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那人已卸下面具,拼命抹臉,露出本來面目:“我啊!” 程千仞震驚無語。 這張臉?biāo)煜?,化成灰也認(rèn)得,比起蹭飯不洗碗時,更瘦更英氣了。 當(dāng)他察覺蹊蹺,設(shè)想過許多可能,但絕不包括眼下這種情況。 “你、你假扮安國公主?!” 徐冉狂暴的抓頭發(fā):“別說了!我知道我死一萬次都不夠!” 程千仞緩過神,拉徐冉坐在桌前,想倒杯水,沒找到壺。 只好怕她肩膀,示意她冷靜:“你一定是迫不得已。而且你一個人做不出這種事,另有主謀對嗎?” 朝歌闕既然來到這里,整個白雪關(guān)發(fā)生的事都瞞不過他。主動坦誠總要好些,如果朝歌闕愿意聽,徐冉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徐冉看著他,神色復(fù)雜。 “我就是主謀!” 一人提裙繞過屏風(fēng),施施然走出來。 程千仞怔了怔:“……溫樂公主殿下?” 多年不見,小姑娘容貌長開,愈發(fā)俏麗明艷。 溫樂有點生氣,對徐冉道:“你故意被他發(fā)現(xiàn)!” 徐冉?jīng)]有否認(rèn):“……如果連他也不能相信,我在世上無人可信?!?/br> 程千仞終于找到了茶壺:“大家坐,慢慢說?!?/br> 溫樂比徐冉鎮(zhèn)定,喝了一杯茶:“我來說。魔族停止進(jìn)攻后,皇姐身邊的斥候隊去探消息??梢源_定有高等魔族、重要魔將去往東川山脈。消息到這里就斷了,具體多少魔族、有什么目的一無所知?!?/br> 信路阻斷,一般意味著斥候被發(fā)現(xiàn),兇多吉少。 程千仞自語:“原來如此?!?/br> 他終于知道那種無處不在的壓力,來自于哪里了。 山嶺延綿起伏,隱藏在東川山脈深處的危機(jī)感也環(huán)繞著他。 “皇姐緊急召集重要軍官議事,那晚我也在。對敵人而言,白雪關(guān)久攻不下,且損失慘重。這次的戰(zhàn)斗不同以往,有高等魔族大規(guī)模參與,他們可以嘗試以前做不到、或者不愿做的事。比如在東川山脈間開辟一條通路,翻山越嶺,繞過白雪關(guān)、朝光城,直抵大陸腹地……” 東川山脈乃天險,高絕之處,氣候惡劣更勝雪域,并且是世間為數(shù)不多的異獸殘存地,異獸智慧不足,領(lǐng)地意識卻極強(qiáng)。普通人類或魔族,絕不會試圖進(jìn)入山嶺深處。 溫樂:“魔王之死,使敵人不懼犧牲,并學(xué)會團(tuán)結(jié)。我們大可往最壞的方向猜測:高等魔族探路,傳回消息,留下記號,低等魔族前赴后繼開山劈石,清掃障礙。東川山脈如果打開缺口,朝光城形同虛設(shè)。當(dāng)然這缺口不容易打通,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翻越山嶺所付出的時間和傷亡,比攻打白雪關(guān)和朝光城更多更大,自然會放棄這種想法。但我們不能將希望寄托在祈禱上?!?/br> 程千仞皺眉。 這場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依然掌握在魔族手中。敵人兵分幾路,具體有哪些安排,己方只能被動應(yīng)對。 朝歌闕能設(shè)計殺死魔王,不可能對后續(xù)局面毫無準(zhǔn)備。他在等待時機(jī),亦或有些事情超出他預(yù)料,使他安排落空? “我們還是談?wù)勀慵侔缭獛浀氖?。安國公主進(jìn)入東川山脈,試圖得到更準(zhǔn)確的消息,本打算速去速回,但失去了音信,所以你冒險頂替她?” 徐冉摸摸鼻子:“你猜的差不多?!?/br> 溫樂繼續(xù)道:“約定時間內(nèi),我沒有收到皇姐的傳訊符,帶人進(jìn)山去尋,卻中魔族伏擊。但我可以肯定,那場伏擊是對方發(fā)現(xiàn)我們之后,臨時布置的,雙方五十余人,只剩我和徐冉活下來。這種程度,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對付皇姐。她一定遇到了其他事?!?/br> 安國公主是當(dāng)今圣上第一個孩子,她甚至參與了東征之戰(zhàn),徐冉是聽她故事長大的。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假扮她。 溫樂:“軍不可一日無帥,這是我的主意,與徐冉?jīng)]多大干系?!?/br> 程千仞:“你們倆還真是,膽大包天,一拍即合?!?/br> 話音剛落,卻見兩人神色古怪,面面相覷。 徐冉擺手:“一拍即合?跟她?不存在不存在?!?/br> 隊伍中伏后拼死奮戰(zhàn),活下來的兩人,坐在一地尸體邊簡單商量,決定先返回白雪關(guān)。 溫樂問:“你還能走嗎?” 徐冉:“可以?!?/br> “本宮腿受傷了,藥力生效需些時辰。你去削一根拐杖給本宮,仔細(xì)點,把木刺毛邊都磨平了?!?/br> 徐冉?jīng)]去削木頭。 “你干什么?!要背我也行,現(xiàn)在特殊情況,本宮可以不計較你冒犯……啊啊啊!放開我,你單手拎人的毛病跟誰學(xué)的?” 徐冉手臂傷口作痛,任她撲騰,運起真元一路疾行,為了節(jié)省力氣,一言不發(fā)。 心想你有本事長高點啊。這么矮,不是找拎嗎? 寒風(fēng)刺骨,吹得溫樂小臉通紅,發(fā)髻凌亂。 夜幕降臨時,徐冉找到一個山洞,將溫樂放下,像放一件行李。然后她清理洞xue,砍柴點篝火。 溫樂憋著一口郁氣不說話。你可以打我,但不能拎我,不被人拎是我的底線。 可惜徐冉神經(jīng)大條,根本沒有意識到小公主在生氣。當(dāng)溫樂發(fā)現(xiàn)自己單方面置氣,不由更生氣了。 “夜里危機(jī)四伏,天明再走。翻過前面那座山,就能上官道,回白雪關(guān)。您先休息吧。” 溫樂輕哼一聲:“我睡不著,你給我唱個曲子。” 徐冉點火不順利,心里正煩,暴脾氣上來:“殿下,你到底有沒有認(rèn)清形勢?你來這里干什么,不如在皇都彈琴唱歌!” 溫樂微怔,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慢慢低下頭:“你居然吼我,沒人這么吼過我?!?/br> 徐冉聽她嗚嗚咽咽哭了大半天,生出欺負(fù)小姑娘的愧疚感,有點慫了:“我開玩笑的,唱就唱唄?!?/br>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溫樂抽噎道:“難聽死了,你就不能換一首嗎?” “我不會別的?!?/br> “那你接著唱吧?!?/br> “人人夸我潘安貌……” 篝火燃起來,照在溫樂臉上,光怪陸離。 “唱完了,您睡吧?!?/br> 溫樂還是不愿意。竟然從空間法器中摸出兩個白饃、一個小瓷瓶:“你給我烤點吃的?!?/br> 徐冉心里罵娘。 她不喜歡溫樂,雖然溫樂長得很美。因為雙親早逝,她更喜歡親近溫柔如水,身段豐腴,渾身散發(fā)著母性光輝的姑娘,比如文思街的白芙蓉、青杏兒、小芍藥。 溫樂公主身嬌rou貴,又要烤油饃又要聽曲子,說兩句就啪嗒掉眼淚,真是祖宗。 但小公主吃東西吃得很香,對她手藝贊不絕口,使徐冉略感開心。 她想起南央城的夜市,也有烤油饃,又想起其他事。比如春水三分和程府的牌匾。 當(dāng)年溫樂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她是青山院普通學(xué)生,再好奇也沒機(jī)會問,今時不同往日,自然生出八卦心思:“誒,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顧雪絳?” 本來做好挨拳頭的準(zhǔn)備,不料溫樂一怔,大方承認(rèn)道:“是又如何,小時候不懂事,喜歡他犯法嗎?再說,那時候誰不喜歡花間雪絳?” 篝火明明滅滅,她眼睛亮晶晶的,粉腮櫻唇,像春天初開的花。 徐冉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顧二有什么好,嘴巴毒、煙癮大,一身窮講究的毛病……” 她突然不說了。 她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誰,人事離分,顧雪絳的樣子已然十分模糊。他是披著紫袍的閑散公子,還是身穿戰(zhàn)甲的修羅殺神? 沒人記得他曾是春閨夢里人,只用他的名字嚇唬小孩夜里不敢哭鬧。前些日子聽說,有位行醫(yī)治病的活菩薩,從西南一路向東行,原來林鹿也離開了他。 徐冉本來最不放心林渡之。 顧二閱歷豐富又聰明,套路疊套路,蓬萊長大的林鹿哪里是他對手。 實則不然,顧雪絳心懷一萬個套路,對林渡之一個也用不出來。林渡之來了,他就小心看護(hù),輕拿輕放。林渡之要走,他只能放他走。 溫樂還以為徐冉沉默,是因為良心發(fā)現(xiàn):“沒事,隨你怎么說,別怕我難受?!?/br> 徐冉:“呵,善變的女人。” 溫樂這次沒生氣,雙手托腮:“小時候我也以為,我會喜歡花間雪絳這個王八蛋一輩子。只等他騎著神駿赤練馬,身穿大紅喜服來娶我。那天一定天氣很好,萬里無云,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鳳冠霞帔在日光下美的晃眼。鞭炮鑼鼓,十里紅妝,人人羨慕我出嫁,滿城姑娘都哭花了妝……” 徐冉漸漸聽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長大了?!?/br> 溫樂笑笑。 長大了,美夢就醒了。 好夢從來容易醒。 徐冉沉默不語,溫樂卻還有話要說。長夜漫漫,既然聊起花間雪絳,索性聊得透徹一點。 “你是他的朋友,最初投軍時,你們應(yīng)該都在神武軍,他立威極快,不到三年就練出‘顧旗鐵騎’,你跟著他,何愁沒有軍功,不能升遷?但很多事你看不慣他,所以才請調(diào)鎮(zhèn)東軍,來了白雪關(guān),我說的對嗎?” 徐冉有點煩躁,拿樹枝撥弄篝火:“關(guān)你什么事。” “論殺孽深重,作風(fēng)冷酷,我皇姐比他更甚,但皇姐殺的是魔族,所以鎮(zhèn)東軍是人民守護(hù)者,皇姐是王朝第一神將。花間雪絳殺的是反賊,反賊也是人,有家人有朋友,會為死者哭嚎喊冤,會寫文章叱罵,所以他是殺神,世人都怕他?!?/br> 徐冉扔下樹枝,神情冰冷:“這不是他的錯。” 溫樂道:“安山王籌謀多年,占據(jù)天時地利。西南戰(zhàn)場形勢嚴(yán)峻,沒有一尊殺神鎮(zhèn)住,內(nèi)憂外患之下,天祈必然四分五裂,局面不知比現(xiàn)在糟糕多少倍。王朝需要他,這當(dāng)然不是他的錯?!?/br> “黨爭最激烈時,我曾去南央城游說胡副院長,想讓南淵學(xué)院表態(tài)支持皇姐,胡先生拒絕了我,院判甚至沒有露面。先生說學(xué)院只忠于真理,某些事不該有立場,其實我明白,學(xué)院不在乎權(quán)力更迭,只關(guān)心人族存亡,便是所謂‘亡國者,rou食者謀之;亡天下,匹夫有責(zé)’。只要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無所謂皇帝姓什么。你也是南淵學(xué)生,你是怎么想的?!?/br> 深夜寂靜,篝火噼啪作響。 溫樂態(tài)度隨和,聲音輕緩溫柔,使徐冉漸漸放下戒備: “我父親一生忠君愛國,直到蒙冤入獄,他還告訴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因為他是將軍。胡先生常說‘汲汲問道,不折風(fēng)骨’,因為他是副院長。我都可以理解,但不代表我完全贊同。顧雪絳做的一些事,我也是這個態(tài)度。” 理解,但不贊同。 這種態(tài)度實在很沒態(tài)度,一點不酷。溫樂卻覺得很好,不由自主笑起來。 徐冉的聲音低下去:“你不要問我怎么想,我腦子笨,想法太簡單,不值一提。無非是盡自己的力量,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br> 溫樂皺眉:“誰說你腦子笨啊?!?/br> 擁有一個共同朋友,某種情況下果然可以緩和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