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程千仞默默取東西放上案頭。 邱北離開前送他的錦囊是空間法器,里面裝滿符箓。雙院斗法的彩頭豐厚,三件攻擊法器,兩件護身法袍。 滿桌符箓法器,加上一柄舊劍。 他說:“逃不出去,也殺得出去。我不接受審判?!?/br> 顧雪絳搖頭:“我不想你做第二個寧復(fù)還!” 程千仞一時默然。東家,你當(dāng)年為何殺師叛山,萬里奔逃,是否另有隱情? 他起身行至窗前。窗外白雪紛飛,寒風(fēng)呼嘯。 “與逐流了斷后,我心境忽而開闊。雖被院判重傷,但恢復(fù)后的武脈更堅韌,真元更凝練。安穩(wěn)度日于我無進益,我打算游歷山川,經(jīng)風(fēng)歷雨,尋求突破小乘境的機緣?!?/br>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們留在這里挺好,我哪天回來,也有個落腳的地方?!?/br> 顧二點燃煙槍:“理智上我知道你說得都對,感情上我并不接受……程府的綠萼梅開了,你還沒看上一眼?!?/br> 氣氛沉默。煙氣繚繞。 顧雪絳抽完半袋煙:“你是否信我?” 程千仞誠懇道:“爹就你一個傻兒子,當(dāng)然信你?!?/br> 顧二此時懶得跟他計較:“那便等。不要破陣?!?/br> 程千仞想了想:“好?!?/br> 那日之后,程千仞在窗臺發(fā)現(xiàn)一瓶辟谷丹,從此正式開始湖心島禁閉生活。 他見不到任何人,得不到任何消息。 公審日期一拖再拖。這里仿佛與世隔絕,夜半時分,安靜得能聽見落雪聲。 程千仞照舊修行,在識海中演劍、打坐冥想,有時案前擦劍、提筆練字,以沉心靜氣。生活有條不紊,看不出一絲焦慮。 這日風(fēng)雪初歇,天氣難得放晴。 他推開窗,庭院無人清掃,白茫茫一片。冷冽空氣中暗香浮動。 原是院角兩株白梅開了,白瓣黃蕊,傲雪凌霜,煞是好看。 他又想起朝辭宮后山的紅梅,高大而疏闊孤寒。南央梅花品種不比北地,低矮而繁茂秀麗。 四五只白鷺在梅樹下嬉戲,彼此以長喙梳理羽毛,很熱鬧的樣子。 院判居住的湖心島天地靈氣充足,禽鳥也瞧著有靈性。 程千仞學(xué)林鹿的姿態(tài)伸出手心,溫和道:“來。” 可惜他身佩神鬼辟易,兇煞難掩,白鷺們嚇得振翅高飛,撲棱棱沒了蹤影。只余空院孤梅。 程千仞無奈笑笑:“怕什么,我又出不去。” 長劍鞘中輕顫,似是呼應(yīng)主人心意。 時間一天天流逝,依學(xué)院往年安排,年終大考都已結(jié)束。 某日程千仞案前寫字,忽聽聞叩門聲。 清脆聲音像春芽破土、春水破冰,昭示著漫長冬天終于過去。 “我以為與世隔絕,等待未知的審判,人總會忍不住思慮外界消息。思慮愈重,心思愈亂。尤其是你這般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人,龍困淺灘,如何能忍?但看你眼神清明,氣息圓融,十分沉穩(wěn)啊。此時此刻,多少人為你奔走努力,你就不急嗎?” 程千仞請書生入座:“先生說笑?!?/br> 他一副待客姿態(tài),全然不像禁閉中的囚徒。 “既然已做選擇,等待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br> 胡易知盯著他,目光沉沉,神色復(fù)雜,不知在想什么。 程千仞:“您是來放我出去,還是來殺我?” 胡先生笑起來:“恭喜。明日你便能離開這里了?!?/br> 程千仞淡淡“哦”了一聲。 “你將面臨兩種可能,先說第一種罷。辰時,公審在勤學(xué)殿舉行,我與院判主審、州府刺史陪坐,鐘家三位供奉出庭,鐘十六也被要求出庭,但他處于半洗智狀態(tài),他的話不具備證詞效力……” 程千仞皺眉:“等等,您都知道?” 胡院長道:“我知道。” “學(xué)院有這樣的學(xué)生,您不管嗎?” 胡先生長嘆一聲:“他如今人在程府,你那天又為他出頭,想來一定是看不慣這種事……但他不是個例。世家傀儡存在已久,大家心照不宣罷了。我今日管他一個,就把學(xué)院放在了皇都世家的對立面。學(xué)院不能有立場?!?/br> “我知道你厭憎皇都世家。他們確實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但與他們創(chuàng)造的價值、對人族所做貢獻相比,這些事不值一提。維續(xù)權(quán)力需要代價。千千萬萬人為此犧牲,鐘十六只是其中之一?!?/br> “萬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既然存在,便有它的道理。我只能決定學(xué)院不做這樣的事,攔不住別人去做。你們年輕人,有時候想法比較偏激……” 程千仞:“所以他活該嗎?” “誰?” “鐘十六?!?/br> 胡先生有些好笑:“你還較真,我以為你自幼東川求活,心性冷硬?!?/br> “我承認我冷漠。如果我不認識他,這件事我也不會去管。但我遇到了,并且看不慣。看不慣就去做,有一分心,盡一分力罷了。我知道您說的都對。正因為都對,才令我感到寒冷。原來大人物們,都是這般想法?!?/br> 胡先生望向窗外。 兩只白鷺庭中漫步,長頸黑喙,姿態(tài)閑適。 “‘白鷺立雪,愚人看鷺,聰者觀雪,智者見白。’等你站在我這個位置,再來審判我不遲?!?/br> 程千仞:“我沒有資格審判您。再者,我對您的位置不感興趣?!?/br> 胡先生神色古怪:“知道你將面臨的第二種可能嗎?” “……” “他們要選你做院長。” “什么?”程千仞這次真懵了。 “我是副院長,楚嵐川是院判,南淵的院長傳承斷裂百年之久,一般人還真想不起來。他們?yōu)榱司饶?,是什么招?shù)都使出來了?!?/br> 胡先生感嘆道:“為學(xué)院做出過重大貢獻者,可以參選院長,得到超過九成師生支持,便能當(dāng)選。奪得雙院斗法榜首,確實算重大貢獻。我今天來這里之前,勤學(xué)殿的投票已經(jīng)開始。投票一旦開始不得中斷,每個人都要參與,約莫明日破曉結(jié)束……” “那時,一切自見分曉?!?/br> 程千仞怔然:“這、這太荒唐了?!?/br> 胡先生笑道:“我覺得你勝算很大呀,你看看,現(xiàn)在全城都是這種傳單,全大陸都知道你要選院長?!?/br> 一沓紙擺上桌面,程千仞一目十行翻閱。從馬球比賽、到雙院斗法、藏書樓破境,還有他在南山后院每次演講的內(nèi)容。敘事通俗易懂,圖文并茂。 不知道這玩意印了多少份,有幾份隱約能看出顧二的筆跡。 “學(xué)生們都上街發(fā)傳單去了,今年年終大考推遲。我和院判也得晚放假。” 程千仞抿唇,沉默不語。 “兩種可能說完了,南淵第一天才,院長候選人,我們明天見?!?/br> 胡易知取回那沓傳單,不小心卷起案上程千仞練字的草紙。 漫天黃紙飄飛,字跡力透紙背。 全是‘忍’字。 他才知道這個年輕人,這些天過得多煎熬。 *** 興靈二百六十四年。冷冬,臘月十三。 南央是座不夜城,學(xué)院是個不眠夜。 偌大的南淵燈火通明,督查隊嚴陣以待,學(xué)生們頂著刺骨朔風(fēng)聚在勤學(xué)殿外。 他們排隊投票,氣氛肅穆,即使交談也壓低聲音。神色激動而壓抑,仿佛在忍耐、等待著什么。 大殿盡頭,執(zhí)事長立在大木箱旁,監(jiān)督每一位投票者宣誓。 “請宣誓?!?/br> “青山院劉鏡在此宣誓,我今日行使南淵學(xué)生的權(quán)利,負責(zé)地投出這一票?!?/br> “請宣誓?!?/br> “我作為南淵學(xué)生行使權(quán)力,對我的投票負責(zé)。宣誓人,南山后院張勝意?!?/br> “請宣誓?!?/br> “我宣誓……” 年輕學(xué)生們的誓詞回響在高闊大殿,堅定平靜。一位接一位,隊伍長不見尾。 不管后世史書如何書寫,注定繞不開這一夜。 南淵每一個人,都在此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程千仞立在窗前,院墻屋檐遮蔽視線,只能看到有限的一角天空。 夜空湛藍,幾顆明亮星辰照耀白雪地。 他想了許多事。 直到星辰黯淡,天將破曉。 冬日辰時,天色未大亮。 朦朦晨光中走來負手的書生、身穿黑衣的刀客。 程千仞想,原來一夜時間,如此短暫。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胡先生說:“恭喜?!?/br> “你獲得全院九成九的支持,自今日起,當(dāng)選南淵院長。繼任儀式后,正式上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