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好一個引人遐思的‘脈脈不得語’。 沒有血緣,感情深厚,不愿分離, 萬里來奔。 劍閣弟子本就吃人嘴軟,又見少年這幅模樣,八卦之心立刻淡了。 “好可憐。長得好看,做飯好吃,偏偏命苦?!?/br> “你年紀(jì)小,還沒有什么修為,一個人在這吃人的世道怎么活??!” “幸好你又回到山主身邊了。我們山主頂天立地,一定不會辜負(fù)你?!?/br> “我們劍閣也是正經(jīng)宗門,每天有雞吃?!?/br> 程千仞:“???” 有雞吃就是正經(jīng)宗門?! 他站起身:“各位未免太激動了,今天演練劍陣了嗎?” 奇怪,有什么好激動的。 弟子們紛紛起身告辭。 逐流的到來,使南淵學(xué)生尤為興奮:“程院長當(dāng)初,少年風(fēng)流,說點你們不知道的,南央城最風(fēng)雅的花街是哪里,文思街,文思街最大的宅院是哪戶,程府啊。就在明鏡閣對面,溫樂公主親筆題寫的門匾,開府時刺史也帶人來賀……” 南淵人情懷浪漫,有道是‘自古英雄配美人’,身邊有傾國之色生死追隨,才不愧為真正的英雄豪杰。 他們堅信,等亂世結(jié)束,學(xué)院重新開院授課,程千仞還要回去當(dāng)院長。萬不能在劍閣呆久了,染得一身清苦劍修習(xí)氣,變得像傅克己一樣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逐流不用刻意討好,只需花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能使所有人喜歡他。 除了傅克己。 作為劍閣煙山山主,程千仞的老朋友,他直覺對方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弟弟,是個很危險、很不簡單的人。 “你真打算帶他一起去東境?” 程千仞:“嗯,他沒什么修為,我得照顧好他?!?/br> 傅克己講話直來直去:“未必,你當(dāng)局者迷。我對他拔劍,也難傷他毫發(fā)?!?/br> 程千仞:“你不用對他拔劍啊。” “你不信?” 程千仞:“其實我……” 傅克己劍眉一挑,長腿邁過小院低矮籬笆,直徑向逐流走去。 初春時節(jié),深山春意來遲,山桃只生出嫩弱可憐的花苞,被傅克己路過,隨手折下一截細(xì)枝。 逐流正在小院石桌邊擺盤,桌上兩素一葷,一道湯、一瓶花。菜是貼胃的家常菜,花是后山的白梅花。 夕陽西下,晚霞布滿西天,橘金色光芒落了他滿身,使他顯得柔軟無害。 他相信程千仞在外奔忙一天,與人相談宗門結(jié)盟和天下大事,回家看到這幅畫面,一定會勾起往日美好回憶,感到溫情妥帖。 但第一個來的不是哥哥。 逐流嘴甜地喊了聲‘傅師兄’,笑道:“剛做了晚飯,您就上門做客,若不嫌棄,一起吃吧。” 全然一副主人做派。 傅克己仿佛沒有聽到,毫無預(yù)兆地抬手,將桃枝擲出。 “嗖!” 破風(fēng)聲銳利,細(xì)枝裹挾劍氣,眨眼間逼近逐流眉心,卻像被一道無形力量包裹,陡然靜止。 逐流抬手拈來虛空中的桃枝,側(cè)身插進長頸青瓷瓶中。劍氣被他盡數(shù)化解,顫巍巍的花苞沒有半分損傷。 盛放白梅中混著一支山桃,別有意趣。 “傅師兄,來吃飯而已,帶什么東西?!?/br> 傅克己悶哼一聲,退了兩步,被趕來的程千仞一把扶住,才站穩(wěn)身形。 “老傅,沒事吧?” 傅克己搖搖頭,當(dāng)著逐流的面,很耿直地說:“我沒事,可見他雖然騙了你,但應(yīng)該沒有惡意。” 程千仞一怔:“多謝?!?/br> 傅克己拍拍他肩膀,轉(zhuǎn)身離開:“保重。” 程千仞心里嘆氣,這人就是這樣,一旦發(fā)現(xiàn)朋友身邊潛藏危險,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出力不討好。 他說多謝,是謝對方這份情義。但他忘了逐流此時的心情,還替傅克己解釋了一句: “老傅沒有惡意,只是擔(dān)心我,我們吃飯吧,飯后再說?!?/br> 少年為他布菜,程千仞覺得不適應(yīng):“我自己來就行?!?/br> 逐流心思電轉(zhuǎn),面上不動聲色。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要攤牌嗎? 要不要先發(fā)制人,把哥哥鎖進小世界,明天的抵御魔族誓師大會,自己扮作哥哥的樣子替他去參加? 飯后,逐流起身收拾碗筷,卻被一只手?jǐn)r?。骸拔襾戆伞O赐氩蛔鲲?,做飯不洗碗,都忘了?” 他愣怔片刻,看見哥哥包容的笑意,眼淚簌簌落下:“對不起,我不該騙你。哥,你有許多朋友。你與他們關(guān)系親厚,肝膽相照。我卻不一樣……” 逐流抬眼,一字一頓說道:“我只有你。” “傻,我們是家人啊?!背糖ж饘⑸倌瓯нM懷里擦眼淚,嘆氣道:“哥不會不管你,當(dāng)年送你走,害得你心里沒有安全感,才學(xué)了這些手段,我知道小流是好孩子。別哭,男子漢大丈夫……” 程千仞吃飯的時候想,朝歌闕行事沉穩(wěn),但什么都瞞著他;逐流做事看似任性無理,卻總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朝歌闕是真黑,逐流是假軟,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即使逐流再三強調(diào),程千仞也很難將他們分開看。這更像一個人有兩件衣服,平時穿黑衣,偶然換上白衣,就說穿黑衣的不是自己?哪有這種說法? 是我弟弟后來受刺激性情大變?還是我回憶中的錯覺,誤以為他懂事乖巧,其實從不了解他,他本來就是這樣? 程千仞曾經(jīng)以為自己養(yǎng)孩子挺成功,顧雪絳來家里吃飯,都會問他如何才能教出逐流這樣的小孩。 現(xiàn)在舊事難追,一攤爛賬,他決定還是自己背這個鍋。 程千仞:“以前我時常想象,你長大之后的樣子?!?/br> 到了南央,日子安定下來,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想你怎么求學(xué),畢業(yè)了做什么謀生,娶什么樣的姑娘,生什么樣的孩子?!彼猿耙恍?,“你天資不凡,注定展翅高飛,我雖然不舍得,也得放手。那時候我人窮沒本事,就是這樣想的。” “我只想你好好長大?!?/br> 逐流不哭了,把頭埋進程千仞懷里。 這是我哥哥。哥哥太好了。 他覺得自己擁有一件絕世珍寶,想向全世界炫耀,又怕別人覬覦,恨不得藏起來。 氣氛正好,兩人一起收拾碗筷,灑掃庭院,配合默契,家庭和睦,仿佛回到過去好時光。 直到夜幕降臨,星河初照。程千仞將青瓷花瓶拿進屋里,放在書案一角,看著那枝山桃。 逐流以為他想到了傅克己,隨口引開話題:“今年春天來得遲些,往年這時候,花都開了。為了殺魔王,耗費天地間生機……” 程千仞微怔,喃喃自語: “向天借三日春光,你做到了,可你拿什么還?!?/br> 逐流心里后悔,閉口不言。唉,難受,不是傅克己就是朝歌闕。 卻聽那人問:“你覺得,魔王有沒有復(fù)活的可能?” “那又怎樣。能殺他一次,就能殺他第二次!”逐流下意識答道。 須臾轉(zhuǎn)為溫柔笑意:“我說笑的,哥。我們歇息罷,明天誓師大會,你養(yǎng)好精神?!?/br> 程千仞神色微茫。 自從魔王死去的消息傳開,除雪域外,大陸各地氣氛狂熱,人們開始狂歡。從修行界、到修行界以外的人世。 他突然想起自己出關(guān)后,因為天象未變,所有人都以為他突破失敗了。 自己在朝歌闕的幫助下,尚且能欺天瞞地,魔王為什么不能?如果朝歌闕謀局千日,還是沒有殺死魔王,又或者,魔王復(fù)活了呢? 人族對魔王的了解畢竟太少。 距離劍閣千里外,夜來風(fēng)雨。林渡之拿著竹杖撥弄面前一叢篝火,小火堆燒的更旺了,灰燼與火星四下飄飛。 春雨瀟瀟,冷風(fēng)刺骨。他打算在這座廢棄小廟避一夜,明天雨停了再出發(fā)。 倏忽一道電光閃過,照亮彩漆斑駁的佛像。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響動,不遠(yuǎn)處角落有人起身,朝這邊走來。林渡之以為對方來接火取暖,沒有在意。 灰色長衫的書生在他對面坐下,隔著火堆,低聲問:“林師兄?” 林渡之疑惑皺眉:“你是?” 灰衫書生笑道:“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得你。南山榜首,林師兄?!?/br> 林渡之點頭致意,微微笑了笑。亂世漂泊,雨夜偶遇昔日同窗,也是難得緣分。 “師兄往哪里去?” “往東。” “聽說師兄治病救人,廣有善名,既然不求建功立業(yè),何必犯險往東?” 林渡之放下竹杖:“可我真的要往東?!?/br> 灰衫書生告罪:“是我冒昧了?!?/br> 林渡之:“無妨。你為何郁結(jié)?可有病痛纏身?” 他見對方雖然禮貌笑著,依然難掩愁苦之態(tài),不由多問一句。 書生連連擺手:“身體還算康健。心里有事想不通,人就不舒服。” 在南淵時,這位南山榜首少言寡語,顯得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只覺得他淡然從容,有種使人內(nèi)心平靜的力量。 兩人又寒暄幾句,聊了些求學(xué)時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