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濺，蓮葉下游魚驚慌逃竄。

    盛夏時節(jié)，溫涼湖水漫過口鼻，程千仞沒料到身下不是地磚，這使他免了再挨一下疼，然而狼狽卻是真狼狽。

    不遠(yuǎn)處宮廷禁衛(wèi)聽見動靜，呼喝著趕來，太子殿下為了面子，急匆匆爬上岸，用真元烘干衣服。趁還沒人發(fā)現(xiàn)，若無其事地向東宮走去。

    天色蒙蒙亮，摘星臺遠(yuǎn)在重樓峨殿后，利劍般直入云霄，高不可攀。

    昨夜就像做了一場夢，滿天星辰見證他如何出劍，夢醒之后，只有疼痛是真實的。

    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劍道瓶頸已然松動，距離突破還差一線罷了。

    這一線的契機(jī)，或許不遠(yuǎn)。

    程千仞打算先回寢殿換身衣服。他不習(xí)慣被一群宮人服侍，時間長了，東宮侍從都知道他喜惡，平日不往寢殿里去。

    走到門口，卻聽見懷明的聲音：“你說你一直在？”

    程千仞心道不好，逐流被發(fā)現(xiàn)了。

    “對，你沒見過我，因為我會藏起來。我不想給哥哥添麻煩?！?/br>
    “你這樣跟著山主，連個名分也沒有，不覺得委屈嗎？”

    逐流溫柔地說：“怎么會，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能陪伴他身邊，我什么都不在乎?！?/br>
    “可是，他現(xiàn)在不僅僅是山主，如果有一天他要聯(lián)姻……”

    “只要他能過上真正幸?？鞓返娜兆?，我愿意那一天早點到來?！?/br>
    程千仞目瞪口呆。他們在說什么，每個字我都能聽懂，連在一起就是不明白意思。劍閣弟子都見過逐流，卻只知道那是他弟弟。

    兩人察覺到他進(jìn)門，閉口不言，懷明眼淚汪汪地向他行了一禮：“山主，你回來了，大家都找不到你。”

    程千仞摸摸鼻子：“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br>
    懷明行禮告辭。

    逐流從案前站起來，低聲問：“哥，你昨晚去哪兒了？”

    “我見到圣上了。”一提起這個，程千仞郁悶嘆氣，“他果然腦子不太清楚，打了我一頓。”

    說出來怕你不信，老頭身板硬朗，把我從摘星臺打到極樂池里看錦鯉。

    逐流聽罷，第一時間不是問‘圣上怎么樣’，而是心疼地看著程千仞：“打在哪里，我給哥哥揉揉?！?/br>
    “我皮糙rou厚，扛得住，肋骨都沒斷?！?/br>
    “快讓我看。”

    “真沒事，已經(jīng)吃過丹藥了?！?/br>
    逐流不愿意，程千仞磨不過他，最后被摁在床榻上，解了外袍和里衣。

    肋下皮膚淤青未散，逐流手心真元溫?zé)?，輕輕覆上去。程千仞舒服地喟嘆出聲，一道暖流自傷患處涌向四肢百骸，身體漸漸放松。平時弟弟也為他揉按肌rou，他總能很快放松入睡。

    誰知今天，那雙手慢慢往下，指尖過處，皮膚酥麻震顫，像過電流一般。

    程千仞熱血涌動，忍得滿臉通紅，大罵自己禽獸，慌忙間一把抓住逐流的手：“別?！?/br>
    卻覺得弟弟的五指格外纖長、嫩滑柔軟，再看逐流，被他強(qiáng)行扼住雙手，眸光閃動，欲語還休，一副不敢反抗他的模樣。

    程千仞急忙放手，仿佛噩夢里的情景成真了。

    他起身慌張整理衣服：“我去批折子?！?/br>
    逐流低聲輕笑道：“五日一休沐，今天休沐，沒有折子。哥哥糊涂了?！?/br>
    “我去藏書樓查點東西?！?/br>
    程千仞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不敢多呆一刻，只聽弟弟在背后軟軟地說：“那你早點回來呀。”

    聽得他半個身子都酥了。

    整整一天，心里那種奇異的感覺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程直男終于意識到，自入主東宮，他與逐流已經(jīng)太過親密，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

    為今之計，要么給弟弟找個姑娘談戀愛，要么自己找個姑娘談戀愛。但是談戀愛不像練劍，沒緣分強(qiáng)求不來，強(qiáng)扭的瓜不甜。

    他站在藏書樓里的高大書架后，手捧一本分魂術(shù)法，心煩意亂地想著。

    如果今天，程千仞離開前回頭多看逐流一眼，只需一眼，便能省去后來許多血淚教訓(xùn)。

    弟弟完美無瑕的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充滿欲望、攻擊性的表情。

    皇帝重現(xiàn)蹤跡，令逐流心生警惕，他討厭一切不穩(wěn)定因素。他想，為今之計，需盡快與程千仞確定關(guān)系，以免節(jié)外生枝。

    第125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

    程千仞對此毫不知情, 他還在為逐流的精分病頭疼。

    十天前去信南淵學(xué)院, 胡副院長的回信今天到了，答案極為簡短：“才疏學(xué)淺, 愛莫能助。愿君諸事順?biāo)? 早日榮歸故里。”

    ——你咨詢的問題, 我解決不了，禮貌性同情一下, 順便問問你, 什么時候回南淵玩啊。

    后面附著另一封信，說南淵學(xué)院復(fù)課在即, 而他年事已高力不從心, 可惜大好河山還未踏遍, 乞休還鄉(xiāng)云云。

    簡單地說，辭職不干，追求詩和遠(yuǎn)方去了。

    程千仞只能嘆氣，胡易知一生行事謹(jǐn)慎, 最不愿卷入皇都紛爭或?qū)m闈密案中, 堅持南淵沒有立場, 不侍皇權(quán)，忠于真理。誰曾想命運弄人，自己做了南淵院長，又做了帝國太子。胡先生曾經(jīng)的治院理念化為泡影，索性撂下挑子，打算游歷四海。

    他接著往下看, 胡易知推薦他的關(guān)門弟子繼任副院長，直言此子天資不俗，年輕有為，已在南央初顯聲名，必然不負(fù)重任。程千仞心想，評價這么高，到底何方神圣啊。

    書信末尾，他看見一個久違的熟悉名字。那人便是文思街程府現(xiàn)今唯一住戶——鐘十六。如此兩全之策，不得不感嘆胡先生老謀深算。

    南淵給不出辦法，劍閣收錄以劍訣為主，也幫不上大忙。所幸天無絕人之路，程千仞經(jīng)溫樂提醒，在皇宮藏書樓里，找到了他便宜爹、便宜祖宗們留下的術(shù)法典籍，算是皇族代代相傳、壓箱底的好東西。

    夜已經(jīng)深了，藏書樓燈火通明。程千仞坐在地上翻書，背靠書架，兩腿交疊，禮服皺成一團(tuán)，毫無形象。這里受陣法保護(hù)，只有皇族血脈可以進(jìn)入。

    他今晚不想回寢殿，不想面對弟弟，寧愿在這兒坐冷地板。希望冷靜幾天，可以掐滅自己鬼迷心竅的禽獸念頭。

    正當(dāng)他心神漸漸沉靜，書頁越翻越快時，背后響起一道聲音：

    “這些左道旁門，收藏賞玩罷了，沒有哪位君主沉迷此道！”

    程千仞霍然起身，握緊長劍。書冊散落遍地。

    他們隔著書架對視。

    老人態(tài)度自然，仿佛昨夜不曾動手打人：“它們很危險，稍有不慎走火入魔，容易武脈斷裂、神識混沌、變成癡傻、甚至爆體而亡。”

    若說‘分魂化身術(shù)’還算偏門道法，‘?dāng)z魂術(shù)’已經(jīng)是歪門邪術(shù)，更遑論程千仞手邊還有一本違反天道的‘移魂術(shù)’。

    他解釋道：“我沒打算練……”

    對方好像很擔(dān)心他會誤入歧途。算了，他不想跟一個腦子糊涂的大爺計較，講不清道理，又打不過。

    老人指了指‘移魂術(shù)’：“交出來?！?/br>
    話音未落，只聽微風(fēng)颯然，那本書穿過書架間隙，如生靈智般飛到老人手中。

    程千仞心想，隔空取物的小術(shù)法我也會，大家不能文明點好好說話嗎，非要動手炫技？

    他等著大爺開口講道理，誰知老人轉(zhuǎn)身就走，一步踏進(jìn)書架的陰影中。

    程千仞追上前：“你沒有別的話對我說嗎！”

    四下里杳無人影。

    “你為什么才來見我！”

    “我是怎么‘死’的！”

    “我是誰！”

    聲音在空蕩的藏書樓回響，無人應(yīng)答。

    來是空言去絕蹤。

    太子白天忙于政事，晚上通宵看書，黎明時回寢宮匆匆換身衣服就走，修行者精力旺盛，倒不覺得疲憊。

    第三天他整理完筆記，終于決定去面對弟弟。晚上剛踏進(jìn)殿門，忽然聽見一句“你還知道回來”，再看逐流，頓時有種晚歸丈夫被妻子責(zé)罵的心虛感。

    弟弟正在鏡前梳頭，穿著柔軟輕薄的白色里衣，青絲如瀑，披滿肩背。

    逐流知道程千仞在做什么，大概什么時候會回來。他不喜歡做這般姿態(tài)，但為了擁有‘宜室宜家’的美感，滿足對方的保護(hù)欲，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都可以忍耐。

    “我，我一直在忙正事?！背糖ж鹄谧腊盖?，為他披上一件外袍：“小流，事關(guān)重大，來回答我?guī)讉€問題。關(guān)于你和……朝歌闕?！?/br>
    “問吧?！?/br>
    程千仞沒想到這么容易，立刻從袖里摸出筆記本：“你們發(fā)生沖突時，除了神魂撕裂感，法身有沒有頭痛、氣短、心悸的感覺？”

    “有。”

    程千仞記筆記：“仔細(xì)講講?！?/br>
    逐流笑道：“上次在小世界里，他控制朝辭，刺了我一劍，還當(dāng)著你的面。當(dāng)然很疼啊?！?/br>
    “……下一個問題，有沒有某個瞬間，你突然覺得，對方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們應(yīng)該心意相通，合二為一?！?/br>
    逐流不假思索：“沒有?！?/br>
    程千仞劃去這個問題。

    逐流被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逗笑了。

    “別笑。接著來，除了爭奪法身，你們還有其他矛盾嗎？”

    “他嫉妒我?！?/br>
    “嫉妒？”

    “對，他是個沒有正常感情的怪物，卻嫉妒我擁有哥哥的關(guān)愛，因為他什么都沒有。全世界沒有人愛他。”

    程千仞忍著羞恥感記完筆記，順手打了一個問號：“嗯……這只是你的猜測?！?/br>
    逐流笑笑，沒有反駁。

    “你們會因為某件事、或達(dá)成某個目的，妥協(xié)合作嗎？”

    逐流想了想：“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