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鞭再起，氣勢凌厲，寧復(fù)還反手一掌將程千仞送入墻角桌下，同時飛身迎上。

    這一掌力道輕柔，不知是不是丹藥開始生效，程千仞感覺渾身劇痛緩下一半，只剩胸腔火辣辣的疼。

    疼痛讓他感知到自己活著，心想總比失去知覺的好。

    他靠在墻角，感到身后墻壁劇烈晃動，然而上有方桌遮蔽視線，只見積灰與石屑簌簌落下，鞭影與劍光交錯紛亂。又聽錚鳴急促刺耳，想來房梁被勁氣波及，此間隨時可能坍塌。

    忽聽東家悶哼一聲，應(yīng)是受了傷，嘴上卻道：“師弟修為長進(jìn)了啊，就是鞭子太差?！?/br>
    這時候你還打嘴仗拉仇恨？

    程千仞握緊劍，從方桌下探出頭。東家要是死了，他們誰也活不了。

    他頂著恐怖威壓去看二人，見宋覺非雖坐在輪椅上，然而進(jìn)退自如，毫不滯澀，長鞭如游龍一般，幾次隨劍纏上，堪堪被劍勢震開。

    寧復(fù)還吐出一口血，還是一臉混不吝：“你要用劍我早就死了，你的凜霜劍呢？”

    含怒出手的一鞭被他閃過，鞭稍擊在房頂，烏瓦爆裂，破開斗大的洞，夜風(fēng)呼嘯灌入。

    寧復(fù)還趁機(jī)飛身躍出，宋覺非一拍桌案，連人帶椅飛起，隨之破頂而出，小店終于不堪重負(fù)，半壁墻轟然倒塌。

    震耳轟鳴與碎石煙塵中，有人攙上他臂膀，程千仞轉(zhuǎn)頭，原來是顧雪絳。

    顧二拉起他：“走?！?/br>
    第27章 夜話┃緣木求魚 有求則苦 壁立千仞 無欲則剛

    宋覺非浮在半空，勁氣激蕩，墨發(fā)飛揚(yáng)，雙目泛紅。

    寧復(fù)還心知他已打出兇性，走火入魔后愈戰(zhàn)愈強(qiáng)。又不愿傷他，只得節(jié)節(jié)避退：“氣機(jī)既破，蹤跡易察，再不走，抓你的人就到了?！?/br>
    宋覺非遙望一眼，遠(yuǎn)處亮起一片火光，正飛速向這邊趕來。卻冷笑道：“偏不走，我從十方地獄闖出來，就是為了殺你！”

    寧復(fù)還被密不透風(fēng)的鞭勢逼至屋脊邊緣，無奈道：“你留著這條命，我們來日方長。若被抓回去，幾個十六年能再逃出來？你殺了守獄苦陀僧，慈恩寺那些禿驢會放過你？”

    程千仞被顧雪絳攙扶著跑出店門，還未走遠(yuǎn)，忽聞颯然微風(fēng)，眼前一花，寧復(fù)還落在他們身前。

    他扛著劍，一身散漫：“打完收工，沒事了?！彪S手扣起程千仞脈門：“忍一下?！?/br>
    丹藥的藥效被外力加快催發(fā)，紫府熱意升騰，數(shù)道暖流經(jīng)過四肢百骸，卻伴著刺痛與微癢，程千仞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

    “走，幫我把針拔了?！?/br>
    地磚盡碎，滿店狼藉，還塌了半面墻，所幸門外街邊的桌椅完好。

    顧雪絳站在寧復(fù)還身后，為他拔針放回針包，一回生二回熟，手穩(wěn)了很多。

    程千仞坐在他們對面，夜風(fēng)一吹，方覺滿身黏膩，盡是冷汗與血污，極不舒服。

    他才經(jīng)生死變故，思緒雜亂，最后想的卻是逐流還在等他，見他這幅樣子，怕是要被嚇到。

    “你師弟不殺你了？”

    “殺，只是今晚他行蹤暴露，就破開空間先走了?！?/br>
    程千仞一驚：“他是什么修為？”

    那不是傳說中的圣人神通嗎？難道自己剛才挨了圣人的打，還有命在？

    寧復(fù)還知道他想問什么：“大乘圓滿。破開空間的法門是血遁，他的腿就是那樣廢的，不知道這次又要廢什么……”

    金針盡除，他捶捶腰背，轉(zhuǎn)頭擰肩，骨骼摩擦發(fā)出嘎巴脆響。

    顧雪絳功成身退，放松坐下，點(diǎn)上煙槍，吞云吐霧。

    程千仞忍不住說他：“上次在學(xué)院醫(yī)館，不是有人給你開了戒煙的方子，怎么一點(diǎn)用都沒有？”

    顧雪絳苦笑：“你就讓我抽一口吧，我心里亂的很，面館老板是劍閣雙璧之一，朋友是武脈被封印的修行者……”

    換誰都要懷疑人生。

    經(jīng)他一說，程千仞才想起來自己的事。

    “如果我說，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你們信嗎？”

    顧雪絳打量他：“看你這幅樣子，我信吧。”

    東家：“我原本以為你的武脈是自己封的，從東境來南央別有目的……直到看見你跟覺非過招，說句閉眼胡打都是抬舉你?！?/br>
    三人也算同生共死過一次，說話隨意多了。

    那丹藥真不是凡品，程千仞身上不疼，中氣十足：“打住，我只記得在烏環(huán)渡撈尸那幾年，來南央只是想過安生日子?！?/br>
    顧雪絳蹙眉：“能封你武脈的人，修為定遠(yuǎn)超于你，本可以抓你囚你甚至殺了你，都沒有?；蛟S是出于某種需要，不得不讓你隱藏，其實(shí)是在保護(hù)你……”

    換言之，現(xiàn)在程三沒藏好，可能有麻煩。

    程千仞想起剛穿來時的境遇，覺得荒謬至極，誰保護(hù)人把人扔在兵荒馬亂的東境，說自生自滅更合適吧。

    “要真有人惦記著我，先來給我點(diǎn)銀子花啊，誒，我現(xiàn)在什么境界?。俊?/br>
    顧雪絳沒好氣道：“煉氣大圓滿，跟鐘十六一樣，比徐冉略強(qiáng)一點(diǎn)?！?/br>
    程千仞怔然，往前推五年，原主十三四歲而已，如此好資質(zhì)，恐怕真有些來頭。

    未知令人恐慌，自身的未知更甚。

    三人面面相覷。

    程千仞沒想到東家跟他倆一個表情：“既然你也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還把劍給我？”

    這神兵聽上去來頭不小，剛才沒少拉你師弟的仇恨啊。

    “我手上就兩把劍，總不能把自己的映雪給你，當(dāng)然給你這個了?！?/br>
    什么道理，程千仞氣結(jié)。

    東家從懷里掏出兩張銀票：“別生氣啊伙計(jì)，之前說事成之后給你三百兩……喏?！?/br>
    “你蒙我，這是二百兩?！?/br>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復(fù)還只好又摸出兩張黃紙：“反正我也要走了，這店的房契地契都給你?！?/br>
    “頂多八十兩?！?/br>
    二十兩難死英雄漢，寧復(fù)還摸出一塊青玉璧：“這個也抵給你！我真沒別的了，映雪是我的命，不能給?！?/br>
    程千仞想，說的好聽，誰把命放菜堆里，還現(xiàn)磨現(xiàn)用？

    “你剛才說你要走了？去哪里？”

    劍閣和你師弟都不會放過你，天下之大，何處容身？

    “往東去，找我?guī)煹堋Ｋf傷未愈，又被一路追殺，今晚惡戰(zhàn)之后，再次血遁，一定傷勢更重，撞見仇家就是去送菜。我找到他之后……”

    程千仞想，殺了他，永絕后患？

    “才能護(hù)他性命無礙?！?/br>
    程千仞懵了：“你想救他，為什么還要跟他打？若是有苦衷，為什么不告訴他？”

    寧復(fù)還嘆氣：“我在你們這個年紀(jì)，也覺得人生有何難？萬事非黑即白，清楚簡單……可惜人事消磨，天意難違，再好的劍，一旦沾了情義，便難斬恩怨。才知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之苦?！?/br>
    又突然笑起來：“所以我很喜歡你的名字，緣木求魚，有求則苦，壁立千仞，無欲則剛?！?/br>
    程千仞默然無言。

    顧雪絳看著這個人。此時他不像懶散的面館老板，也不像傳言中離經(jīng)叛道的狂人，只像個歷經(jīng)滄桑的長輩，對后輩說點(diǎn)無奈心酸。

    忽而寧復(fù)還對上他的目光，取出一支金針：“送你了，你可以找人仿制，其他就看你造化了?！?/br>
    顧雪絳立刻起身拜倒：“多謝前輩?！?/br>
    寧復(fù)還站起來，撣撣衣袍：“本來該多教你們一點(diǎn)東西，才不枉相識一場，可惜沒時間了?！?/br>
    話音剛落，程千仞豁然起身，他聽到了腳步聲。很多人從城南來，向這邊飛奔，與他們大概只隔三條街。有修為后五感敏銳，刻意去聽，甚是能聽到烏瓦被踩踏的聲響。

    “東家，劍還給你，你快走吧?！?/br>
    他們?nèi)舯蛔サ?，免不了去州府衙門里走一遭。

    顧雪絳想的更多，劍閣雙璧今夜顯出蹤跡，南方軍部與劍閣都要尋人，事情發(fā)生在南央城，學(xué)院少不了也要出面。還有寧復(fù)還與宋覺非的仇家……真是舉世皆敵。

    寧復(fù)還最后看了一眼破敗的面館，忽然足下發(fā)力，乘風(fēng)而起，直上云霄。

    只余聲音飄飛落下：“你們快回家去，別回頭。”

    程千仞：“你的劍！”

    他們住城東，寧復(fù)還便向西去，去勢極快，遙遠(yuǎn)的聲音幾不可聞：“送你了。”

    顧雪絳拉起程千仞飛奔：“聽前輩的，快走?！?/br>
    程千仞耳中風(fēng)聲呼嘯，夜蟲凄鳴，海潮般的腳步聲伴隨著兵甲撞擊聲，不斷逼近。

    他們埋頭奔出西市，抄小道在狹窄的長巷間穿梭，大道上已有巡邏兵隊(duì)列跑過，火把熊熊。

    “不行，我跑不動了?！?/br>
    顧雪絳踉蹌幾步，彎腰喘息，強(qiáng)忍咳嗽。

    程千仞起初也覺得累，后來像是有某種力量自經(jīng)脈中涌出，疲憊一掃而空。他感受著真元運(yùn)行，試圖盡力催動，背起顧雪絳繼續(xù)跑。

    “撐住，快到你家了。”

    小巷坑洼不平，伸手不見五指，但程千仞足下生風(fēng)，未曾磕絆。

    忽然天空一聲巨響，回音不絕，遠(yuǎn)勝雷鳴。兩人心悸，忍不住回頭看。

    這一看便愣在原地。

    只見一道雪亮的劍光，橫貫東西，延綿十余丈，將夜幕割裂兩半。

    它照亮南央半邊天，逼得明月無光，星辰失色。

    程千仞目力遠(yuǎn)勝從前，定睛望去，隱約有人影隨劍勢突破重重包圍，一掠十余丈，隱沒在夜色中。

    然而巨響之后，天際明光久久不散，許多人從睡夢中驚醒，推窗出門來看，越聚越多。府衙兵將要趕人維持秩序，長街被圍得水泄不通，一片混亂嘈雜。

    顧雪絳依然看著劍光：“映雪劍寧復(fù)還，名不虛傳。”

    程千仞想，看來他們在面館打架時，還真是多有收斂，不然半條街早都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