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程千仞拒絕地也很直白:“不行,關(guān)系到小流安危,雖然你能指導(dǎo)徐冉,但是你沒有修為,我不放心你?!?/br> 顧公子以白眼回敬。 此時兩兄弟共用一案,程千仞做上午徐先生布置的功課,程逐流看書。 很多時候他們都是這樣。沒有人說話,即使誰要添墨換書,一個眼神遞過去,對方自然騰出地方。長時間形成的默契與習(xí)慣,讓相處變得簡單。 窗戶半開著,窗外不時傳來喜鵲聲,春風(fēng)里吹來微甜的花香。 日影西斜,光線漸暗時,程千仞點(diǎn)亮油燈。給他講上午從年輕執(zhí)事那里聽來的知識。 突然想起今天說漏嘴的詞,開玩笑道:“明天就能借到《梅花易術(shù)》了,你看看推演術(shù)合不合你三觀?” 逐流也笑:“我要三觀干什么?哥哥的三觀就是我的三觀?!?/br> “可是哥哥也有犯錯的時候。你總是要自己生活的,當(dāng)然要有自己的想法?!?/br> 話音剛落,就見逐流沒了笑意。 “小流,你是不是不想考‘萬法推演’?還是不想修行?” 從前他們關(guān)于這個話題聊過不止一次,逐流答應(yīng)的快,總是說‘我聽哥哥的’。 程千仞覺得他還沒認(rèn)識到問題的重要性:“想好了再答,不然我就當(dāng)你敷衍我,要生氣的?!?/br> 逐流想了想:“我當(dāng)然想修行,有修為才有力量。但是入道之后,哥哥會送我離開嗎?” 程千仞恍然大悟,原來問題出在這里。面對弟弟依賴不舍的眼神,‘絕對不會’差點(diǎn)脫口而出。 他身側(cè)左手緊握成拳:“不是我送你走,為了取得修為進(jìn)步,你可能不得不走?!?/br> 其實還有一句他沒說出來。以前聽顧二提起過,逐流這樣好的資質(zhì),一旦入道,在成長起來之前若無人庇護(hù),是件很危險的事。比如皇都里某些世家,就有將人洗去神智,做成傀儡的禁術(shù)。 逐流低垂下眼,興致缺缺:“像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 程千仞笑起來:“對我來說,當(dāng)然好。我庸人一個,這輩子能過得安生富裕就很滿足了。但你不一樣,我希望你能過的更好?!?/br> “我以前聽說,在皇都過節(jié)時,很多高樓上會灑下金箔;西邊深山里有顆千年古樹,棲息著巨大的神鳥,羽翼遮天蔽日;東邊終年落雪的雪域,冰面上能開出紅蓮,黑夜總比白晝長;這片大陸的最南,有座白玉砌成的宮殿,漂浮在九天云海上;若修行者超凡入圣,則天地清光普照,云霞生出輝煌異象……” 他這般說著,眼里亮起微光,忽而頓了頓:“這個世界多神奇,可惜我都看不到。等你長大,就去替我看看吧?!?/br> 逐流抬起頭,燭火照亮他精致美麗的面龐,清澈的眼里也落進(jìn)暖黃色的燭光。 他說:“好。” *** 當(dāng)今圣上,是一位前無古人,往后也很難有來者的皇帝。 少年繼位,弒父殺兄,御駕遠(yuǎn)征,一路從東川山下打到雪域邊界,將王朝的版圖擴(kuò)大了十分之一。 通水利修漕運(yùn),歷時三十年,建造了一條貫通大陸南北大運(yùn)河,堪稱千秋功業(yè)。因安國長公主得他寵愛,這條運(yùn)河建成后,便起名‘安國大運(yùn)河’。 他年富力強(qiáng)時,修為天下第一。廢黜‘山門使者’一職,手段強(qiáng)硬推行‘居山令’,使七大宗門不得不隱山避世,遠(yuǎn)離朝堂權(quán)力核心。皇權(quán)一度達(dá)到巔峰集中。 但這些已經(jīng)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時間從來最公平,今年一百八十歲的昭帝,年輕時積下的舊傷暗疾一齊復(fù)發(fā),每日吃不下一碗米,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昏睡。 說他糊涂,他某天突然拿起劍,當(dāng)堂斬殺了二十余位貪官污吏;說他清醒,他連今夕是何年都能記錯。 這樣的境況下,許多人都想做些什么。但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 沒人知道老皇帝的修為還有多高,什么時候會突然清醒,手上還有沒有底牌,守護(hù)皇宮的大陣又是什么情況。 于是整個皇城,乃至整片大陸,各方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在漫長的詭譎沉抑中,小心翼翼的等待他離開的那一天。 暮色四合,到了掌燈的時候,春裝輕薄的宮人們,在重樓峨殿間穿行,長竹竿挑起一盞盞細(xì)紗宮燈,掛在飛檐下、回廊上,先是前朝三大殿,再是內(nèi)廷六院,燈火連成中樞一條線。 緊接著萬千宮宇次第亮起,煌煌金光便籠罩了巍峨宮城。 內(nèi)廷最雄偉的大殿內(nèi),琉璃方磚光可鑒人,高大的銅鶴燈臺泛著幽幽冷光,鮫紗低垂,光影幢幢。 年老的帝王在宮人們的服侍下起身,來到案前,開始看奏折。 他看到第二本便有些疲累了,招來伺候多年的老宦官:“朕的兒子今日進(jìn)宮請安了嗎?” 老太監(jiān)恭敬道:“皇子們都在殿外等您召見呢。” 皇帝慢慢走到菱花格子窗邊。 料峭春風(fēng)里,白玉階下立著幾位華服青年,或英姿勃發(fā),或斯文俊秀。 他怔了片刻,突然捶胸頓足:“不對,這些廢物怎么會是朕的兒子!讓他們滾。暄虞沒有來嗎?朕只有暄虞一個兒子!” 他轉(zhuǎn)身拉起老宦官的手:“你去找到他,然后告訴他:要么回來登基,要么就去死。” 有些事情皇帝能說,下面人卻不能說。 老宦官嚇了一跳,又將他引到窗邊,低聲道:“您記錯了,您有四位皇子,兩位皇女。您再仔細(xì)看看,這都是您的兒子啊?!?/br> 皇帝怔怔看著,面露迷茫之色:“朕記錯了嗎?唉,朕累了,去躺一會兒?!?/br> 服侍皇帝睡下,老太監(jiān)靜靜退出去。 先給等在階下請安的皇子們賠罪,安撫他們回去,轉(zhuǎn)身迎上一位身著青黑色麒麟官袍的正二品大員,兩人去大殿的陰影處敘話。 “劉大人,您來晚了,圣上才睡下。” “高公公,近幾日圣上如何?可有清醒些?” 老太監(jiān)嘆了口氣:“圣上連五殿下的名字都叫出來了……” 言下之意是極不清醒了。 “自從首輔大人親赴東境鎮(zhèn)流寇,幾位皇子日日進(jìn)宮請安,昨天安山王還進(jìn)宮一次,不知說了什么哄得圣上高興,差點(diǎn)寫了傳位詔書……首輔大人再不回來,怕是要亂起來了。” 那位官員聽了,只得沉默,半響向天一拱手:“就快回來了?;噬先f歲,首輔千歲?!?/br> 天色漸沉,厚重的云層如海潮涌動,春雷乍回響,滾滾不絕。 大雨將至。 第11章 謀生┃西市兩癱 相映成趣 “怎么還在下啊,沒完沒了?!?/br> 南央城的綿綿春雨,從昨晚開始落,現(xiàn)在也沒停。整座城都泡在朦朧水霧里,人也被泡得筋骨酸軟。 學(xué)院下課時一片傘海,本就擁堵的路段更是挪不動步。誰的油紙傘磕了誰的頭,誰踩水濺濕誰的學(xué)院服,亂糟糟好一通抱怨與賠禮,合著池塘里的蛙聲,聒噪極了。 太液池小洲上的白鷺不知飛去何處,藏書樓外的桃花被一夜風(fēng)雨吹落,只剩芭蕉葉翠得發(fā)亮。 程千仞下課后逆著人流登樓,如約來到四層,卻聽外借處的婦人說:“他今日有事來不了,把書留在我這里了。” 程千仞謝過對方,將書揣進(jìn)懷里。 飯后送走朋友,他掏出書來。 學(xué)院藏書樓里都沒有第三本,不知那位執(zhí)事是從哪里找來的,翻開時尚能聞到油墨香,似是新印。 他看著這本,直覺與昨天看到的不一樣。卻因為《梅花易術(shù)》內(nèi)容晦澀,記憶困難,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太一樣。 要不然明天再去跟原本對照一遍,總不能讓逐流預(yù)習(xí)假書吧? 想到這里,年輕書生親切溫和的笑意驀然浮現(xiàn)在腦海,程千仞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實在小人之心,辜負(fù)對方拳拳赤誠。 下午又是‘軍事理論基礎(chǔ)’那門副課,放學(xué)時天色昏沉,雨竟然越下越大。 程千仞回家取了舊劍,換下濕淋淋的外袍,就要往西市趕。 逐流拿布巾擦拭他滴水的發(fā)梢:“一直在下雨,應(yīng)該沒什么生意,要算的帳不多,哥哥明天再去吧?!?/br> 程千仞對他笑了笑,撐傘出門:“不行,該去的日子就得去,丟了這差事,上哪兒再找這么好的。乖,晚上回來陪你讀書。” 程千仞帶著一身氤氳水汽走進(jìn)店里。撣撣衣袍,將手上竹骨傘收起,與舊劍一起靠墻放好。 雨天果然生意慘淡。不大的店面空蕩蕩的,他東家把柜臺后的搖椅搬來門口屋檐下,人就懶洋洋地癱在上面。目光放空,似是在看檐下雨簾,又在看石板微凹處的積水。 程千仞與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掃一眼:“來看賬了啊?!?/br> 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 程千仞向長街斜對面望,南邊十余丈遠(yuǎn),支著一張巨大的油紙傘,傘下就是顧雪絳的書畫攤。隔著雨幕,隱約能看到顧公子斜斜靠在一張圈椅上,手里端著茶壺。 他又看看門口的東家。嚯,西市兩癱,相映成趣啊。 不過顧二居然沒在家睡覺,還冒雨出攤,看來最近是有些拮據(jù)了。 忽聽東家道:“今天沒幾筆記賬,早點(diǎn)回去吧。” 程千仞還是站在柜臺后打起算盤:“沒事,我查一下到期的賒賬,給你列個名單?!?/br> 東家淡淡應(yīng)一聲:“好吧,隨便你?!?/br> 程千仞一直很不解,東家這種散漫性子,是怎么把店開下去的。 在他來之前,這里沒有賬本,收了錢就往柜臺后的匣子里扔,要買菜買面時拿錢就用。鄰里街坊誰想賒賬,東家嘴上應(yīng)一聲,說知道了。至于記不記得住,能記多久,那就隨緣分了。 程千仞問起時,他連賺了虧了也說不清楚。 “記賬干嘛,太麻煩了?!?/br> “那我給你做張表格,你畫線就行,隔天我來算一次,錯不了。” 程千仞做了整整一本表格,陽春面、酸湯面、紅油抄手各占一欄,每買一份就記一筆,畫‘正’字。經(jīng)常賒賬的名字也列出來,誰賒了就在誰的名字后面畫圈。每賒五文錢畫一個圈。 至于他說的賒賬超過五日記利息、兩日內(nèi)還賬有折扣之類,東家根本沒興趣聽。 程千仞來后,還負(fù)責(zé)采買,反正家里有四張嘴要吃飯,平時買的東西就多。連帶店里的一起買,商販樂意,還會讓他幾文錢。 這樣店里的帳也算得清楚明白了。 至于被同窗們多次瞧見他穿著學(xué)院服出入米面油鋪,跟買菜的小販討價還價,稱兄道弟,更加不待見他。背后罵他“真是丟學(xué)院的臉。” 程千仞只當(dāng)沒聽到。 他每兩周大清算一次,報盈虧。東家卻不太上心,說的最多的就是“隨便你?!?/br> 但他做得很開心,畢竟每月能拿三兩銀子,足夠他跟逐流吃喝不愁。 程千仞列好名單,揉揉僵硬的膀子,活動筋骨,只見東家還在門口的搖椅上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