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同一篇佛經(jīng)故事,林渡之講過兩遍后,會讓孩子復(fù)述,允許添改、表達自己的觀點,以檢驗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此時,林小廟正在講佛祖慈悲,割rou飼鷹。 “佛祖不忍見鴿子被捕,亦不忍禿鷹忍饑,于是向禿鷹割rou抵償,直至血rou耗盡,白骨顯露,竟不能抵。禿鷹問他,‘你后悔嗎?’,佛祖答,‘惡不可渡,我后悔了。’” “不對?!绷侄芍徽瑴睾蛽崴l(fā)頂,“昨晚還講得好好的,睡一覺又忘了?佛祖應(yīng)答,‘無一悔恨之意?!?/br> 林小廟笑笑,仰起臉天真地問:“我們?nèi)ツ睦镅???/br> “雪域邊界,白雪關(guān)。” “朝光城不好嗎,帶我去那里干什么?” “不是帶你去,是送你回去,萬物皆有來處……” 回去看看自身緣起之地,也是好事。 “那你呢,要回蓬萊成佛嗎?”孩童打斷他,笑意收斂,扔下竹杖,“這一天還是來了。去雪域的路我自己認得,何須你來送?” 林渡之從未見過小廟這幅模樣,直覺不好。 來不及反應(yīng),對方扯去蒙眼白布,豁然睜眼,雙目金光湛然! 林渡之被金輝所攝,一剎那恍惚,只見眼前人眉眼微妙變化,身形節(jié)節(jié)拔高。 “嘩!” 天光驟暗,仿佛所有風雪被攪動,呼嘯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須臾形成貫通天地的風暴旋渦。他身處風暴中心,卻只看見一片夜色。 那是一雙黑色羽翼,遮天蔽日,若垂天之云。 魔王顯露本相,于是夜色降臨。 人間最沉重的黑暗淹沒了他。 小廟說:“現(xiàn)在你后悔了吧?!?/br> 林渡之拂袖,一道柔和至極的力量從他周身溢散,溫暖春風般吹散狂風暴雪。 他蹙著眉,目光由不解、失望、憤怒漸漸變?yōu)槌领o,如澄澈的湖水: “魔王波旬?” “你認得我?” “佛經(jīng)中有你化作人身,蠱惑佛子的故事。黑翼金瞳,你是波旬?!?/br> “我是,你怕嗎?” 林渡之誠實道:“真有一點?!?/br> “怕什么?” “經(jīng)書里寫你黑翼長滿重瞳,我看比較密集的東西,就頭皮發(fā)麻?!?/br> 魔王笑了,他笑起來淺金色月牙眼彎彎,又是少年模樣,便顯得十分天真。 “別怕,經(jīng)書里都是騙人的。這就是我的本體了,不信你摸摸呀。” 林渡之搖頭:“經(jīng)書未必騙我,你卻騙我。” 波旬輕聲道:“我不想你走,更不想你成佛。只要你點頭,我還是林小廟,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怎么能算騙呢?” 他小孩撒嬌般去抱林渡之的腰,試圖用羽翼包裹對方,卻被那人避開。 “你著相了,及時回頭罷?!?/br> “不?!辈ㄑ畾埲痰匦Γ骸皠e再跟我講因果循環(huán)、是非對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怎么樣。” 林渡之整日與他講經(jīng)說法,教習人世間至善的道理,但他是大魔王。 所以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林渡之看著那雙淺金色瞳孔,神色平靜,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頑童。 波旬欺身靠近,拉他手腕,方一觸及,卻觸電般松開。 “嗤!” 魔王五指掌心似被烈火灼傷,一縷青煙飄散。 林渡之籠罩在淡淡光暈中,寶相莊嚴。 波旬渾不在意手掌傷口,笑道:“你已修得一半金身,恭喜呀?!?/br> 佛光護體,邪魔不侵。雖無法戰(zhàn)勝魔王,卻足夠自保。 魔王雙翼收攏,越過他向前走:“我去白雪關(guān)了?!?/br> 氣氛安靜而古怪。片刻后,林渡之斂去佛光,輕輕拉住他衣袖。 只要他出現(xiàn),便是告訴這個世界,他沒有死,依然無比強大地活著。只要他參與戰(zhàn)局,人族絕無勝機。 魔王惡作劇得逞一般,豁然張開羽翼。 “可憐鴿子死去時,你想救他們,除了舍身飼鷹,沒有別的辦法。你與我同去,我便下令止戰(zhàn)?!?/br> 狂風再起,他們像一顆流星,直沖云霄。 林渡之被厚重羽翼裹挾,絲毫感受不到風雪和氣流壓力,羽毛柔軟而溫暖,卻暗含禁錮力量,使他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他們飛過白雪關(guān)上空,在遙不可及的厚重云層間穿行。 云下是箭雨和火炮,瘋狂廝殺的人族與魔族,焚燒后的焦灼大地、尸體堆疊的人間地獄。頭頂是浩瀚天空,西天尚有冰藍色,淺淡的繁星和月影還未消散。東邊掛著朱紅的初升之日,為視線盡頭黑塔的尖頂鍍上金輝。畫面瑰麗而奇幻。 黑塔傲然聳立,好似一柄利劍。那是雪域最高的建筑、魔王的住處。 *** 程千仞失去音訊的第六天,來到白雪關(guān)的修行者們浴血奮戰(zhàn),已顯疲態(tài),魔族大軍攻勢依然猛烈。 有人提出棄關(guān),退守更具地利,城防更嚴密的朝光城,以便反擊。 然而安國公主生死不知,朝辭宮沒有動靜。軍報傳去皇宮,沒人指望宮里真的會下詔令,象征性走個過場罷了,禮不可廢。 白閑鶴:“這片戰(zhàn)場像一只吃不飽的兇獸,更多犧牲沒有意義?!?/br> 徐冉:“你率領(lǐng)主力后撤,我?guī)藬嗪?,我會將敵人盡可能多的困在這里,然后開啟自毀陣法,將他們炸上天,為你們爭取時間。” 這種瘋狂想法,使溫樂情緒幾乎崩潰:“你還記得你是誰嗎?你不是真的元帥,你沒權(quán)利毀滅它!” 她們爆發(fā)爭執(zhí),但徐冉現(xiàn)在是安國公主,擁有鎮(zhèn)東軍最高指揮權(quán),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 誰也沒有想到,計定第二日,魔族大軍詭異地停止攻勢,接著開始緩慢撤軍。 徐冉:“搞什么啊。” 白閑鶴:“總歸是好事,不用我們做選擇?!?/br> 事出反常必有妖,上至宗門修行者,下至傳令小兵,白雪關(guān)的人都明白,有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發(fā)生了?;蛟S在東川山脈深處,或許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各路人馬沉默地等待著,沒有等來魔族的動靜,卻等來皇宮的詔書。 這是首輔攝政之后,出自皇宮、圣上蓋印的第一封詔令,意義非凡,震驚世人。 它由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護送,先出宮墻、再出皇都。飛行法器在京郊巡防營升空,一路向東。 所有人都看著它,揣測它,當這封詔令傳到白雪關(guān)時,程千仞回來了。 第114章 程千仞平安歸來, 劍閣弟子們疲乏頓消, 奔走相告。其他修行者猜測他這段時間杳無音信,究竟去了哪里, 是不是因為遭遇惡戰(zhàn)身受重傷。他反常地沒有保持低調(diào), 召開集會宣布安山王通魔叛族, 任由眾人打量,一時間人心大定。 徐冉走進軍帳時, 外面熱鬧的聚會還沒有結(jié)束。軍旅枯燥, 喝酒賭錢是鎮(zhèn)東軍唯一的娛樂活動,那些修行者早已沾染一身白雪關(guān)習氣, 張口閉口都是‘再走一個’、‘滿上滿上’, 哪有剛來時仙風道骨、白衣飄飄的模樣。 程千仞說這是好事, 各門派共歷殘酷生死考驗,變得更加團結(jié),比以前表面和氣,暗中算計的好。徐冉與其他將領(lǐng)卻只覺得十分幻滅, 時常懷念那天黃昏夕陽如血, 世外仙人們接連走下飛舟, 廣袖臨風,不似人間。 她不能喝太多酒,她是元帥。 軍帳里點著燈,案前高大挺拔的人影半明半暗,徐冉以為白閑鶴來議事:“沒跟他們喝酒去?” 話才出口,她便意識到不對, 斬金刀出鞘一半,刀風驚擾燭火。 完全陌生的氣息,但太過溫和無害,那人抬頭時徐冉一怔,如果非要比喻,案前婦人像位拿針線的慈愛母親。 婦人淡淡道:“你連我都不認得,還敢扮作我?” “皇姐!” 徐冉還愣著,溫樂旋風般跑進來,見到來者一個飛撲,卻被摁住肩膀:“小靜,你這次行事荒唐?!?/br> 溫樂臉色霎白。 徐冉單膝跪地,抱拳行禮:“末將見過元帥。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溫樂殿下無關(guān)?!?/br> 安國公主不忍心再嚇meimei,笑道:“雖然荒唐,但是做的不錯?!彼龔堥_手臂,“來,抱抱?!?/br> 溫樂在jiejie懷里磨蹭,像只小動物幼崽,徐冉心想,我背她趕路的時候,她怎么沒這樣軟呢。 安國挑眉道:“嘖,你看什么,你也想抱?” 徐冉尷尬地輕咳一聲:“末將不敢?!?/br> 安國公主示意溫樂退開,扶徐冉起身,神色微肅:“護關(guān)有功,謀逆重罪,念在你一片忠心耿耿,這次功過相抵,權(quán)當無事發(fā)生過。調(diào)你去禁衛(wèi)軍料理三年糧草。三年之后再成名罷?!?/br> 她語氣不重,卻帶出不容違抗的氣勢,輕描淡寫地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溫樂像受了莫大刺激:“為什么!” 徐冉面色平靜,俯身再拜:“末將領(lǐng)命?!?/br> 她早知這是出力不討好,稍有差池就掉腦袋的事。溫樂是皇族公主,笑罵一句便過去了,她是王朝將領(lǐng),要嚴守軍規(guī),忠軍愛國。 甲胄、面具、披風一一卸下,元帥行頭用料太沉,全部除去,回歸本來面目,頓覺渾身輕松。 徐冉很心大的想,就當做了一場夢,這輩子不虧嘛。 溫樂追她出營帳,不知為何,安國公主沒有阻攔。 徐冉見小姑娘眼眶通紅、欲言又止,好心安慰對方:“沒事,禁衛(wèi)軍挺好。我長這么大,還沒去過皇都,早就聽顧雪絳說,淮金湖的姑娘們色藝雙絕、溫柔解語,正好去見識一下?!?/br> 小公主眼淚頓收,惡狠狠道:“溫柔鄉(xiāng),英雄冢。三年之后你也別想闖出名堂了!豈有此理,又是淮金湖,本宮早晚一把火燒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