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橘黃色的霞光里,他們穿過朱紅廊柱、菱花窗格投下的斜長影子。溫樂興致勃勃,打發(fā)了女官侍從,帶著程千仞七拐八轉(zhuǎn),一路聽他講徐冉的糗事,笑得肚子疼。作為回報,她分享童年的快樂記憶給對方。 “馬球場,你來過了吧。從前這里的馬房號稱‘三百神駿,召即能戰(zhàn)’?,F(xiàn)在只剩一百出頭,畢竟好久沒人打馬球了?!?/br> “極樂池東岸,夏天荷葉遮天蔽日,我藏在荷葉下的小舟里,比寢殿涼快舒服。如果被你抓到,就得回去讀書了?!?/br> “我們在這兒一起蕩秋千,那時我還沒學(xué)輕身術(shù),秋千就像在云上飛,快活得很?!?/br> 秋千踏板和紅綢早已不見,只剩下彩漆斑駁的秋千架,夕陽下空蕩蕩的。 年邁的內(nèi)侍官帶著一眾宮人驚慌行禮,程千仞擺擺手,四下打量。 當(dāng)年這座花園是為年幼的皇子公主專門建造,方便玩樂,如今荒廢已久,疏于打理,幸好貴人沒有怪罪的意思。 溫樂道:“再往前去,都是廢棄的偏宮冷殿,沒什么看頭了。我們回去吧?!?/br> 果真偏僻,程千仞之前夜里閑逛,從沒走到過這里,它隱藏在漆黑的夜色中,與明亮燈火、繁茂花木、輝煌金磚僅數(shù)墻之隔,卻像另一個世界。 他向雜草深處去,推開布滿灰塵蛛網(wǎng)的角門,忽然察覺人們臉上的神情十分古怪,忐忑不安、混雜莫名恐懼。好像門里藏著怪獸。 溫樂微微皺眉,抬手示意旁人不用跟。 暮色四合,千萬盞宮燈亮起。這里只有幾點幽微燭火,透過小屋窗欞,靜靜照在青石板地磚上。 屋瓦上布滿青苔、不知何時草籽落上去,瓦縫間雜草叢生,開出嫩黃的小花。 蟲鳴鳥叫,生機盎然。程千仞好像一瞬間離開了深宮,甚至遠離了皇都。 他繞去屋舍后,柳樹下池塘水波粼粼,順著鵝卵石小道穿過菜畦,看見有人在收衣服。麻繩上掛著一排粗衣,皂角味道順著晚風(fēng)飄來。 那人被腳步聲驚擾,回過頭,動作停滯,目光震驚。 程千仞也注視著對方。 這人麻衣布履,青年面目,鬢角卻生白發(fā),眼尾亦有皺紋,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態(tài)。 溫樂開口道:“三皇兄?!?/br> 布衣青年眼底震驚漸漸平復(fù),化為一片漠然。 他放下手頭衣服,問道:“我要行禮嗎?” 程千仞:“都行吧,隨你?!?/br> 對方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愣怔片刻,指了指池塘邊石桌:“先坐,我給你們倒點水?!?/br> 程千仞坐下打量菜畦,泥土松軟,蔬菜長勢很好,可見主人平日用心打理。菜園后面還有一排屋舍,不知住的是誰。溫樂盯著程千仞,手心攥緊裙擺,微微顫抖。 粗茶倒進白瓷碗里,三皇子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程千仞:“一個月前?!?/br> 太子儀仗歸京,全皇都百姓慶賀,天下都知道,深宮之中卻有不通消息的地方。 “他鄉(xiāng)多年,重回皇都,習(xí)慣嗎?” 程千仞喝口熱茶:“還行吧。衣服比較沉,有時候不方便?!?/br> “見過父皇了罷,他怎么樣?” “沒見過?!?/br> 青年仰頭嘆氣。他這一嘆,眼角皺紋更深。 溫樂好像知道他將說什么,霍然起身:“三皇兄!” 程千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坐?!?/br> 溫樂頹然坐下,青年開始說話。 “自你出生,我就知道我們這一代,與歷代皇族不同,不存在優(yōu)勝劣汰、先來后到或者公平競爭。因為你生來就是一顆帝星。我不服命運,最后撞得頭破血流,徒呼奈何?!?/br> “你還是回來了。在你之前企圖做皇帝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難道這就是天命所歸?!比首由裆届o,不疾不徐地問: “弟弟,你想過嗎,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憑什么世上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 溫樂緊張的目光下,程千仞只輕輕搖頭:“沒想過。” “……” “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br> 三皇子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意味深長地感嘆:“你變了。” 程千仞:“不,我本來就這樣?!?/br> 溫樂尷尬地解釋:“五皇兄他,不記得以前的事……” 青年蹙眉,片刻后竟然有點失落:“也罷?!?/br> 程千仞問道:“吃了嗎?” 三皇子搖頭。 程千仞站起身:“走吧?!?/br> “我,我就不送你們了。” 夕陽最后一抹余暉消散在云層間,程千仞走出角門,穿過破敗花園,眼前豁然明亮,宮燈連綿如河,侍從們舉著華蓋抬著步輦迎上前。 “孤隨便走走?!?/br> 溫樂跟在他身后:“皇兄,你生氣了嗎?” “沒有。”程千仞為讓她安心,多解釋一句,“他只是與我無冤無仇的陌生人,現(xiàn)在對我沒有惡意,我為什么要讓他吃不成晚飯呢?” 溫樂露出笑容。 程千仞問:“他從前也住在這里?” “從前住東宮旁邊的寧陽宮,宮外也有親王府邸。父皇不再上朝之后,朝堂漸漸形成兩派,大皇兄與三皇兄黨爭,后來首輔攝政,扶大皇子做太子,三皇兄便搬來這里。大皇兄不甘心當(dāng)傀儡受人擺布,兩年前帶親兵東去白雪關(guān),希望闖下大功業(yè),他不聽皇姐指揮,死在東川戰(zhàn)場,尸骨不存。但當(dāng)時情況十分復(fù)雜,如果為他追封,等于昭告天下皇姐指揮不當(dāng),必然影響戰(zhàn)事,于是沒有宣揚?!?/br> “二皇兄成年后就去了封地,立誓永不北歸,他封地遠離皇都,靠近南海,貧瘠未開化。三皇兄和四皇兄,宮里僅存的兩位皇子,就住在這里。你剛才已經(jīng)見過其中一位……” 溫樂輕聲問,“你會殺了他們嗎?” 皇族為權(quán)力斗爭犧牲性命,似乎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程千仞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殺他們?” 溫樂徹底松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程千仞道:“那院子不像近幾年新蓋的?!?/br> 溫樂想了想:“他們之前,也有人住過。宮里會有不該出生的孩子,比如生母卑微,或分娩時天象不吉利,就住在廢園。我小時候貪玩亂闖,來過這里一次。三皇兄搬進來,像在說自己已經(jīng)認(rèn)命。因為父皇常說,皇族的命運,一出生就注定了,有人做皇帝,有人早早逝去?!?/br> 程千仞笑道:“你是希望我想起一點過去的事。還是怕我撂挑子跑路,想勸我認(rèn)命?” 溫樂語塞。 程千仞:“回去休息吧?!?/br> 夜幕沉沉,他回到東宮寢殿。內(nèi)侍們已經(jīng)熟知他脾氣習(xí)慣,從不跟進去服侍。 “回來了。聊這么晚,挺盡興吧?!?/br> 逐流迎上來,為他解禮服外袍衣帶,動作自然。程千仞瞥見菱花窗開著。想到對方一直站在窗前看他,不由笑了笑。 老臣天天‘有本要奏’‘事關(guān)國體’,酸儒整日‘之乎者也’‘祖宗規(guī)矩’,只有弟弟使我快樂。 前兩天逐流抱怨朝辭宮溫泉池翻修,暫時不能用,程千仞便讓他晚上悄悄過來,想泡可以泡東宮的,畢竟對方已經(jīng)很辛苦了。 逐流幫程千仞輕輕卸下發(fā)冠,梳理頭發(fā)。梳妝臺銅鏡里,映出他們的面容。 “你覺得我最近表現(xiàn)怎么樣?” “哥哥勤奮好學(xué),為國為民殫精竭慮?!?/br> 玉梳滑過頭皮,力道剛好,程千仞渾身舒爽地微微打顫:“呼,我也覺得?!彼掳停半y道我臉上寫著‘我要跑路’?” 逐流笑道:“只要嘗過權(quán)力的滋味,很少有人不喜歡。享受世間所有崇敬畏懼的目光,掌控他人悲喜和命運,只有權(quán)力能做到。你卻好像不太在意這些?!?/br> 他放下梳子,注視著鏡中人影,輕聲道:“哥,你在這里,又不在。我真怕留不住你?!?/br> 程千仞笑意凝滯。 寢殿設(shè)有隔音陣,沒人能聽見他們說話。然而天道規(guī)則無處不在,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清楚。 這是對方第二次提起,第一次是在劍閣解簽之地玉虛觀。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程千仞最深的秘密。 他剛到東川時,不適應(yīng)這個世界,行止帶著舊習(xí),又因為孩童年幼,并不防備地展示著異處。 從鏡中看,逐流神色有點委屈,程千仞心中一動。 “想什么呢。”他哼唱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br> 唱得荒腔走板,兩人一齊笑了。 夜晚歸于平靜。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熱,宮人們換上輕盈的夏制宮服?;识蓟\罩在一片繁茂綠蔭和蟬鳴聲中。 最終打破這一切平靜的,是來自東邊,顧雪絳的消息。 第121章 太平本由將軍定 顧旗鐵騎新軍初到, 氣勢正盛, 短短兩月,竟然一鼓作氣打回白雪關(guān)。 捷報傳入皇都那日, 天空鉛云密布, 暑氣卻沒消散, 大雨之前燕子低飛,空氣沉悶而燥熱。 “顧將軍得到的軍令是守衛(wèi)朝光城, 誰給他的權(quán)力出兵?目無法紀(jì), 應(yīng)該被問責(zé),請殿下即刻召他回京!” “此言差矣, 顧將軍已是鎮(zhèn)東軍最高指揮官, 當(dāng)然有這個權(quán)力。一旦錯失戰(zhàn)機, 誰能負(fù)責(zé)?他從魔族手里搶回白雪關(guān),請殿下獎賞他的功績?!?/br> “李大人的說法,臣不敢茍同,顧將軍在神武軍時, 數(shù)他帳下軍費開支最大, 調(diào)去鎮(zhèn)東軍后, 竟然又翻一倍,要不然,先把人召回來,讓他解釋清楚每筆軍費去向。至于賞罰,再議不遲?!?/br> “臣附議,我等謹(jǐn)遵太子詔令, 削減用度、節(jié)衣縮食,不是為了讓他窮兵黷武。更何況,天下苦戰(zhàn)已久,我軍何必再挑起干戈,理應(yīng)休養(yǎng)生息……” “一派胡言,難道人族的和平,只靠魔族施舍?我們有這樣強大的將領(lǐng)、強大的軍隊,就該展示給天下人看,一次殺破魔族的膽,讓他們不敢再犯!” 朝臣們面紅耳赤、爭執(zhí)不下,有一個跪下請愿,立刻嘩啦啦跪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