樣介紹恐怕還會讓人覺得有些遙遠,那么就再說一條吧, 我們常常能在配料中見到的, 與木頭的刨花別無二致的木魚花,并不是真的來自于某種木料,而是自堅硬干直的鰹魚干, 也就是鰹節(jié)上刨取的。怎么樣?是不是感覺離鰹魚的距離稍微拉近了一點呢? 而洄游呢,解釋起來就更為簡單一點, 就與候鳥一樣, 天寒地凍之前,鰹魚會隨潮水南下過冬,而春和景明之時, 則又會沿著暖流北上,在這一時期捕獲來的鰹魚,被命名為「初鰹」。理所當然,秋季的鰹魚則被稱作「秋鰹」。 春時的初鰹, 或許是因為趕上繁殖期的緣故,它們奮力在這涌動的湍流激浪中將秋季囤下的脂肪沖刷得一干二凈,恨不得向異性展現(xiàn)出最緊實的肌rou與最完美的線條。至于這樣做是否會得到青睞,對鰹魚之間的戀愛故事不感興趣的人們還不得而知, 但這確實讓人類對魚rou緊實,口感細膩的初鰹迷戀不已。 由這種角度說起來,鰹魚吶,還真是注定不幸的生靈。而對于這些可憐的鰹魚們,幸平純所能做的,便是將它們盡可能做得好吃一點。 制作刺身的時候所用的并不是幸平純常用的那把廚刀,而是店里爺爺留下來的那把刺身刀,鋒刃無光,漆黑而沉啞,但只有實際使用時,才能覺察出它的鋒利來。 刺身的厚度自是廚師把控,但大多有約定俗成的條例,比如說三文魚或鮪魚這般豐腴的魚片,厚度大約把握在五毫米——這是既不會覺得膩,也不會覺得淡的尺寸。而像初鰹這般rou質緊密的魚材則要切得薄一點才算好吃。 幸平純的手肘向內彎曲成直角,單面有鋒,角度極窄的刀尖微微下垂,或沉重,或輕緩,令人眼花繚亂的光弧如同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般地閃耀著,而刀刃入rou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是有一道裂紋在魚身上蔓延,擴大,魚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脫落了下來。 若是有人將這一幕幕拍攝下來的話,冠以「頂尖匠人的自我修養(yǎng)」、「那些年我們吃過的日料」之內的題目放在視頻分享網(wǎng)站,一定能獲得不俗的點擊量的吧?當他們知道做到這一切的不過是年僅十六歲的小女生時,不知道會不會覺得驚訝呢。 “呼,總算切完了?!?/br> 要在短時間內完成如此精密細致的工作,即使以幸平純的實力一口氣做完也覺得有些疲倦,不過她還是盡力做著接下來的工序。 “火什么時候才能大一點呢?!?/br> 就如之前所提到的那樣,鰹魚比起其他常吃的魚種,魚皮要稍厚一些,因此并不能就這樣端出去,幸平純打算按照常用的做法,將魚皮微炙一下。 微炙,自然要用猛火,冉冉而起的熾熱火焰吐納著魚rou的外層,將外皮連魚rou一同烤得泛白,但更深一些的地方卻還仍是生鮮的,鮮明的分布飄溢出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您的「初鰹刺身」好了,請慢用?!毙移郊儗⒀b盤完畢的刺身端上去的同時,也小心地打量著這位在小狐貍口中所稱異常危險的客人。 高杉晉助抬頭瞥了她一眼,摩挲著指間的刀繭,語調依舊低沉:“嗯,給我來壺清酒,剛剛忘點了?!?/br> “啊,好的,馬上就為您拿來?!彪m然話是這么說著,幸平純并沒有急著去后邊倉儲里拿酒,而是先為他介紹著眼前的蘸料,“這里有兩種蘸料,左邊的是米醋與姜末還有蘿卜泥制成的,右邊的則是芥子泥味噌,味道各有千秋,您可以都嘗嘗看?!?/br> 鰹魚的特別之處還在于其蘸料,并不是通常的芥末醬油,而是更難見一點的帶著辛辣氣息的事物。 “知道了?!备呱紩x助依舊是不咸不淡地回答著,待幸平純走后,才端詳起面前的料理。 鰹魚的皮經(jīng)火炙之后呈現(xiàn)出金黃的色澤,湊近些甚至能看到表面釋放而出的魚油,晶瑩剔透的魚rou則是月隱未落的江白色,在一切都恰到好處的拿捏下,這道料理美得就像是巴黎午后的鐵塔前,衣著華貴的少女正輕搖著身姿翩翩起舞似的。 “這是您要的酒?!毙移郊儗⒕迫×诉^來,待酒瓶端放于杯箸前,高杉晉助才好整以暇地拿起筷子。 清酒與刺身,一向是再貼合不過的搭檔。清酒能使人醉眼惺忪,忘記自身,而在昏昏欲睡之時,將切得薄薄的刺身裹上辛氣充裕的調料送入嘴中,又會讓人神清氣爽起來。 就像是南北磁極不停地推拉,在清醒與昏睡中掙扎的人類,動搖且脆弱,軟弱而可笑,高杉晉助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他只是偏愛那種感覺。 那種能讓自己那顆總是甚囂塵上的心稍稍沉寂下來一點的感覺。 “嗯……” 似輕云般薄如蟬翼的魚片,在蘸上調料之后被暈染成了透著白亮的淺褐色,而在入口時就能盡情體會到這一心向北的鰹魚所孕育的美妙滋味,帶著酥嫩焦脆的魚皮,魚rou則沾染上了姜末的辣味,但這一切都未能蓋過魚rou本身的鮮味。咬上一口,清爽細嫩,魚rou仿佛仍是鮮活的一般在舌尖彈跳著,而泠然春意,一覽無余。 刺身的美妙之處就在于此,牙齒與魚rou若即若離之間的牽連感,藏身于內里的甘甜,溫度卻保持在極低的時刻,像是山間悠然自得的冰澗,又像是風雪之后的晴空,將他的神思全然喚醒。 這與記憶中那人,有些神似呢。 高杉晉助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人,那擁有著如雪般純白的長發(fā),在講臺上以溫柔的語調念著課文,教會他們如何揮舞手中的利刃,教導他們如何堅守自我亂世存活的老師,就算過去了這么多年,在記憶中刻畫的痕跡卻絲毫不曾褪色。 高杉晉助忽然想從懷里掏出那桿煙槍吸上一口,又想起了小狐貍之前的話,此時做這樣的事情無疑是不相宜的,他只得倒上半杯清酒深抿一口,讓那清冷辛辣在味蕾上來回兜轉了幾圈,讓米醋的酸味散盡,才不緊不慢地咽了下去。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從一旁飄來的幾縷弦聲,那聲音微弱,像是江邊泛起的波紋,但對此極為敏感的他很清晰地注意到了。 “這是三味線嗎?”一如既往穿著旗袍的d伯爵向身旁不知為何揣著一把弦琴來貓屋的壹原侑子問道。 “這個???”這條商業(yè)街的店主們私交都還不錯,時常會在貓屋里聚上一聚,從進門開始就鬧著要喝酒的壹原侑子這時才想起來手邊的器物,“對,是三味線,是剛剛客人歸還的?!?/br> “那帶到這里來做什么?” “我是出門的時候在門口碰見她的,就順手帶過來了啊?!?/br> “……在門口都不愿意多走幾步把東西放回店里再出門嗎?”d伯爵枕著自己的頭,一副懶得吐槽的樣子,“這么貴重的東西,要是在這里沾上灰碰上油可怎么辦啊?” “那可不行,我的時間更寶貴啊,可是以秒記的呢?!币荚ё诱裾裼性~地說著。 “那這把三味線還能彈嗎?” “當然能!”壹原侑子隨手cao起彈撥劃拉了幾下,單調生硬的音色聽得令人皺眉不已,而剛剛高杉晉助所聽到的弦聲,正是從她手中傳來的。 “這樣的三味線也會有人借嗎?”與眾人相處得比較融洽的南野秀一,這時也會跟她們說一些不輕不淡的玩笑話,“就算送給我我也不要啊?!?/br> “欸?不對啊,之前明明很好聽的?!焙鹊梦Ⅴ傅囊荚ё硬恍判八频挠謴椓艘幌?,“怎么變成這樣了?!?/br> “你忘了調音了?!备呱紩x助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自然看得出來這把三味線應是珍品,因此有些痛惜它的明珠暗投。 “對了……調音……”壹原侑子聽到這句話之后愣了愣,然后燦爛一笑,“啊呀,我可不會調音啊?!?/br> 她只是販賣愿望的魔女,誰規(guī)定魔女就必須什么都會了。 高杉晉助輕嘆一聲,微傾著身子站起來:“給我吧。 他再度坐下時,手中已懷抱著一把三味線,左手撫著琴箱,右手則靠著琴桿上下按動著調試,少頃,似乎是感覺正好,又拿起侑子小姐剛剛遞給他的象牙白撥片,叮叮錚錚地彈奏了起來。 那輕柔的琴聲悠然,蕩過屋內層層幽影,飄搖過綴著羽毛的小鳥吊燈,沿著地上的暗影鋪陳著,就像是永凍的冰川在初春也融出一片沃土來一樣,在一段簡單的弦樂之后,整個貓屋里都安靜了下來。 “哇……”待弦音漸落之時,才有人小聲地感嘆著。 “嗯?”放下三味線的高杉晉助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周圍的人,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間餐廳里的客人目光都集聚在自己的身上,這讓習慣于行走于陰暗之中的他有幾分不適應,“我調好了,你拿去吧?!?/br> “不不不?!币荚ё舆B忙擺手拒絕,她的眼眸中似有光輝閃耀,顯露出她對此的興趣,“你要不要彈一曲試試?” “彈一曲嗎?”高杉晉助還有些怔然,旁人卻早已起哄起來。 “是??!彈一曲看看吧!” “真好聽……是專業(yè)的藝人嗎?” “嗯,感覺是搞傳統(tǒng)音樂那一行的啊?!?/br> 三味線是高杉晉助的愛好,在最迷惘彷徨的日子,他便倚在窗臺邊,且歌且嘆地彈撥三味線,唱著從前的老調。但他卻沒有專程為誰彈奏過,這時面臨這境地,卻是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彈一首拿手的吧。”似是瞧出來了他的惑解,d伯爵出言建議道。 最拿手的?《蒼天之歌》這樣殺伐之氣過重的曲目顯然不適合眼前的場合,高杉晉助略一思索,勉強得出結果。 “那……好吧。”像這樣端莊正坐著彈琴向來不是高杉晉助的風格,他一躍而起,坐在窗臺上,半倚著身后的木質窗欞,黑色的細繩勒在腰間,而雙腿一條壓在窗臺邊,一條微垂著落地。他閉目輕彈著手中的三味線,低沉的聲線緩緩入耳。 “刺桐花開,招風雨來,往復的悲傷如同過島的波浪——” 高杉晉助唱的是在沖繩享有盛譽的《島歌》,這本是三味線中的名曲,經(jīng)那沙啞的聲線轉而演繹出了別樣的風味,如果說別人的島歌是在浪升浪涌時的引吭高歌的話,那么他的島歌,則是在波濤迭起的海崖邊的低聲喃語,就像是在空氣中凝結成形的亞麻布,觸碰時會有粗糙而輕軟的觸感似的。 “刺桐花落,微波輕搖,渺茫的幸福如同易逝的浪花——” “好!”一曲唱罷,小狐貍仿佛已然忘了此前的擔憂與害怕,在人群中搶先鼓掌,“先生是教三味線的老師嗎?” “不,我只是一介浪人罷了?!备呱紩x助輕聲說道,他的身形在地板上投下輪廓清晰的影子。 “那這位先生要不要再彈一曲呢?”壹原侑子意猶未盡地問道。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能讓我先喝一杯嗎?”他剛剛點的酒才喝了一半呢,杯子還孤零零地放在桌上。 “沒問題!”壹原侑子笑著說道,當她看見桌子上的酒瓶時,卻又大聲向在廚房門口看熱鬧的幸平純喊道,“哎,你怎么喝這個呀……店長!來兩瓶最好的酒!” 這句話又引發(fā)了新的sao亂,“什么!最好的酒!那是什么?怎么之前從來沒有聽過?” 榊一家的季節(jié)限量供酒,托幸平創(chuàng)真的福,貓屋經(jīng)??梢再I到不少,但一般都被茨木童子與酒吞童子這倆酒鬼喝得一干二凈,旁人都很少知道這件事。 “那個什么最好的酒,我們這里也要!” “這里也來兩瓶!” “是是是!”幸平純嘆了一聲,“小狐,別杵在那里,過來幫忙啦。” 再然后,高杉晉助又陸陸續(xù)續(xù)唱了《狐火》與《浜町河岸》,不過喝酒居多,彈奏居少。在那一晚,那在人間漂游孤寂名為高杉晉助的魂靈,仿佛終于找到某種介質的憑依似的,凜然的眉眼淡卻了不少。 靜謐,美好,在吵吵嚷嚷的餐廳中,高杉晉助的心中忽然想起了這些與他向來無緣的詞語,仿佛他經(jīng)歷的苦痛與磨難,鮮血與慟哭,背叛與陰謀,都只是浮云遮眼的一瞬而從未存在過。那黏在皮膚上,刻入身骨中,嵌在魂靈中的總是隱隱作痛的傷悲,也變得不再那樣深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