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陸宴初眸色暗了暗,她此時說得酣暢,面上神采飛揚,瞧不出一絲傷心或悲痛,但心中是不是也真如表面上那般若無其事? 當年她家出事那會兒,他正為母親嚴重反復的病情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有心思搭理別家的禍與福,只依稀知道她爹生病去世后,趙家那些個叔叔伯伯如同豺狼般隨意奪去他們家的物品,更多的應是他爹多年創(chuàng)作的心血,后來,她娘被惡言惡語氣得一病不起,不過數(shù)日,撇下她撒手人寰。 趙家祖上擅長竹雕,能用簡簡單單的竹子雕刻出各種栩栩如生的藝術品,隨著世道變遷,竹雕逐漸被人們接納喜愛,并作為文雅之物被懂得欣賞的人買來珍藏,趙氏竹雕因此在眾多竹雕里脫穎而出。 但在趙家所有兄弟中,唯有豆苗兒父親最為出色。怎奈他長期沉迷于鉆研竹雕,身子并不怎么健朗。 趙家竹雕生意做得不錯,在外地接連開了幾家鋪子,舉家都搬去外地,除卻逢年過節(jié)或是祭祖,鮮少回到小鎮(zhèn)。但豆苗兒爹卻一直不肯離開,只因他們這方水土好,山中養(yǎng)出的竹子最適合作為雕刻的原材料。因著趙氏竹雕里的精品一直出自豆苗兒爹的這雙手,趙家人自然樂見其成。 他們吸著豆苗兒父親的血賺錢,卻在她爹去世后,冷漠無情地欺辱孤兒寡母…… 陽光明媚,他們兩人一前一后,與昨日走的是同條路,心境卻迥然不同。 陸宴初沉默地擔著魚,豆苗兒說一會兒歇一會兒,盡管陸宴初不咋搭理她,她依然說得興高采烈。 他靜靜聽她說做菜做果醬的趣事,還聽說她念叨養(yǎng)的那一雙貓狗。貓叫黑妹,因為是只母貓,全身黑不溜秋的,于是就取名字叫做“黑妹”,大黃呢以前被姥姥叫“旺財”,她覺得這名兒遍地都是,說不定一叫旺財,四面八方都跑出幾條狗出來了,所以她鄭重其事的征得姥姥同意,便將“旺財”改作“大黃”了。 “大黃可乖啦!黑妹也很懂事?!倍姑鐑鹤笫只沃鴰赘鶆偘蔚墓肺舶筒?,右手捧著束顏色各異的野花,笑得燦爛,“陸家哥哥你不知道,上次鄰村那個叫劉二霸的,他……”言語驀地憤怒,豆苗兒用力晃著狗尾巴草,說到這里,卻突然止了聲,不耐煩道,“罷了罷了,不提那個討厭的人。陸家哥哥,我給你說說它們別的有趣的事情,有一次呀……” 陸宴初偏頭朝她望去,她胸前那條麻花辮伴著她說話走路的動作上下起伏,左右晃動,煞是活潑可愛! 嘴角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意,卻又在心內(nèi)暗嘆一聲。陸宴初搖了搖頭,他們兩個有很多相似之處,最像的是如今都沒有親人。 可他與她又有所不同,他習慣寂寞孤單,也只有孤獨才能讓他全心全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但她卻向往溫暖熱鬧…… 他們終歸還是不一樣。 到鎮(zhèn)上賣完魚,臨近晌午,兩人一起回來。 泖河河畔,清風中,陸宴初駐足,他面色平靜地將預先留的兩條魚遞給她:“再過月余,我要赴省城參加今年秋闈。前幾日從鎮(zhèn)上搬到竹林小屋,也是為躲個清凈閉門讀書備考。所以……這兩條魚你不必再給我送來?!?/br> “好。”豆苗兒抬眸,對上他如潭水般深邃的雙眼,乖乖頷首。 “那我先走?!?/br> “好?!倍ㄔ谠?,豆苗兒目送他背影走遠,她剛欲轉(zhuǎn)身,驀地想起來地往前追了兩步,在他身后喊道,“陸家哥哥,你記得晚上睡前多揉揉雙肩,這樣明天就不會太過酸痛啦……” 陸宴初猛地駐足。 忍住沒回頭,頓了須臾,他重新拾步,毫不猶豫拔步離去。 他身影徹底消失在眼簾,豆苗兒低眉看了眼手里的兩條大魚,難免有些興致缺缺。 好生奇怪啊,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心底有點捉摸不透,她怎么覺得陸宴初方才不太對勁?他與她說話的語氣,他看她的眼神,真是哪哪兒都透著古怪! 哎,想不通就干脆不想了!因著他特地留下的叮囑,豆苗兒不好意思再去叨擾,科舉乃是大事,她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她不貪心哩,只要每天能和他待一會兒,大概或許可能就夠了? 回家將陸宴初送的兩條大魚洗凈,豆苗兒砍下魚頭魚尾煮鍋,剩下的則用鹽巴腌制后放在太陽下晾曬,等曬干了就可以儲存起來,留著日后煎炸或是煮了吃。 忙碌到晚上,她在院子樹下吃完飯,喂了大黃黑妹,鎖門,進屋洗澡睡覺。 翌日,豆苗兒習以為常的處理好瑣事,想著陸宴初大概又清早在釣魚了?便很興奮地兜著兩個熟雞蛋去找他??裳刂骱雍优献吡藢⒔焕锫?,腕上戴著的木念珠都沒有一絲反應,豆苗兒啃著白白的蛋清,心想,大概是要秋闈了,所以陸宴初專心在木屋內(nèi)用功讀書? 一定是了! 那她偷偷去竹林里蹭一會兒福氣? 沿原路返回,豆苗兒前往小木屋。哪知當人站在籬笆門前時,腕上木念珠亦沒有任何反應…… 接連幾日,豆苗兒終于明白,陸宴初是在躲她。 他并不是沒有在清晨釣魚了,而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他以為她找不著他,本來豆苗兒也沒想真能找著,但她腕上不戴著木念珠么? 靜寂中,豆苗兒默默蹲在樹林灌木叢里。漸漸地,腕上木念珠涼透了,代表陸宴初已擔著兩桶魚走遠了。 這已是第五天的清晨。豆苗兒繃著臉從灌木叢里鉆出來,她摘掉發(fā)上的雜草,定定望向陸宴初離開的方向。 本來想找他當面問個清楚,她又不是洪水猛獸!為何要厭她躲避她?可何必呢? 她對他也不過是別有目的,取她所需罷了!對陸宴初,她沒什么真情實意的不是么?頂多,頂多就吃了他幾條魚而已…… 第8章 金秋八月,鄉(xiāng)里桂花遍地生香。 豆苗兒挎著小竹編籃兒,站在桂花樹下采摘收集盛放的花朵。 桂花細細碎碎掛滿了一串,輕輕用手攆拂過去,小黃花便爭先恐后的紛紛撲入籃子里。收集了兩個拳頭般大小的花堆后,豆苗兒蔫蔫轉(zhuǎn)身,無精打采地回家。 附近麥穗田埂上飛奔著幾個半大的孩子,他們手里舉著竹竿,竹竿上綁了網(wǎng),在撲蜻蜓呢! 歡聲笑語如銀鈴般縈繞在耳畔,一圈圈蕩來蕩去。豆苗兒仰頭,半空中黑壓壓一大片蜻蜓,飛得極低。 加快步伐,豆苗兒急忙回家,把晾曬在院子里的魚咸菜以及衣裳都收進去。這天兒,怕是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臨近傍晚,天色黯淡,淅淅瀝瀝的急雨說來就來,大雨朵朵砸落在地,綻出茶杯般大的水花。 豆苗兒坐在堂屋,手里握著塊打磨好的竹板,用斜口刀隨意地雕刻一樹桂花。她心不在焉的,加之桂花實在過于小巧,屋外一聲“豆苗兒”乍然驚起,她手一抖,頃刻在竹面劃下一道口子。匆匆擱下竹片,豆苗兒撐著傘跑出屋。 孫大娘披著蓑衣,頂著大大的帽子,站在籬笆柵欄外。 “大娘,您怎么這會兒過來了?”雨聲太大,豆苗兒沒聽清孫大娘回了句什么,她趕快從內(nèi)打開院門,請孫大娘進屋。 脫下帽子蓑衣,孫大娘理了理被斜雨濺濕的鬢發(fā),對屋內(nèi)跑前跑后的豆苗兒忙擺手:“沒事兒,大娘好好的呢!” 找到干毛巾給她擦拭,豆苗兒又泡了杯熱茶遞過去。 “瞧把你忙的,行了行了,大娘沒事兒,別忙活了!”孫大娘啜了口熱乎乎的燙茶,趕緊拉住她胳膊。 “大娘,雨下的那么大,您著急過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沒。”見她面容擔憂焦切,孫大娘安撫的輕拍她手腕,笑道:“是我那嫁去昭員村的小閨女快生了,男家侄子過來給我和你大爺爺給口信,估計明兒生?!闭f著,眼角笑紋打了好幾道喜悅的褶子。 “恭喜恭喜。”豆苗兒眉眼彎彎,立即誠心祝賀道。孫大娘膝下子嗣單薄,唯一的兒子沒活過十歲,只有三個女兒,都嫁到了隔壁村鎮(zhèn)。小閨女兒桃杏年紀最小,嫁去新榮鎮(zhèn)下的昭員村三年,肚子里一直沒什么消息,雖嘴上不提,兩家人估計都暗暗急得厲害。好在今年初就有了好消息,這日子一晃,八月過去,桃杏眼見都要臨盆了。 “沒想到這當口竟下這么大的雨!”檐下雨簾串成了珠,孫大娘望著嘆氣。她擱下茶杯,又轉(zhuǎn)頭緊接著道,“豆苗兒,女人頭胎不容易,加上桃杏好不容易盼來這孩子,所以明兒我和你大爺爺都得過去守在她身邊才能安心?!?/br> “自然應該的。”豆苗兒頷首應和,“桃杏jiejie性子溫婉,有您們在身旁守著,她心底頭也能更加踏實?!?/br> “嗯,豆苗兒……”孫大娘拉住她手,定定看她半晌,才慈愛的溫聲道,“你也別害怕,我和你大爺爺都安排好了,桃杏明日不知什么時辰才能生,我們晚上或許趕不回來。所以你大爺爺剛才已經(jīng)去隔壁村叫了他老表弟劉大成過來,明日起,他會暫時住在我們那,我們什么時候回來他什么時候走,夜里若那賊人又意圖不軌來找你,大黃吠兩聲,劉大成立即就拿著棍棒過來幫你把他打出去。你也知道,那劉大成五大三粗的,比你大爺爺力氣大多了,只要他劉二霸賊心不死膽敢再來為非作歹,咱們這次直接打斷他半條腿,看他能怎么辦!” 孫大娘說得底氣十足,一副恨得咬牙切齒的樣子。 “謝謝您,還有大爺爺?!倍姑鐑喝塘巳蹋嚨乇尺^身揉了揉眼睛,心底霎時一片溫暖。她都還沒想到劉二霸身上去,難為大爺大娘替她考慮周到。這么個鬼天氣,他們方得了桃杏jiejie的消息,心里正高興急切著呢!卻要淋著大雨為她的事情奔波,想到這里,豆苗兒就止不住的鼻尖發(fā)酸,眼睛也沁出霧蒙蒙的水汽來。 “沒事兒!”孫大娘好笑,“咱們又不是外人,對了,豆苗兒。”眉間籠罩著幾分喜意,孫大娘嗓音微微抬高,眸有深意道,“趁這機會,我給你說件事兒。吶,我娘家那邊有個侄兒叫孫年安,跟你大娘是本家人,長你一歲半,尚未娶親。孫年安人老實可靠,家里就他一個兒子,上頭還有四個jiejie,都已經(jīng)出嫁了。另外,他們家有好幾畝地,他爹農(nóng)忙之余,會到鎮(zhèn)上做點短工,是個勤快人。至于他娘……”孫大娘笑意更濃,“他娘脾氣我最清楚不過,刀子嘴豆腐心,絕不是折磨兒媳婦的惡婆婆。一年前,孫年安到我家送東西,無意見過你一次,就有了心思,可他膽子小,不敢跟你說。后面你姥姥走了,他知道你傷心,更不敢提。今年他爹娘催他成親催得很了,連著說了好幾個姑娘,他愣是咬死了牙不同意,把他爹娘急得夠嗆,后來再三逼問之下,那孫年安才說了實話。” 明白了孫大娘的意思,豆苗兒頃刻局促不安起來。 “閨女兒,大娘不會害你,你現(xiàn)在……”孫大娘嘆了聲氣,“你得找個厚道人家才好過日子,以后等大爺大娘都不在了,若被夫家欺負,咱找誰撐腰去?你聽大娘說,等我們從桃杏家回來后,就安排你和孫年安見上一面,過過眼了咱們再談后頭的事兒?!?/br> “大娘,我……”臉頰緋紅,豆苗兒埋頭不語,她對大娘口中的孫年安沒什么印象,道理她都懂,孫大娘是為了她好,如今哪兒還找得出第二個人為她這般cao心?只是不知為何,她心底卻有些不愿。而且道徵大師說她被人下了邪術,眼下雖已找到陸宴初,可這邪術飄忽無影,她都迷迷蒙蒙渾渾噩噩的,這般稀里糊涂的嫁人,好么?關鍵嫁人后,她定也沒有機會再去找陸宴初,最終等待著她的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大娘,我……”抬頭,豆苗兒粉唇抿成一條線,為難道,“我還沒想這么快嫁人!” “不快,你倆先要見面兒是吧?后頭要準備的事情多著呢!再早咱也得明年才能將你給嫁出去不是?” “大娘,我不是這意思?!?/br> “那啥意思呀?”孫大娘笑得合不攏嘴,“害羞了?” “沒,是我沒想那么早嫁人,大娘,我……”豆苗兒埋頭揪著衣袖,不好提道徵大師留給她的話,可面對關心愛護她的孫大娘,她又不能用那些敷衍的理由故意應付她。 “好啦好啦,大娘懂你意思啦!”孫大娘嗔她一眼,好笑地搖搖頭,“瞧你臉頰紅的,大娘知道你眼界高,放心,大娘只安排孫年安與你見上一面,后頭的事情大娘絕不強迫你,也強迫不了你!你呀,自己上上心,這嫁對了良人,他能疼你寵你,你也不必孤孤單單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是不是?” 屋外雨勢稍微緩了些,孫大娘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蓑衣穿上:“豆苗兒,大娘先走了,要回去把雞蛋洗干凈,再捉兩只活雞,明兒帶走給桃杏補身子?!?/br> “誒,那您路上慢著點兒,當心地滑?!倍姑鐑褐坏檬栈叵胝f的話,如今桃杏jiejie生產(chǎn)是大事,至于孫年安,等他們回來,她再解釋也不遲。 站在門口送孫大娘,雨幕模糊了人影,漸漸消失不見。豆苗兒倚在門側(cè),檐下滴滴噠噠,雨絲飛了進來,幾點落在她臉上,涼涼的。 呆了半晌,豆苗兒回屋坐著,她直直盯著半空,又發(fā)了好一會兒怔。 大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晚上,被洗去灰塵的村莊煥然一新,樹葉蔥綠可愛,處處可聞新鮮的泥土香氣。 豆苗兒連著這么多天早起慣了,哪怕昨晚失眠,今晨依舊準時在天蒙蒙亮之際睜開了雙眼。 她磨磨蹭蹭起床,到廚房做早飯。 今日不大想費力氣去找陸宴初了,豆苗兒雙手抱膝,將下巴埋入臂彎內(nèi)。況且昨夜雨下的那般大,土路泥濘,挑魚去鎮(zhèn)上不容易,估計陸宴初也不會到泖河釣魚了吧? 她嘆了聲氣,蹲到門后,數(shù)了數(shù)籃子里的雞蛋,這陣子她每早煮幾個吃,剩下的不多了。 等上兩天,應該能湊齊二十七八個,豆苗兒再仔細數(shù)了一遍,準備湊夠數(shù)后把它們提去給孫大娘,然后給桃杏jiejie帶過去。 隨便扒了兩口煮好的紅薯粥,豆苗兒把雜事做完,拴門,躺到床上補覺。 暈暈乎乎睡到下午,她渾身酸軟,頭也疼得厲害。 可能是睡多了吧…… 窗外太陽明亮亮的,天氣已經(jīng)晴好!豆苗兒打水洗了把臉,決定出門走走。 繞來繞去,到了泖河畔。 豆苗兒上木棧橋,撿了幾顆石子打水漂。 “咚咚咚”幾聲,石子激起一片水花,旋即沉入河底。撇了撇嘴角,豆苗兒往上走,途經(jīng)那條前往竹林木屋的小徑,她猶豫片刻,提腳進入。 悄聲穿過竹林,她站在林子邊緣,朝緊閉的小木屋望去。 腕上木念珠靜靜往體內(nèi)傳遞著熱量,陸宴初在家呢! 默默站了半晌,豆苗兒指腹摩挲著念珠,忽聽“吱呀”一聲,木屋大門被推開了。暗道不好,豆苗兒下意識背過身去,一瞬間,余光瞥見了門口出現(xiàn)的那道瘦高的身形。 時間仿佛凝滯。 豆苗兒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出,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倒水的聲音。 她心底明白,陸宴初肯定發(fā)現(xiàn)她了。木屋正門那處的視野遼闊,恰恰她站的地方又沒有任何遮擋物。 尷尬又窘迫,豆苗兒猛地轉(zhuǎn)身,先聲奪人,沖澆完花似要進屋的陸宴初大聲道:“我可不是來找你的!” 第9章 一開口豆苗兒就悔得腸子都青了,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怎么就沒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