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她的上峰,守關二十年的懷遠將軍,一位小乘境修行者,為此愁得成宿成宿睡不著,大把大把掉頭發(fā)。 “忠烈之士鮮血鑄造此關,失于我手,我便是千古罪人。” 徐冉倒不在意什么史書罵名。程府諸位,數(shù)她最心大。 她拍拍將軍肩膀,又灌下一碗酒:“到時候您先走,城墻一破,別人只知道是我沒守住?!?/br> 即使上面決定棄關,也要有人留下斷后,為精銳主力轉(zhuǎn)移爭取時間。 城頭寒風凜冽,遍布平原的浩蕩魔族大軍,像一只磨牙挫爪、伺機而動的巨獸,黑暗中依然透出可怕威壓。 徐冉望著昏暗夜空,有時會想起南央城的月亮。 *** 客棧大堂火盆燒的正旺,木炭煙氣混雜著濃烈酒香。 小鎮(zhèn)位于兩州交界處,向來三不管,全鎮(zhèn)只有一座客棧,兼做酒館。眼下本鎮(zhèn)的獵戶、逃難的商旅、路過的修行者、全擠在這里,南來北往的,各地方言混雜,人聲鼎沸。 大家萍水相逢遇到一處,熱鬧過個除夕,天明還要趕路。世道再艱難,總要過年節(jié)。 這里的說書人不比大酒樓的姿態(tài)文雅,勝在動作夸張,情緒到位。 “……話說那程千仞聽罷冷笑一聲,抄過酒碗,隨手一潑,酒水化萬千剔透劍芒,登時劍氣狂涌,樓梯口五六人慘叫連連,跌下樓,屁滾尿流!” “他這才慢慢開口,‘神鬼辟易在此,諸位誰有命拿,只管來取,程千仞樓上恭候!’。話音剛落,滿樓豪客鴉雀無聲,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一齊向樓上攻去!” 他沒有驚堂木,一拍粗瓷碗: “這便有了下一回‘不改青山不解恨,奪日樓頭會英豪’!” “好!”“好好好!” 酒館客人們高聲叫好喝彩,桌子拍得震天響。 “這一回爺聽了八百遍,聽不厭哈哈哈哈。” “我更喜歡只身闖雪原那段,此乃世間真英雄,大丈夫!” 恰逢客棧中有南淵學子今夜投宿,感懷頗多。 “若程院長還在,我院何至于此……” 偏有人喜歡唱反調(diào),搖頭道: “別人要殺他,他不能等死,只能拔劍。什么‘不改青山不解恨’,謬傳罷了……就算他在有什么用?他不是救世主。一個自身難保的人,誰也救不了?!?/br> 那人本是自言自語,聲音極低,然而修行者耳聰目明,瞬間抓住聲音來源。 一位南淵學生霍然起身:“你這人怎么回事!不懂別瞎說!” 大家順著他手指看去,那人坐在最角落的陰影里,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半張臉。 面對眾人兇神惡煞的怒瞪,他像被嚇到一般,立刻很沒出息地道歉: “哦,對不住?!?/br> 第86章 雕欄玉砌應猶在 眾人嘁了一聲, 轉(zhuǎn)身繼續(xù)聊天, 酒館又熱鬧起來。 南淵學生也不好咄咄逼人,悻悻坐下。 烈酒與火爐令人臉紅耳熱, 外地商旅向本鎮(zhèn)獵戶吹噓見識, 修行者大多自矜身份, 坐在大堂另一邊,自成一圈高談闊論。 人們暫時忘卻世道艱辛, 沉醉除夕夜溫暖。 “幾位兄臺明天往哪里去” “我們往西南邊, 越州慈恩寺?!?/br> “失敬失敬,原來是參加燃燈法會的前輩?!?/br> “哪里敢當, 手里沒有請柬, 不過是山腳下瞎湊熱鬧, 看個燈火罷了?!?/br> 這是滿堂最了不起的話題,越來越多人圍過來打聽消息。 有人解釋道:“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慈恩寺舉行燃燈法會,召集七大宗門, 與上面那位……”他說著指了指天, “商定結(jié)盟條約, 共同抵御魔族侵襲?!?/br> 皇帝老邁,太子形如虛設,上面那位,指的是攝政首輔。 “宗門與朝廷結(jié)盟?也是,劍閣封山后,地位遠不如從前, 這種大事當然輪到慈恩寺牽頭?!?/br> 一年前,劍閣圣人未能如期出關,座下大弟子傅克己接任煙山山主,宣布封山。護山大陣開啟,所有弟子不再下山,遠離亂世風波。 修行界都說,單憑傅克己一人,撐不起第一宗門的場面。 一位散修道:“我還聽說,慈恩寺抓到了宋覺非寧復還,正好舉行公審,慶祝大會舉行……” 眾人嘩然,即使年歲久遠,誰能忘記劍閣雙璧? 另一人立刻接話:“宋覺非那魔頭,當年殺出十方地獄,殺了多少苦陀長老,早與慈恩寺結(jié)仇。但這二人畢竟是劍閣弟子,難道劍閣坐視不理?任由慈恩寺去審?” 當下有人笑道:“哈!原來出家人也精于算計,劍閣不理,忍氣吞聲跌面子。劍閣參加,自破封山令,重新入局,各方傾軋。好一場燃燈法會,立刻改變修行界格局,慈恩寺徹底坐穩(wěn)第一宗門的位置……” “傅克己不可能一夜入圣,這個局面,他無法破解。不怪慈恩寺,世道本來弱rou強食,以為‘封山’就能獨善其身,還是太年輕了!” 在三不管的小鎮(zhèn),烈酒壯膽,人們說話肆無忌憚??梢源舐曉u判往日不敢議論的人和事。商旅獵戶們聽不太明白,也跟著起哄,亂罵一通。 角落那位來路不明,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依然孤零零坐著,聽眾人指點江山。 他不喝酒,桌上只有一碗粗茶。 方才起身斥責他的南淵學子,同樣沒有加入這場討論,而是低聲問同伴:“師兄,你覺得慈恩寺想做什么?” “你莫忘了,程院長的神鬼辟易劍,乃寧復還所贈。寧復還多少年音訊全無,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突然就抓住了?真有這么巧?我看他們除了想逼劍閣出手,還想引程院長現(xiàn)身救人。” 那學生震驚失色:“不、不會吧?” 被問話的師兄不答,看向酒館角落。 他直覺認為,身穿黑斗篷的人剛才看了這邊一眼,應該是隔著大半個喧囂廳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程千仞確實聽清了,還為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不再看那桌學生。 近兩年他時常遇到南淵弟子,青山院武修大多從軍,春波臺的為自家奔忙,南山后院的去做謀士幕僚,離散大陸各地,總能碰到。 學生議論他,他就聽著,遇上需要幫忙的,順手幫一幫,大概是南淵校史上最沒架子的院長。 大堂中間的散修們還在聊劍閣與慈恩寺。 “以傅克己天縱之才,若再給他二十年,說不定真能摸到圣人門檻,保住劍閣基業(yè)。” 程千仞苦笑,從今夜到燃燈法會,老傅只有十五天,哪來二十年。 又聽話題猝不及防轉(zhuǎn)到自己身上。 “是了,他繼任山主后進境之快,就算再遇到…遇到那程千仞,也勝負難料!” 有人嘆氣:“六年過去,當年雙院斗法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如今哪個不是一方人物?可惜程府雕欄玉砌猶在,程千仞卻四海漂泊……” 程千仞默默喝茶。他知道就算自己立刻站起來,說這些年過得挺好,自由自在心境開闊無束縛,恐怕也沒人相信。 那位南淵學生擔憂地問同行師兄:“程院長若聽到寧復還的消息,會去慈恩寺嗎?” “你以為程院長像你一樣傻,這點伎倆看不透?消息來的蹊蹺,八成公審是假,引他出現(xiàn)是真。最名正言順拿神鬼辟易的劍閣,封山避世去了,其他人想要神兵,沒情理可講,只能各憑本事。別的宗門或許不夠本事,唯獨慈恩寺,尚有一位圣人坐鎮(zhèn)……” 他最后總結(jié)道:“放心吧,我們都能想到的事,院長當然想得更遠。他不會去的。” 程千仞無奈地笑笑。 他站起身,茶水已經(jīng)喝完,便該走了。 酒館大門緊閉,獵戶們手舞足蹈拼酒,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他推開身后窗戶跳出去。 寒風呼呼灌進脖子,窗邊一桌大漢抄刀便罵,哐當一聲,程千仞反手關上窗板,隔絕一溜兒臟話。 外面空氣干燥冷冽,殘留著鞭炮的硝煙味。鎮(zhèn)上小路積雪未消,明月下閃著銀光。 程千仞向鎮(zhèn)外走去,酒館的熱鬧漸漸聽不真切。大約二更天,路邊再沒有燈火,枯枝上寒鴉被他腳步驚醒,撲棱棱飛了滿天。 鎮(zhèn)外荒野空曠而安靜,夜色蒼茫,很適合胡思亂想。 程千仞想起西市面館。如果沒遇見寧復還,便不會有神鬼辟易,不會修行。自己大概還在南央城算賬買菜,平淡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 不管慈恩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樂意赴會。該來的躲不過。 更何況寧復還付了他許多工錢,沒道理伙計不管東家。 所以他去了,身無長物,只帶著一把劍。 興靈二百七十年,程千仞遠行第六載。世上崇拜他與厭恨他的人一樣多。 他的朋友在等他,他的敵人也在等他。 這個世界未有一刻忘記他。 *** 三更天,顧雪絳揮退親衛(wèi)隊,回到院中。 他隔壁房間一點燭火仍亮著,將那人的輪廓投照在窗紙上,煞是好看。 顧雪絳敲了敲窗框:“還沒睡?” 吱呀一聲窗戶開了,那人坐在書案前,抬眼問他:“今夜不是有慶功宴,怎么回來這般早?” “來陪家養(yǎng)小鹿過年??炱饋斫o爺開門?!?/br> 林渡之見他喝多了沒正經(jīng)樣子,神色冷漠道:“你走錯了,不開?!?/br> 顧雪絳單手一撐窗框,直徑跳進屋來,鐵甲錚錚作響,兩步逼近案前。 林渡之嚇了一跳,下意識后仰。 燭影搖曳,淡淡酒味、血腥氣、肅殺刀意充斥一室。 醫(yī)師微微皺眉:“好端端的除夕夜,又殺人了?” 說話間,顧雪絳已熟門熟路地繞到屏風后,卸甲卸刀,念除塵訣換衣服,晃一圈出來,像變了個人,一身柔軟白色里衣,松松垮垮披一件紫袍,青絲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