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恍惚中被他拉回飄遠的神智,豆苗兒突然揚唇燦笑,她高興地抱著書朝他輕快走去,活力十足,眸中笑意更是極其富有感染力:“陸家哥哥,你瞧,太陽升起來了,很快天氣就熱了,我們趁早趕去鎮(zhèn)上吧,可別把魚熱得都奄奄一息啦!” 一會兒直呼其名,一會兒又親熱無比的喚他“陸家哥哥”,不知她這腦袋瓜里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陸宴初低眉審視她片刻,壓下心頭質(zhì)疑,按兵不動地越過她朝前行去…… 第3章 東邊紅日逐漸變成了一塊炸得金黃的土豆圓餅,豆苗兒抱著書,仰頭盯著天上的“餅”咽口水。她出門前只吃了幾顆曬了好久太陽的生花生,體能早都耗光了。剛剛過木棧橋跌倒時,柳條籃子與里頭的大紅薯又都骨碌碌滾進了泖河,那大紅薯泡兒都沒鼓一個就沉的沒影了,哎,可憐的紅薯,倒霉的豆苗兒! 顧影自憐地抬袖擦去額頭汗?jié)n,她蔫蔫跟在陸宴初身后,心想還好今日出門時捎上了幾個銅板,夠買一塊燕大姐家的白豆腐,否則她方才扯的慌豈不是要被陸宴初識破了?好險好險!松了口氣地拍了拍胸口,豆苗兒算著賬,覺得剩余的銅板約莫夠買街東陳爺爺家的兩個素包子,陳爺爺做的包子好吃哩,皮兒薄薄的,餡兒嫩嫩滿滿的,吸溜一口下去賽似活神…… “餓了?”陸宴初動作慢了一拍,漫不經(jīng)心的問。 “沒啊!”豆苗兒下意識摸了摸癟下去的腹部,又慌忙掩飾性地挪開手,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沖他搖頭,誠懇至極。 “哦!” 他應聲應得寡寡淡淡的,像沒油沒葷的野菜素湯。 想到野菜,豆苗兒可憐巴巴地咬唇,其實這個時候,來碗寡寡淡淡的野菜湯似乎也是好的來著!雖素了些,但勝在滋味清雅又新鮮,唔,拿著鏟子去田野山間挖各種各樣的野菜,剝?nèi)ケ幌x子們吃了缺口的老葉,剩下嫩嫩的野菜心兒,然后…… 打住,猛搖頭,豆苗兒深吸一口氣,遏止腦海里不斷閃出的生動畫面。 一前一后走了須臾。 陸宴初驀地開口,語氣不以為意:“前邊樹林里有顆大棗樹,方才想說你若餓了,我便去給你摘幾個棗兒,既然不餓,罷了!” 豆苗兒:“……”她順著他目光望向西南方,仿佛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枝密葉看到了棵掛滿青棗的大樹!這陸宴初,話不說完,只說一半兒,早知道后頭緊跟著這句,她怎么還顧得上假裝矜持,說不餓呢! 前往鎮(zhèn)上的路途已過半,陸宴初步履依舊穩(wěn)重,豆苗兒驚嘆于他的體力,又生氣他體力咋就不脆生些呢,這樣就可以暫時歇歇腳去摘棗兒了! “陸家哥哥……”嗓音透著股有氣無力的軟綿,還有幾分似有若無的委屈,豆苗兒一時拉不下臉說她又餓了要去摘棗的話,只能自個兒郁悶糾結得不要不要的…… 陸宴初好笑。 他本就存了故意捉弄的心思,哪知她和泖河里的魚兒般,張嘴就咬上了鉤。 “你不餓,我倒有些渴了。” 豆苗兒抬頭,眸中一亮。 “我去摘幾個棗兒解解乏,你若著急趕路,可先行上路,不必勉強等我同行?!标懷绯跽f得深明大義。 “不不不,不勉強。”豆苗兒不好表現(xiàn)得太渴求,怎奈嘴角就是合不攏,“陸家哥哥,我隨你去摘棗兒吧!”她笑嘻嘻道。 輕輕頷首,陸宴初領著她進林間。 兩人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的聲音,驚得幾只覓食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上高空。 擱下肩上擔著的兩個木桶,陸宴初給她指方向:“在那兒!” 他說話的瞬間豆苗兒也看到了,棗樹果然長得很壯,就是底下伸手撈得著的枝丫已經(jīng)光禿禿了。 地上撿了根結實的樹枝,陸宴初走至樹下,他長得高,輕輕抬臂,就將上面墜著沉沉棗兒的枝丫給壓了下來。 “還不來摘?”他嗓音低沉。 “哦!”豆苗兒忙上前摘棗子往懷里兜,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那根樹枝并不是隨意撿的,上頭有個分岔,像鉤一樣,勾住了枝丫。 怕他吃力,豆苗兒抓緊時間將上頭果子摘完,懷里瞬間沉甸甸的!聞著撲鼻清香,豆苗兒恨不能立馬往嘴里塞上一顆。 “陸家哥哥,給你?!毕裰凰墒蟀?,她挪到他身前,把滿兜棗兒獻給他。 松開手,棗樹枝丫頓時簌簌往上彈去,回歸原位。紛飛的幾片落葉里,陸宴初低眉睨了眼她粉撲撲的臉頰,象征性從她兜里拿了三顆:“去水塘摘幾片荷葉給魚遮遮太陽,順便洗棗兒?!?/br> “好咧……” 兩人擇了塊納涼地兒,坐在湖畔樹下啃棗。 豆苗兒身旁放著幾片剛摘的荷葉,正往嘴里滿足地塞果子。 “陸家哥哥,再嘗幾顆?”豆苗兒伸手遞過去,見他搖頭拒絕,她顧自咬了一口果子,清甜霎時滿溢唇齒間,“要不是陸家哥哥,我都不知道這兒藏著棵棗樹,這會兒也吃不到這么甜的棗兒,謝謝你啊陸家哥哥!” 不知是不是這棗兒太過清甜,她這聲哥哥都粘膩了不少。 “不客氣?!标懷绯跣牡?,就當是還她那串被他扔在地上摔碎的臟糖葫蘆罷了…… 十多年前,他爹陸文晟高中狀元返鄉(xiāng),他與娘在家翹首以盼,等來的卻不是鎮(zhèn)上人們說的接他與娘去京城享福,而是一紙休書。 娘怒極攻心,又哭又笑。他站在一側,神情麻木。 不過片刻,小小的鎮(zhèn)上就傳開了風聲。陸文晟只在鎮(zhèn)上呆半日,為的是休妻,然后獨獨準備帶兒子一人啟程離開。 那時他不過八九歲的年紀,雖比同齡人早熟些,卻也一時接受不了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垂淚悲戚絕望的母親,嚴肅冷漠堅定的父親,他扭頭就朝門外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念頭,或許他躲著,爹就不走了,然后爹就會慢慢改變心意了…… 春寒料峭,他縮在橋下,不敢出來。 直至下午,街頭傳來車馬迎送聲,是從他家巷子里出來的,他爹,終究是要走! 怔怔目視車馬走遠,再望不見,他失魂落魄地爬起來,站在橋上出神…… “陸家哥哥。”驀地,小女孩兒軟糯嗓子突然從他身后冒出來,像極娘煮的熱乎桂花湯圓,“陸家哥哥,吃糖葫蘆么?” 小女孩舉著胖乎乎的小手,似是怕他,數(shù)次回頭望向橋下的女人,最后鼓起勇氣朝他更進一步:“陸家哥哥,這是我娘給我買的糖葫蘆,我送給你??!娘說,氣餒不開心的時候吃甜甜的就好了!爹方才訓斥我大字寫不好,竹雕也學不好,我可傷心了,所以娘特地帶我走到賣糖葫蘆的宋老爺爺家現(xiàn)做的這串糖葫蘆呢,我……” “走開?!彼麩┎粍贌?,只覺這道聲音像是夏日夜里的蟬鳴,擾得他愈加燥熱憤懣。雙眼憋得通紅,他怒氣沖沖地甩手吼道。 轉身的同時,“啪”一聲,手臂似撞到了什么,然后地面上便躺著一串摔碎了的紅色糖葫蘆。他一愣,霎時撞入一雙淚盈盈又恐懼的雙眸中,他想說什么,卻一字未吐。 胖娃娃哽咽了下,轉身就跑到橋下,撲入女人懷中。 女人聲音浸在黃昏風中,不甚清晰地傳入他耳:“沒事,別哭了,哥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傷心。” “哥哥傷心為什么不吃我的糖葫蘆呢?” “因為哥哥太傷心了……” 母女二人漸漸走遠,他收回視線,低頭盯著腳畔的那一串支離破碎的糖葫蘆,傷心么?可他分明滿腔憤怒與失望…… 清風吹動荷塘香氣撲來,陸宴初起身,整理衣袍褶皺,語氣淡漠:“走吧!” “哦,好!”吐出核兒,豆苗兒利落地爬起來,顛顛兒跟在他身后走了幾步,似突然想到什么,她“哎呀”著錘了錘腦袋瓜,忙折回到湖畔樹下。 真是有了棗兒忘了遮魚的荷葉了!豆苗兒把鮮嫩大荷葉拾起來,好笑地抱著去追陸宴初。 他雖未頓步等她,但速度明顯緩了許多。 豆苗兒笑著趕上去,兩人一前一后安靜的走到大道,重新往鎮(zhèn)上行。 大概又走了小半時辰,便到了。 小鎮(zhèn)不大,一整條街內(nèi)的胡同并不多,鎮(zhèn)上包括底下幾個村子里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哪怕道不出人名,常出現(xiàn)的臉都是能識出的。豆苗兒從前住在西邊第二條胡同里,與陸宴初家不近不遠,雖彼此家中沒什么交情來往,但她從小就知道鎮(zhèn)上有這么個聰明又有學問的陸家小哥哥。 燕大姐的豆腐攤兒開在街中間,豆苗兒慢吞吞挪著步,望向前方那道瘦高的背影! 到了豆腐攤兒,她就找不著理由再跟下去了,明日復明日,以后可該如何是好?皺巴著小臉,她愁啊…… 哪怕內(nèi)心極其不情愿,終是走到了目的地——燕大姐豆腐攤兒。 豆苗兒咬著唇,抱緊了懷里剩下的棗兒與他那本《韓兆治經(jīng)義》,巴不得陸宴初忘了這本書的存在,這樣她就有理由給他送書啦! 但是—— 他記性好得很呢! 陸宴初駐足,將肩上木桶卸下,從她手里接過書,道了聲謝。 “不客氣,舉手之勞。”豆苗兒目光悶悶地隨著他身影轉悠。 在修鞋匠大叔那兒搬來了個小板凳,以及幾個麻袋,陸宴初鋪平麻袋,將魚倒在上面,然后坐下,翻開書看了起來,并未抬頭的道:“你不是要去買豆腐?” 是啊,可他這是在干嘛? 賣魚? 豆苗兒左右四顧,這里確實是商販聚集地,又想,這么多魚,陸宴初哪吃得完,當然還是賣掉劃算靠譜。 “唔。”豆苗兒支吾著點頭,“去了,就去了……” 燕大姐豆腐攤就在街對面,圍在攤位等候購買的有六七人的樣子。豆苗兒一步三回頭,有點擔心陸宴初不會賣魚,他是個讀書人,雖說從前也有收錢幫人寫字寫信,但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賣魚他能行么?不吆喝么? 才挪了幾步,豆苗兒的擔憂就被證明實在愚蠢。 不過眨眼的功夫,街上幾位大娘已經(jīng)圍了上去,在問價,陸宴初定的比市場價略低一點,加之魚剛從泖河里釣起來,新鮮得很,她們自然歡喜,一人買了一兩條,用松針葉勾住魚嘴,系個死結,拎著回家。 漸漸地,男女老少朝他聚攏,遮住他身影…… 豆苗兒安了心,咬著棗兒去買豆腐。 排隊等到她時,攤位前已經(jīng)沒了人。 燕大姐好笑道:“都爭著搶著去陸宴初那兒買魚去了,來,給你挑最好的一塊。” “謝謝燕大姐?!倍姑鐑哼f給她兩顆棗兒,笑盈盈道,“既然他們買了魚,等會兒肯定有一群人要來買豆腐煮鍋的!” 眼前一亮,燕大姐贊同:“我這朽木腦袋咋沒想到?!?/br> 這會兒沒人來買豆腐,豆苗兒付了錢,又不想走,便站在攤位旁與燕大姐嘮嗑。她視線時不時飄去對面陸宴初那兒,此時生意更好了,人們空著手來,拎著魚走,絡繹不絕…… 燕大姐見狀,好笑道:“我就知道,陸家這個厲害?!?/br> “???” 朝她眨了眨眼,燕大姐壓低嗓音:“以前陸宴初寫字時,就有許多姑娘們特意過來搭訕,給他做生意?,F(xiàn)在賣魚嘛,當然也有??!”燕大姐眸中笑意透著揶揄,“你算算,你今年虛十六,陸家這個都虛十九了,他娘離世守孝三載,這三載前與三載后,鎮(zhèn)上幾位媒婆都快往他家跑斷了腿。什么宋里長、王大戶還有縣里的老爺們等等,都是三年前就想把女兒嫁給他。雖說現(xiàn)在耽擱了三年多,年紀大了,但姑娘們啊就是喜歡看皮相,加上他確實與咱們鎮(zhèn)上的年輕男人都不一樣,就那走路的氣度,都把別人輾到了泥里去,也怪不得姑娘們見了他就瞧不上別個。聽說他最近為了躲媒婆和姑娘們,已經(jīng)連著幾天沒著家,不知躲哪兒弄了這兩桶魚來了!哎……”說著嘆了聲氣,“他爹如今在京……照理說,他是有富貴命,偏生是個實心眼兒的好孩子,不肯教他娘死不瞑目哩……” 耳畔縈繞著燕大姐的唏噓聲,豆苗兒拿著棗兒,卻吃不下去了。她抬眸,透過人群罅隙,盯著那抹身影。 “那陸宴初就沒有一個中意的姑娘?” “誰知道呢?”燕大姐搖頭,“自那事兒后,這孩子性情變了不少,他娘身子骨不好,他便整日整日守在床榻照顧母親,也沒見他有體己的朋友,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說著,有幾人買了魚折身過來買豆腐了,收起臉上的幾分無奈,燕大姐眉開眼笑的開始招呼生意,一時也顧不上她了。 豆苗兒識趣地走開,空出位置。 她拎著豆腐,抿了抿嘴,自私的想,陸宴初可不能太早成親啊…… 倘若他要成親,她就更沒接觸他的機會了,她上哪兒再去找個能讓木念珠起反應的人呢? 耷拉著腦袋,豆苗兒無精打采地走去大樹下躲避大太陽,倚在樹身,豆苗兒郁悶地數(shù)地上零碎的葉影。心道,哪怕待會她與陸宴初不同路,但此時能與他近距離多待一會會也算好了!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