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林渡之嘆氣。 從顧雪絳的反應(yīng)來看,皇都有很多這樣的人,遠不止一個鐘十六。 但鐘十六在他眼前,像學(xué)院每個普通學(xué)子一樣上課修行。兩年之后他們慶祝畢業(yè), 手持凜霜劍的木訥少年將變作一具傀儡。 如何能視而不見。 程千仞聽見他嘆息聲, 便感受到他的心意。 林渡之身上似乎有一種慈悲, 不止是醫(yī)者仁心,也不是人之常情的惻隱之心那么簡單。 這種慈悲他看不懂。大概與對方常讀佛經(jīng)有關(guān)。 程千仞問:“還有救嗎?” 林渡之:“有。等雙院斗法結(jié)束,我想去找他?!?/br> 治病雖難,與生人打交道卻更難。他皺起眉頭,略感苦惱。 顧二忍不住揉他臉:“沒事,我們一起去, 三個傻子幫林大醫(yī)師想辦法?!?/br> 徐冉哈哈大笑。 林鹿耳尖泛紅:“說了不要突然離這么近!” 四人走到路口揮別,說句明天見。 像往常一樣,該讀書的去讀書,該練劍的去練劍。學(xué)院無處不在的復(fù)賽緊張氣氛,好像與他們無甚干系。 *** 程千仞踩過青石板上的夕陽余暉,抱劍回家。 前些日子,他已學(xué)會繞開某些人流繁庶地段,可以避免很多麻煩解釋。 “我只是長得像程千仞,真的不會打馬球。他本人帥過我十倍……沒有騙你,他不會親自買米的?!?/br> “不會吐火……馬也不會飛,不會翻跟頭。就這兩個白菜,其他不要?!?/br> 偌大的南央城,竟哪里都有人認(rèn)識他。 幸好顧二寫的‘閑話皇都’第三冊 上市,街頭巷尾,墻角樹下,人們捧書爭閱,一場馬球的熱鬧終于被淡忘。 今天一切都很順利。 直到深夜,程千仞打坐吐納,放空冥想。不知過去多久,識海中白霧重現(xiàn)。 他又看到了逐流。 此番相見,好似比昨夜漫長許多,看的更真切。 小孩長高了,卻瘦了,穿著繁復(fù)的玄色長袍,孤零零站在幽遠霧氣里。 廣袖低垂,形影孑孓,如云海間一座孤峰,渺渺不似人間。 忽一回眸,鋒銳乍現(xiàn),冰冷目光穿云破霧,直直看進他眼底。 “送走我之后,你過的好嗎?!” 程千仞驀然驚醒。 破曉前夜色最濃重,秋風(fēng)肅寒,刮面如刀。 他披衣立在窗邊,自言自語。 “米價漲了,面館關(guān)張,丟了差事,每天練劍修行。天亮后要去打架,運氣好的話,這票干完能掙三百兩……” “認(rèn)識了一個叫林渡之的朋友,你應(yīng)該會喜歡。最近南央城來了很多人,有些人很煩,你可別學(xué)他們的壞毛病?!?/br> “其余還像從前一樣。除了會想你,一切都好?!?/br> “你呢?” 東方天空微微泛白。他長舒一口氣,思緒重歸平靜。 于是打水洗漱,換上干凈院服,梳起單髻,帶劍出門。 全然不似要奔赴一場混戰(zhàn)搏殺。 天色陰沉,西風(fēng)卷起枯葉翻飛,塵土迷人眼,秋雨欲落未落。 學(xué)院東門的開闊廣場上,聚滿看熱鬧等音信的南央民眾、外地商旅。 程千仞入院后,沒有刻意遮掩威壓,很快有人認(rèn)出他,四周一陣低語聲。如摩西分海,人群自發(fā)讓開一條通路。 南淵院服以藍白二色為主,遠望像一片喧騰海潮。其間維持秩序的黑衣督查隊員,像海上堅固的礁石。 演武場四周都有入口,南淵參賽者在南邊入口等候。大半是熟人,卻氣氛沉默,徐冉遠遠喊道:“你怎么才來啊!” 周延等師兄們聞聲看來,與程千仞點頭致意。 因為緊張亦或激動,徐冉格外暴躁:“還不開始,他們隨便坐坐不行嗎?” 她說的是北面看臺。今日到場的除了兩院的先生、昌州府官員、南方軍部的將領(lǐng),還有許多宗門長老、世家供奉。 斗法盛會不僅是兩院較量。哪家后輩更優(yōu)秀,哪個天才更出眾,哪位初露頭角的學(xué)生適合招入門下,便要以此見分曉。 三十余人排座次,名望、修為、輩分方方面面都要考慮仔細,大人物們心里如何作想不得知,場面上總得互相謙讓。 程千仞抬頭望去,四周石階層層坐滿,密密麻麻。場中又有黑白圓臺拔地而起,一切都讓人感到壓迫。 忽而某處響起一陣高呼,原是南山后院諸生喊他名字。他不明白,醫(yī)館門前才互相責(zé)罵一場,為何他們還能毫無芥蒂地來給他助威呢? 他也想像副院長那樣,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又覺十分尷尬,只好與林鹿和顧雪絳說話,假裝沒聽到。 “你們怎么來了,下午文試不用準(zhǔn)備?” 顧二:“現(xiàn)在準(zhǔn)備能讀幾頁書?時間寬裕著,看完你和徐冉還能帶鹿午睡?!?/br> 他倆坐在看臺第一排,與程千仞只隔一道鐵柵欄。 大人物們終于陸續(xù)入座,鼓聲一響,震得全場安靜片刻,典儀官重復(fù)規(guī)則的聲音遠遠回蕩,末了拉長調(diào)子: “請參賽者入場——” 南北兩面,加起來百余人,被執(zhí)事安排沿場邊散開,每人間隔兩丈有余,方便施展。 呼喊聲再度響起,愈發(fā)氣勢磅礴,很快連成一片。程千仞的名字響徹學(xué)院。 滄山長老笑了笑,伸手指道:“那個就是南淵今年的新星,傳言中一夜入道的天才?,F(xiàn)在城中流傳的馬背狂言,就出自他之口?!?/br> 他身邊的慈恩寺僧人尚未開口,有人搶先道:“略通馬球小道,竟如此氣焰囂張。我看難成大器。” 原來是鐘家一位小乘境供奉。 劍閣長老看著北邊,淡然道:“請恕直言之過,非我妄自尊大,實乃混戰(zhàn)不公。我派大弟子如虎入羊群,不妥。” 周圍老者面不改色,只能暗地咬牙,也知他所言不假。傅克己的劍道修為,早已超出同輩太多。場間誰堪為敵手? 北瀾執(zhí)事長憂慮皺眉,語氣卻流露出一絲驕傲:“復(fù)賽安排混戰(zhàn),胡先生怎么想的,若南淵只余六七人晉級決賽,如何收場?” “你想要如何收場?” 同一時刻,南方最高建筑,藏書樓最頂層,也有人問了同樣問題。 是一位貌美婦人,體態(tài)雍容,看不出年紀(jì)。 “二條!胡了!”胡易知心情大好:“收場?隨孩子們?nèi)ネ妗僮咭蝗Γ俊?/br> 洗牌聲嘩啦啦,合著樓下鼓聲人聲,分外悅耳。 今日天氣不佳,偏來客極多,南北兩院派出執(zhí)事長和幾位頗負盛名的老先生坐鎮(zhèn)看臺。幸好他們四人在此打牌,溫樂公主在建安樓上。否則安排位次的執(zhí)事能愁得吐血。 北瀾副院長悠悠摸牌,向窗外掃一眼,興致缺缺,遠沒有看馬球時一半積極。 “我就是不喜歡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個也不喜歡。當(dāng)年我們修行,腦子里全是‘抵抗魔族,保衛(wèi)家國’八個字,斗法爭名次,只為前二十名可以去東境第一線。什么是榮耀,這才是?!?/br> 楚嵐川不答話,早聽膩了。每次說到最后無非同樣結(jié)論——‘人類要完,責(zé)任平攤’。 胡先生溫和地笑:“老劉,這是他們的時代了?!?/br> 若算起來輩分,對方是他們長輩,年輕時參加過東征之戰(zhàn),軍功赫赫。他繼任南淵副院長后,頭兩年還稱其‘前輩’。 后來與對方年年相見,一起看著少年們像春天韭菜,一茬又一茬成長起來,而他們窩在高樓上打牌吹水,彼此間的輩分早已模糊。 劉副院長:“人類未來交到這些崽子手上,魔族能唱著贊歌閉眼打進白雪關(guān)……嗨呀三娘,你又給院判喂牌!” 三娘扶了扶鬢上珠花:“喂了怎么樣?人類未來就毀在我手里?!?/br> 劉副院長正要回嗆,忽而怔了怔。 拂袖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一張八萬骨碌碌滾下桌角。 他聽到了一聲劍鳴。 復(fù)賽開始的瞬間,百余人動身,無數(shù)刀劍相擊,千萬聲錚鳴于同一時刻響起,直沖云霄。 那一聲并不如何響亮、也不悠長,一息便淹沒在喧囂里。 但是他聽到了。 四人站在窗前。 因為胡易知的惡趣味,遠望演武場,黑白交錯如一方巨大棋盤。 劉副院長聲音很輕,好像說出那個名字便意味著危險,需要謹(jǐn)慎小心: “……神鬼辟易?” 第55章 與日爭輝 程千仞提氣縱身, 向距離最近的石臺躍去, 右手觸碰劍柄的瞬間,忽生警兆! 一道銳利破風(fēng)聲直襲面門, 來勢極快, 如憑空出現(xiàn)一把利劍, 懸在鼻尖。 恰逢他人躍半空,身形無依。劍出鞘一半, 鋒銳未露。 全身都是破綻。 當(dāng)機立斷旋身半圈, 硬生生止住去勢,轟然墜地! 劍氣初發(fā)時, 傅克己尚在演武場最北, 當(dāng)劍氣斬落, 他已一掠幾十丈,越眾人,踏石臺,沖開一條通路, 轉(zhuǎn)瞬落在場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