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這么大的宅院，住在里面的幾十口人竟然只靠老天爺賞賜的無根之水活命么。

    她在這胡亂猜想的工夫，楊宿已經(jīng)引著人走回了祠堂大門口，也是茅八尺和鄒青城逐漸失魂的起點(diǎn)。

    “你究竟在干嘛？”

    宋辭站在房檐不遠(yuǎn)處，看著楊宿從媲美百寶囊的口袋里取出了紅繩和銀鈴，里里外外又是劃線又是搖鈴，怪里怪氣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好了。”

    彎腰弓背的楊宿從如同紅外線一樣繁亂的繩陣中鉆出來，晃動著系在手腕上的銀鈴，“有它在，我們就不用擔(dān)心出不來了?！?/br>
    他拉住左側(cè)大門的銅環(huán)示意道：“等我數(shù)到三，記得一起往下使勁！”

    宋辭依言扣住右面的銅環(huán)，等到楊宿的比出了第三個字才用力一拉，緊張地豎起耳朵盼望奇跡發(fā)生。

    哪知道過了幾分鐘，院子還是靜悄悄的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你在開玩笑嗎？”

    宋辭忽然覺得把茅八尺的安危托付給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簡直傻透了，“感情忙了半天，你只是為了展示自己高超的翻繩技巧？”

    “噓！”

    楊宿抬手制止住臨時(shí)搭檔的抱怨，“仔細(xì)聽，它來了！”

    “聽什么啊？拜托，我真的沒有時(shí)間陪你胡鬧。”

    宋辭轉(zhuǎn)身就要越過繩陣去找之前的棺材，卻在落腳時(shí)險(xiǎn)些被濕滑的地面摔倒。

    “這是……”

    她用手電光一照，發(fā)覺腳下的地磚邊縫已經(jīng)溢滿了水漬，就連門檻也一分為二退回了高墻兩側(cè)中空的軌道內(nèi)。

    楊宿又退了一步才苦惱道：“畢竟是一百多年沒用了，再好的機(jī)關(guān)也會變得遲鈍?！?/br>
    聞言，宋辭趕忙趁著地磚還沒有完全翻轉(zhuǎn)躍到楊宿身旁，靜候狀如水井的洞口慢慢現(xiàn)身。

    揮開縈繞在鼻尖的怪味，宋辭滿心不解道：“善家為什么要把水井修在這么隱秘的地方？”

    楊宿皺了皺眉頭，似乎是在忍耐，“這是陰井，也可以說是溝通陰陽的通道。不是給活人用的?！?/br>
    宋辭見對方臉上出現(xiàn)不耐之色，趕忙閉口不談。

    她和姓楊的達(dá)成臨時(shí)協(xié)議只是為了找到茅八尺，又不是真的對善家的秘事感興趣，知道的太多反倒顯得別有用心。

    等到井口的水汽消散的差不多了，楊宿才不知從哪抽出一條登山繩系在銅環(huán)上，“我們的時(shí)間有限，祠堂的結(jié)陣最多只能擋住想要回來的人，走到半路如果有人執(zhí)意往外走，咱們說不好就要被困在里面了。你之前一拳轟碎趙永賀胳膊那招還管用吧？”

    早知道對方是看中了自己的防身技巧，宋辭也不意外，“那是我?guī)煾競魇诮o我的茅山絕技，要是能夠早點(diǎn)找到他，我們也好多個幫手?！?/br>
    她這么說也是怕萬一姓楊的怯陣了，哪怕是為了活命也能想著帶上茅八尺一起逃出去。

    楊宿也沒表態(tài)同意不同意，咬住自己帶來的照明燈率先抓著登山繩上的繩結(jié)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順。

    宋辭坐在濕滑的邊緣，只能看見一道不停閃爍的亮光在黑色的井眼中變得越來越暗淡。

    怕兩個人走散了她也沒敢多做遲疑，連忙抓著還在打晃的登山繩往深處追。

    井很深，寒氣刺骨。

    楊宿打好的繩結(jié)間距為一米，宋辭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jīng)摸過了二十幾個小疙瘩，可腳下的晃動依然沒有停止，這說明早她一步的搭檔還未落底。

    手指的關(guān)節(jié)早已麻木，不是因?yàn)槠＠?，而是因?yàn)楦街诰谥畠?nèi)幾近一指厚度的白霜。

    即使是宋辭這樣有內(nèi)力、佛珠護(hù)體的人都扛不住陰井的寒意，走在前面的楊宿能夠一聲不吭的堅(jiān)持下來還真是教人驚訝。

    “兩相比較，倒是讓搭乘棺材靈車的茅八尺少遭了不少洋罪……”

    一面感慨著不知是好運(yùn)還是歹運(yùn)的老道人，一面手腳并用順繩而下，又過了十來分鐘，宋辭才聽見井眼深處傳來了一道落地聲。

    總算等到前面的人讓位，宋辭放下蹬在井壁上的雙腳，嗖的一下子落到了井底。

    此時(shí)，楊宿的臉色已經(jīng)和死人無異，可他還是盡量控制住打顫的牙根囑咐道：“一會兒不論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輕易相信，也不要去碰任何東西，明白我的意思嗎？”

    見宋辭無聲應(yīng)下，楊宿從口袋里取出一張銀色的符紙往前方一拋，就見接觸到井壁的符紙立時(shí)化作一道銀色的火苗，將冰封的墻壁融開了一個半人高的雪洞。

    消耗了大半法力的微弱火苗仍未熄滅，而是如同指路明燈一樣飄在前方，引著二人慢慢朝著比濃墨還要幽黑的洞xue深處走去。

    洞xue與井口為相連的丁字形，隨著宋辭和楊宿的漸漸深入，附著在洞xue內(nèi)壁的墨色也變得由濃轉(zhuǎn)淡，最終化作一片灰蒙蒙的霧氣。

    到了這里，那點(diǎn)完成使命的銀色火光終于散去，也叫兩個人借著余光看清了橫在面前的紅漆大門。

    “這不是善家大院嗎？”

    宋辭悄聲問道：“咱們走來走去，怎么又回老地方了？”

    楊宿在門環(huán)上扣了三下，“不過是水中映月罷了?！?/br>
    沒人應(yīng)門，那兩面比老宅還要高出一倍的大門就那樣應(yīng)聲而開，露出了雕刻著帝王出巡圖的照壁。

    二人繞過照壁往后一看，兩排垂首肅立、分做丫鬟奴仆打扮的男女老少正靜靜地站在前廊下面恍如蠟塑般一動不動。

    這些人相貌衣著全然不同，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腳尖朝下。

    “師父？”

    宋辭細(xì)細(xì)端詳著那些好似刷了層白漆的臉蛋，想要從中找出茅八尺的下落。

    “程道長不在這里?！?/br>
    楊宿指著蠟像說道：“看看他們的衣服鞋面都是多少年的老古董了，只怕這些人都是善家的家仆。”

    “守在外面的是家仆，難道住在院子里的是主家？”

    宋辭從沒聽說過死人還教人伺候的，又不是古時(shí)喜好殉葬的年代，“總不至于當(dāng)年的兇案是善家家主自導(dǎo)自演吧？”

    “我看未必?！?/br>
    楊宿的目光一直膠著在看似很遠(yuǎn)卻又近在眼前的正院大門，快步走過去在臺階下面擺好香爐貢品，點(diǎn)了一根與符紙相同顏色的細(xì)香。

    做完這些他便一瞬不瞬地盯著香爐，直到冉冉升起的煙氣飄進(jìn)了門縫中，忽明忽暗的香火也不曾熄滅才不動聲色地擦了把冷汗，步履艱難地走向閉合的大門。

    從宋辭的角度，只能看見楊宿雙手觸及門板時(shí)先是渾身一震，然后就像遭遇大山壓頂一樣塌了腰，用那雙肌rou隆起的手臂緩緩?fù)崎_了一條細(xì)縫。

    門縫雖然不大，卻叫幾乎跪在地上的楊宿狠狠松了一口氣。

    宋辭不敢妄動，因?yàn)檠巯抡幸还蓸O強(qiáng)的腥風(fēng)鬼氣從敞開的門臉中迎面撲來，陰吼嘶鳴。

    當(dāng)詭異的氣流聲游蕩而出時(shí)，原先垂首立在院子里的眾位家仆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匍匐跪地，就連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的楊宿也被吹得一個跟頭滾下了臺階。

    “你沒事吧？”

    有佛珠護(hù)體，宋辭只覺得這股鬼氣腥臭難聞并無其他不適，直到扶住摔倒的同伴才發(fā)現(xiàn)對方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竟然變得又青又冷。

    楊宿疲憊地?cái)[擺手，示意她扶起自己往前走。

    此舉倒也符合宋辭的心意，費(fèi)了那么大力氣來到這里，不管茅八尺是生是死總要問個明白。

    稍待兩人一步一歇踏入足夠過人的正門，恍惚間只覺得自己來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巍峨殿宇。

    殿中＼共有九根蟠龍柱支撐，而位居其中的卻是一塊直通雕龍寶座的巨大靈墀。

    靈墀兩旁也不是空無一物，緊挨著雕龍寶座的左手位置放著兩個并排的太師椅，當(dāng)中一個坐著一位挽鬢別花、容貌艷麗的宮裝女子；右手位置則跪著兩個不知人事的道人，正是宋辭要找的茅八尺和鄒青城。

    靈墀盡頭，一具猶如提線木偶般的金縷玉衣忽然動了動脆聲作響的胳膊，抬手指向攙扶而立的生人， “來者何人，見到孤王為何不拜？”

    自稱孤王的玉人并沒有如同尋常鬼物那般大呼小叫，溫厚的聲音讓罩在外面的玉衣一攔雖是添了一些含糊不清的感覺，卻照樣一字不落的聽進(jìn)了宋辭和楊宿的耳朵里，頗有些不怒而威的氣勢。

    倘若是一個大活人在如今的年頭稱孤道寡，只怕等著他的唯有送進(jìn)精神病院一條路?？扇缃裨谶@神秘莫測的地下宮殿中遇見一個堪比鬼王的存在，宋辭還真不敢掉以輕心。

    她又看了眼面色鎮(zhèn)定的同伴，心中不由起了疑，“難道這個大有來頭的玉人就是楊宿的最終目的？憑他自己又如何降服得了這么個祖宗？可不要連累我們師徒才好啊……”

    宋辭想了想，主動開口道：“今日冒昧驚擾實(shí)屬無奈之舉。敢問陛下是哪位國君，待我等原路退去也好為您祭文禱告以作賠罪！”

    玉人面罩顫動了幾下，也不知為何不肯應(yīng)答。

    倒是坐在他下手的宮裝女子甩著帕子?jì)尚Φ溃骸按笸?，如今都是新時(shí)代啦，您大人有大量又何必為難小孩子。上回進(jìn)來的那幾個生人走的匆忙留下了一些五顏六色的畫冊，您不是也覺得怪有趣的？妾身還記得上面說過，現(xiàn)在當(dāng)政的是一個叫總統(tǒng)的小子對吧？”

    感覺到宮裝女子的善意，宋辭連忙說道：“總統(tǒng)只是一個名稱，好比千年以來的王朝都是由帝王統(tǒng)治的，卻不是一家一姓?！?/br>
    宮裝女子盈盈起身，須臾間便來到二人面前，甩著帕子嘆息道：“小丫頭，見你也是知書達(dá)理的模樣，我也不怕跟你說句實(shí)話。都說世人念舊，但沒人知道鬼也長情啊。我與大王雖是半路夫妻，卻也日夜相伴了百多年。他呢，是有心愿未了不肯離去；我呢，其實(shí)也沒什么念想，就是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不愛挪動罷了?？墒悄莾晌坏篱L一進(jìn)祠堂就不分青紅皂白的喊打喊殺，還使出了想要煉制鬼奴的陰損法子。你來評評道理，若是你遇見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會束手就擒嗎？”

    “嗯……”

    聽完宮裝麗人的快言快語，宋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之前被自己氣得面紅耳赤的趙云琪，忽然有了一種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心塞感覺。

    可她也相信茅八尺絕不會是對方口中的惡毒道人，遂底氣十足的接話道：“您先消消氣！我?guī)煾高@次來到善家大院不過是受人所托，并不是有意要與二位為難。”

    她又單獨(dú)指出了跪在遠(yuǎn)處的寒酸道人，“您光看我?guī)煾傅拿嫦嗑驮撝浪卸嗪┖窳?，譬如御鬼之類的歪門邪道也不是我們茅山宗的傳承。”

    宮裝麗人聞言湊近了幾步，“你和那老道人確實(shí)未曾沾染邪氣，尤其是你這個小丫頭的身上，總教人覺著暖洋洋的忍不住靠近，又不會像挨著日頭那樣刺痛難耐。”

    宋辭干笑兩聲，立時(shí)又想起了那塊頗受歡迎的唐僧rou，“這或許就是茅山正宗與旁支邪修的區(qū)別了?！?/br>
    “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

    宮裝麗人說著將五官打亂現(xiàn)出鬼臉，幽幽道：“你們要找的人不是我，該擔(dān)心的人也不是大王?！?/br>
    宋辭和楊宿順著她的指尖看向了另一張空著的太師椅，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

    “那個，既然大王無意怪罪，不如放我們回返吧？”

    宋辭試探著商量道：“只要您肯饒了我家?guī)煾?，往后我們一定常來供奉！?/br>
    不是她非要過河拆橋，無冤無仇的自己一個半吊子道士拿什么去和鬼王抗衡，別提還有茅八尺牽扯其中。

    姓楊的如果不自量力想要收服那套金縷玉衣，還是等到改日自行尋死吧。

    宋辭的心思自然瞞不過楊宿，可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反而專心致志地盯著腳下的靈墀。

    半晌之后，坐在高處的玉人輕輕拍了拍扶手，擎在椅座下的龍首龜就爬了起來，露出中空的肚腹。

    玉人俯身往下一探，從一堆玉璽、方印形狀的雜亂物品中摸出一個畫軸，愛惜地摩挲著。

    宮裝麗人見狀心酸不已，再度化作一位紅衣戲子，咿咿呀呀唱將起來。

    兩個老鬼沉浸在悲傷往事中無法自拔，宋辭和楊宿也不敢出聲打擾，老老實(shí)實(shí)地站在原地等候。

    自從進(jìn)了地宮，宋辭身上的設(shè)備早已全部失靈，就連手表的指針也紋絲不動，只能憑直覺推測外界的光景。

    空蕩蕩的腸胃響過一次又一次，直到宋辭再也忍不住想要提議借用一下衛(wèi)生間的時(shí)候，玉人終于把手中的卷軸慢慢展開。

    “找到愛妃，孤王恕你師徒無罪！”

    “你一個當(dāng)皇帝的連自家姓甚名誰都羞于啟齒，叫我上哪去給你找愛妃??？！”

    宋辭將要抗議，卻見那位周身籠罩著瑩瑩白光、好似飛天而去的婀娜女子玉足尖題著佳人樓氏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