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波旬知道他在想什么。 “其實最早的魔族,就像我一樣,他們生命漫長,并不仇恨人族,反而喜歡你們的禮樂和繪畫?!?/br> 程千仞沉默,沒有史書記載人魔和平共處時期。 天氣晴朗,時間充足,波旬談興忽起:“但低等魔族需要進食血rou才能生存,雪域寒潮不規(guī)則,間隔三四十年或百年,那時魔族會感到饑餓。最寒冷時,雪原連雪鹿都不活一頭,他們只好出去覓食,吃吃人。人根本不好吃,rou發(fā)酸,骨頭也硬。沒辦法,已經(jīng)很餓,不能挑食或追求口感。 “不僅魔吃人,人也吃人啊,人還吃異獸,輪到自己被吃就受不了了?你們安樂太久,生存是很艱難的事,別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或許在你的理想國里,它才理所應(yīng)當(dāng)?!?/br> “不。戰(zhàn)禍、侵略、疾病、貧窮,一樣不少。”程千仞看向不遠處雪山起伏線,“人的天性是征服,見海趕海,見山攀山??匆姶箨?,統(tǒng)一大陸,看見星空,走向星空。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爭斗永不停歇。 “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沒有嘗試稱霸大陸。用人族的話說,御駕親征,開疆拓土。” “因為那太無聊。大陸之外有海,天空之外還有天空,三千世界,無邊宇宙。我在這里統(tǒng)一天下,但在漫長時間與浩瀚宇宙中,和當(dāng)了村長有什么區(qū)別?”魔王漫不經(jīng)心道: “我生來擁有至高魔力,智慧生命都清楚這一點。我不需要依靠征服,去夸耀武力、享受敬畏。” 程千仞意有所指:“或許還因為,你被限制?!?/br> 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在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下得換種說法,能力越大限制越大。他在摘星臺突破后,對天地感應(yīng)更加敏銳,與此同時,天地也時刻注視著他。 魔王再飲一杯,坦然承認:“對。上至偉大星空,下至弱小人族,都想方設(shè)法限制我。你們先賢在重要地域鋪有陣法,除了防護,還可以自毀,整座城炸上天,大家同歸于盡?!?/br> 程千仞:“我們好像跑題了?!?/br> 波旬:“抱歉,你繼續(xù)說。” 程千仞接著講:“故事主角程三,生活在一個和平城邦。家庭普通,自己也沒有特殊才能,不好不壞……” 波旬:“我想聽英雄做主角,起碼也要是個國君吧?!?/br> “沒有那么多英雄和救世主,大部分都是普通人?!?/br> 波旬看著他眼睛:“你不是嗎?每個人都說你是。” “面對災(zāi)難、身處困境,人們需要精神寄托,沒有我,也會有別人。”程千仞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不能再打斷我?!?/br> 他們定下規(guī)則,當(dāng)程千仞開始講述,魔王不得發(fā)問。所有問題默記心中,日落時分統(tǒng)一提問,程千仞經(jīng)一夜思考,第二天日出時作答。 “你能活幾天尚不可知,或許下一刻就死了,那我的問題,難道永遠沒有答案?” 程千仞面無表情:“讓我們共同祈禱,祝我活的久一點?!?/br> 波旬舉杯:“長生不老,萬壽無疆?!?/br> 日影西移,白色雪山金光閃耀,菩提樹和黑塔的影子被無限拉長。以程三為主角,無聊透頂,波瀾不起的理想國游歷記接近尾聲。 滿腹心事的魔王,終于長舒一口氣:“我可以提問了?!?/br> 他的問題基本與主角經(jīng)歷無關(guān)。更關(guān)心故事里的科技手段,比如人如何探索外太空,這使程千仞頭疼,決定明天從基礎(chǔ)物理講起。 夕陽最后一抹金色余暉消失天際,他想,到了顧雪絳登塔的時候。 魔王起身離席,向黑塔走去,一邊舒展雙臂,背后羽翼開心地冒出來:“恭喜你們,活過一天。” 天光漸暗,夜風(fēng)呼嘯。茶席小爐炭火熄滅,一點煙塵火光隨風(fēng)消逝。 程千仞走出菩提樹的繁茂枝葉,只見閃亮星辰鋪滿蒼穹,一直延伸到起伏的冰山線。雪域星空高遠浩大,比摘星臺上更震撼人心。 他看了半夜,又覺得沒什么不同。 星空永遠美麗、寬容、慈悲、冷漠。正如地上生命永遠渺小、自私、掙扎求生。 哪里都一樣。 前世今生的片段交織閃過,令他覺得極度荒謬。 自己竟然要在這里,給魔王講基礎(chǔ)物理。 接近黎明,塔里飄來一陣歌聲:“菩提不堪摘,風(fēng)雪鎖樓臺……” 顧雪絳拿煙槍敲窗戶,打著拍子唱歌。慶祝第一夜登塔。 程千仞笑了笑。 高塔之上,燭火通明。 月光穿過琉璃頂落在白衣佛子身上,他站在窗邊,視線卻被菩提樹遮擋。 一點皙白指尖觸及窗邊。 琉璃窗極細微顫動,比蝴蝶扇動翅膀更輕。 波旬從身后靠近他,低聲道:“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顧二唱歌:沒人能在我的bgm里打敗我~~ 程千仞:續(xù)一秒續(xù)一秒 第134章 為他誦三萬遍佛偈 林渡之神情安詳, 像樹上棲息的鴿子, 涉水而行的馴鹿。 “你不必讓他們留下?!?/br> 波旬笑道:“這是他們的選擇,你不能代替別人做決定?!?/br> 他拿出為佛子寫的第九世傳記, 翻到卷冊最后一頁:“我發(fā)過宏愿, 要你永生永世不得成佛。只要你成佛之心不死, 我就不得安寧?!?/br> 林渡之垂眼看去,輕輕地說:“你明知道沒有用??傆心且惶?。” 波旬沉默, 銀色月光與黑暗陰影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分隔線。 直到黎明降臨, 白晝驅(qū)散黑暗,明月光輝隱退。 他說:“你看看那個登塔的人, 雙手沾滿鮮血, 滔天殺業(yè)纏身。如果他觸碰你, 就會像我一樣,被你的佛光灼傷?!?/br> 寒夜里旅人貪戀火堆的光明、溫暖,但若要擁抱火焰,只會被燙傷、燒死。 “起諸善法本是幻, 造諸惡業(yè)亦是幻?!绷侄芍]上眼:“我愿為他誦三萬遍佛偈, 以我功德, 換他解脫?!?/br> 魔王笑起來: “天地造萬物,我生來就是魔王,這不是我的錯。我知道他們都想讓我死,或許連你也想讓我死?!畳叩啬獋N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的大慈悲, 怎么沒有一絲分給我?” 林渡之閉目不語。 波旬語氣緩和:淺金色月牙眼彎彎: “我聽故事去了,晚上見?!?/br> 林渡之與波旬行走世間,治病救人,教他了解人間,而程千仞教魔王了解世界之外。 程千仞用整整六天時間,為魔王講述理想國基礎(chǔ)知識。 事實證明,大魔王除了‘不懂愛’,其他方面倒有一通百通,無師自通的天賦。一旦接受某種設(shè)定,學(xué)習(xí)、掌握知識的速度遠超人族,這使他們節(jié)約了很多時間。 程千仞將他比喻為超級計算機。 波旬不喜歡這個比喻:“所以理想國的人,由類人猿,進化到人,再進化到機器,不斷向更高等進化?” “不,人使用機器,不會被它主宰或取代?!?/br> 波旬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不會?” 程千仞想了想:“我不知道?!?/br> 我已經(jīng)來到這里,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故國也不再有。 波旬道:“從出生到死亡,為了適應(yīng)所謂‘科技社會’而拼命奔跑,這比起人,更像某種工具?!?/br> 程千仞:“一位先賢曾說,‘我們的一切發(fā)現(xiàn)和進步,似乎結(jié)果是使物質(zhì)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zhì)力量?!也贿@么認為。” 波旬笑笑:“任何征服天地得到的勝利,必將遭到天地的報復(fù)。我和它打交道這么多年,雖然它有許多規(guī)則限制我,但我從未把它看做敵人。不是敵人,就不能講征服,要講交情,講平等。” 程千仞看看天色:“今天該結(jié)束了。請顧雪絳更上一層樓?!?/br> 他的敘述中,沒有涉及任何科技異化的憂慮,魔王卻提出類似問題。 程千仞隱隱意識到,對方與他想象中不一樣,更加敬畏天道,敬畏宇宙。 波旬張開雙翼,飛向高空,敲了敲黑塔樓梯邊的窗戶,通知登塔的可憐人。以往這個時候,他會穿過云層,繼續(xù)向上飛,回到塔頂找林渡之,但今夜不一樣。 他又出現(xiàn)在茶席。程千仞已走出菩提樹遮蔽,抬頭仰望星空。 夜風(fēng)呼嘯,天似穹廬。 一條橫跨數(shù)百里的光幔,像輕紗像飄帶,瑰麗色彩變幻,在漫天星云間緩慢浮游。這等景色,只有極高寒的雪域可以清楚看到。波旬問:“你在想什么?” 程千仞:“想這個世界?!?/br> 波旬順著他目光望去:“靈氣帶?!?/br> “什么?” “如果你有足夠的真元,不停向高空飛去,會漸漸感受到壓力。那是一層靈氣屏障,像一只扣下的碗。靈氣極度濃郁,幾乎化為實體,便顯現(xiàn)出斑斕色彩……” 程千仞怔怔聽著。 “你若修得真仙,試圖破碎虛空,或許就要突破這層靈氣屏障,但我不行,它與我魔息相斥,使我rou身無法穿行。如果舍下這具法身……” 波旬沒再說下去。程千仞敏銳地想到某些非同尋常的事。 靈氣與魔息相斥,這是常識。比如顧雪絳體內(nèi)兩者兼有,便使其苦不堪言。但支撐這個世界的基石,頭頂保護這個世界的屏障,是天地間無處不在的靈氣,不是魔息。修行者吸收靈氣修行,死后體內(nèi)靈氣重回天地,完成一個循環(huán)。魔族死后,難道魔息沒有重回天地?它們?nèi)チ四睦铮?/br> 他看著波旬的面容,想起魔族對魔王極端的信仰,大軍在白雪關(guān)的祈禱儀式。第一次感受到雪域寒冷,遍體生涼。 波旬一張少年臉,被夜空無比瑰麗的光幔照亮:“就是你認為的那樣。” 程千仞:“原來如此?!?/br> 他是魔族生來力量的源頭,也是魔族死后力量的歸處。他即魔族天地。 程千仞白天與魔王對談,晚上在菩提樹下打坐,面對星空進行思考。 這幾天他思考過的問題,比過去幾十年總和都要多。同時他感到如芒在背的危機,好像星空化作一只冷漠的巨眼,時刻俯瞰著他。 后世記載中改變?nèi)俗迕\、整個天下命運的談話,其實并不如何莊重嚴(yán)肅。有時它乏味無趣,有時充滿低級冷笑話。 時至第八日黎明。程千仞與波旬很難繼續(xù)遵守原先的日落提問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