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迷霧飄散,水謝四周白色鮫紗低垂。欄桿邊似有一人,隔著紗帳看不真切。 程千仞上前行禮:“叨擾,請問內(nèi)府如何走?” 那人聲音微?。骸澳闳?nèi)府做什么?” 程千仞覺得這個理由非常難以啟齒,顯得自己很臉大:“……尊者召我?!?/br> 宮里稱首輔為大人,宮外稱之為尊者。 “哦,我便是?!蹦堑廊擞跋蛩惺郑藨B(tài)隨意,像招什么小寵物: “來?!?/br> 隨他話音落下,輕柔的帳幔被夜風(fēng)吹起,無聲翻飛。 人影顯露,程千仞心下一驚。 與傳言中截然不同,這位站在王座背后的大人物,正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外袍,露出潔白而柔軟的里衣。他甚至沒有束冠,墨發(fā)披垂至腰畔。 廣袖下伸出一只手,寒玉般剔透,拄著一根墨色手杖。 月華銀輝落在他的青銅惡鬼面具上,勾勒出猙獰輪廓,才證實(shí)他的確是首輔。 “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 這副閑適的居家模樣,全不見山海威壓,使程千仞不覺畏懼,只感到十分尷尬心慌。 路上琢磨過的,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全忘得一干二凈。 長案上放著一張破木板,與金玉輝煌的仙境格格不入,那人垂目念道:“‘渡船拉纖撈沉尸,寫信抄書做文章?!惚臼逻@么大,當(dāng)個賬房不覺得屈才?” 程千仞:……不……吧。 “罷了。”首輔見他支吾說不出話,也不為難,自徑坐在榻上:“來給我擦擦頭發(fā)。” 陰影里走出低眉垂眼的侍女們,捧上青玉托盤,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程千仞愣怔一瞬,拿著絹帕,繞到那人背后,跪坐榻上。他忽覺姿勢別扭,但已經(jīng)坐下,再移動位置才更別扭。 這個距離太近。好像一低頭,就能碰到對方氤氳著水汽的發(fā)絲。 人緊張時,就愛胡思亂想。首輔將近兩百歲了吧,頭發(fā)保養(yǎng)挺好啊,沒一根白的,摸起來比細(xì)絹還光滑。 星光落湖,夜風(fēng)中荷香清淺,紗帳飄飛。 銅鶴燈臺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投照于一處。 “以后你就跟著我罷?!?/br> **** 程千仞一夜之間高升了。從外府升到內(nèi)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樽约翰令^發(fā)的手藝特別好。 或許正趕上貴人出浴,夜里聽風(fēng)抱月,閑來無事,就想找個擦頭的。 擦頭就擦頭吧,反正首輔大人是個特別好的人。絲毫沒有架子。 他隨身侍候從未感到壓力。煮的茶難喝也沒事,首輔耐心又溫和,手把手教他。 珍饈美食變著花樣吃。生活只有一點(diǎn)不順,程千仞一邊磨墨,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這兩日身體抱恙?” “勞尊者垂問,沒有大礙,睡夢不安而已?!?/br> 首輔思索片刻:“內(nèi)府護(hù)院陣法夜間開啟。你沒有修為,會被威壓驚擾。從外間搬進(jìn)來吧,與我同睡。我可以為你抵擋化解。” 程千仞稍有遲疑:“會不會打擾……” 首輔打斷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么做事?” 當(dāng)天夜里程千仞明白為什么了,這張床很大,七八人并躺不成問題。只睡他們倆,一人占一邊,互不妨礙,打滾跳舞都綽綽有余。 不僅如此,被褥極度舒適,躺下就像是陷在輕軟溫暖的云朵里。一夜好夢。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覺服侍對方更衣束發(fā)。 似乎是因?yàn)橐黄鹚^一晚,那人說話更加隨意:“以后別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稱呼上需與別人不同。” 睡覺也不摘面具的首輔大人雙臂張開,程千仞便俯身為他系腰帶:“那該如何……” “允許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闕。” 程千仞:“……” 總覺得‘主人’哪里怪怪的。錯覺吧。 如此過去一月,程千仞為對方磨墨潤筆,念書添茶,隨侍左右。后來朝歌闕說,府上賬冊沒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賬。從此他們白日里共用一張桌案,互相遞筆磨墨。同進(jìn)同出,同桌吃飯,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辭宮儼然半個主子。 只有入夜之后,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干頭發(fā),再同榻而眠。 半年后,程千仞被慣得愈發(fā)懶怠。以朝歌闕的修為,不用掐訣,大多瑣事心念一動便可完成,卻愿意為他親力親為。晚上兩人一起泡溫泉,互相幫忙擦頭發(fā)。 “后山的桃花開了,我們?nèi)メ劸瓢??!?/br> 程千仞打算盤的手一頓,心中意動,卻被職業(yè)責(zé)任感束縛:“不然明日再去,我這一本還沒有算完。” 朝歌闕對他的工作提出異議:“我現(xiàn)在忽然覺得,你算賬無甚用處?!?/br> “算賬是為了心中有數(shù),賬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該如何打理。錢生錢,利滾利……” 程千仞侃侃而談,大講理財之道:“這樣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錢?!?/br> 朝歌闕安靜聽著,末了說道:“可是,我們的錢本來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細(xì)一想,靠,居然真是這樣。 除非明天大陸沉沒,他們朝辭宮沒有破產(chǎn)可能。 從此他賬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來,賬房先生程千仞,徹底變成了家養(yǎng)米蟲程千仞。 某日他們在湖邊釣魚,朝歌闕拿野草編了蚱蜢送給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兩百歲的人了,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他順手就編只兔子做回禮:“這個我也會……” 不對,我怎么會? 似乎是為了編好送給誰……送誰?他想不起來。 朝歌闕有兩樣?xùn)|西不離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這人行走無礙,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歸結(jié)于年齡大了,需要心里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動,我再做一架輪椅給你。 轉(zhuǎn)念又一想,對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長??峙碌茸约簤烆^長草,那人也不會老。 當(dāng)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覺時胃疼,在床上打滾。 朝歌闕心疼地給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氣入體,我們一起修行?!?/br> 如此又是兩年半載。 今年冬天落第一場雪時,后山梅花開了。 朝歌闕把程千仞揪出被窩。 他們走走停停,喝酒賞梅。漫山遍野的紅霞,傲雪凌霜。 “你能卸下面具讓我看看嗎?”倒不是因?yàn)楹闷?,程千仞說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對方一點(diǎn)。 朝歌闕搖頭:“不行?!?/br> “那你的手杖能給我看嗎?” 代表聲威的權(quán)杖被人討要,首輔也不生氣,反而好脾氣地笑笑:“小心傷到手,這是我的劍。” 程千仞立刻來了興趣:“居然是這樣!?!?/br> 只見那人在手柄處輕輕一抽,利光乍現(xiàn)。 “它叫朝辭。” 劍身像一片潔白的云,一塊清透的玉,與黑色劍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頗有種銳殺之美,驚心動魄。 程千仞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朝辭白帝彩云間。好劍。” ‘朝辭’在他掌心收斂鋒芒,像一只溫順的白兔子。 “看來它很喜歡你。” 程千仞本想說‘劍是死物,何來愛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沒有劍嗎?我的劍呢? 它可以沒這么好看,但我……應(yīng)該是有劍的。 他看著白雪紅梅,山間的亭臺樓閣,山下結(jié)冰的湖面,他們居住的朝辭宮。 “我好像,已經(jīng)三年沒有出過府?!?/br> “你想出府?”面具后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在笑,卻似帶著冷意:“可是你的賣身契還在本君手里。” 朝歌闕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背糖ж鸬谝淮温犓苑Q‘本君’。 墻里確實(shí)什么都有,滿足他所有愿景,可以安樂過一輩子,為何還想去墻外?他沉默片刻,補(bǔ)充道:“很快就回來?!?/br> 首輔不再言語。 手中梅枝被他擲在雪地上,血濺三尺一般凄慘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風(fēng)雪狂涌,大片梅樹枯萎?dāng)÷?,梅林轉(zhuǎn)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識退后兩步。 “原來重頭來過,你還是要離開我?!?/br> 那人抬起蒼白修長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給你多少次機(jī)會,你才長記性?” 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竟是逐流。 “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