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回到潛麟寺,豆苗兒忍淚把沒來得及逃的僧人尸體處理好,與李元在后院寮房暫住。 七月底,消息傳來,蠻族瓦刺與叛國將軍韓世東及其手下戰(zhàn)士皆已被擒住。究其叛亂原因,說是韓世東先前抗敵時認為當下戰(zhàn)況不是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所能精準預(yù)判的,便枉顧旨意私自帶兵出擊,雖大獲全勝,無奈朝中彈劾他的人頗多,更有勁敵暗中詆毀造謠,圣上大怒,下令把將軍府全部家眷打入大牢,怎知抓捕時出現(xiàn)恩怨沖突,韓世東次子與幼孫命喪當場,更有多位女眷重傷暈厥,場面很是混亂,最終將軍府死傷慘重。韓世東在關(guān)外得到友人傳來的消息時怒極攻心,只道“我命盡可拿去為何害我家人”,一氣之下便反了。 雖說可恨之人大多有可憐之處,但經(jīng)歷過這場苦難的人,怎能同情他的遭遇?他的家人是人,別人的家人就不是嗎…… 日復(fù)一日,揚州逐漸恢復(fù)人氣,潛麟寺逃難的僧人陸續(xù)回來部分。 豆苗兒開始計劃去京城,只是礙于李元情緒不穩(wěn)定,她不好立即啟程。而且身懷六甲,路途遙遠,她好像只是在妄想罷了! 輾轉(zhuǎn)數(shù)日,終于找到大夫開了點保胎的草藥,拎著藥包,豆苗兒與李元回潛麟寺。 經(jīng)過西街,她蹙眉頓足,朝胡同角落望去。 李元視線隨她看,驀地冷笑一聲。 不懂他為何這般,豆苗兒怕他傷心魔障了,從袖口拿出一塊碎銀,遞給他,讓他多與人交流:“官府怎么還沒采取措施?你去買些熱餅給那些孩子,其中病了的給錢他們?nèi)フ掖蠓?,錢不夠再找我拿。” “你很有錢?”李元扯唇,譏諷地盯著她,“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想把他們和我一樣都養(yǎng)著?這里七八個孤兒那里三四個,你有那么多銀子?” 豆苗兒怔?。骸肮俑畷?/br> “官府?”撇嘴,李元冷哼,“官府只會做表面功夫,建個四合院把他們都關(guān)進去,和囚牢似的,不準他們丟人現(xiàn)眼,日日做些體力活兒,沒有自由,沒有奔頭,吃得就比豬狗好些罷了!這樣的日子誰愿意過?不知多少人想方設(shè)法溜出來繼續(xù)做乞丐!官府更是樂見其……” “噓”,不準他再說,豆苗兒眸色復(fù)雜,泖河村地方小,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她自不懂這些齷齪。 摸摸李元的頭,卻被他犟著臉躲開,豆苗兒還是把那塊碎銀塞到他手上,彎唇:“去吧,我不會丟下你不管,錢沒了再掙就是?!?/br> 張了張嘴,很想諷她一個快生的女人怎么掙錢,還不存點錢生孩子到時可別禍害他??赏侨嚎s在街角狼狽襤褸的孩子,李元感同身受,其實他的遭遇本來該和他們一樣,像條狗似的,骯臟地蹲在那靜靜等死…… 攥著碎銀,他抿嘴跑去前面攤子買燒餅。 豆苗兒扶著腰倚在偏僻的胡同墻等李元,這些日子,她睡夢中時不時會看見一雙眼睛。 少女的眸子像還沒盛放的花朵,蕊上積著露珠。 可再沒盛開的機會了…… 災(zāi)難血腥面前,孩子總是可憐無助,他們還未適應(yīng)所有的殘酷,就孤身一人莽莽撞撞用血淚換取生存。 眼眶泛紅地輕輕撫摸腹部,豆苗兒想,他們娘兒兩的命不管怎么說都是李元jiejie孤注一擲換來的,既然活著,她想讓那些失去庇佑的孩子們都活著…… 一會兒,李元氣吁吁回來,還剩了些銅錢。 兩人回潛麟寺,豆苗兒從柜子里找出包袱,底部妥存著一方木匣,豆苗兒定定望著許久,驀地閉了閉眼。 次日早,她帶李元上街買衣裳。 “你瘋了?錦衣閣是揚州一等一的衣裳鋪子,里頭普通一件就是窮人家一兩年的花費,你要去那買衣裳?” “現(xiàn)在世道艱難,錦衣閣降價,只賣從前一半兒的銀子了?!边@是豆苗兒從街上聽到的消息。 “就算一半也貴,你有這錢不如給那些乞丐買燒餅!”李元臉紅脖子粗,氣呼呼吼道。 豆苗兒斜他一眼,抓住他手往前走:“小子,你現(xiàn)在是我養(yǎng)著,對我放尊重點?!?/br> “我會還給你的,你現(xiàn)在養(yǎng)我,我以后養(yǎng)你孩子!” 輕笑,豆苗兒挑眉:“我孩子可輪不到你養(yǎng),你自己才多大……” 兩人一路吵著進錦衣閣。 豆苗兒做事利索,給自己買了一身,給李元買了一身,強迫他換上,兩人煥然一新。 李元板著臉不吭聲地跟她走,左拐右繞,見她累,他攙住她:“都要生了,還在外面跑來跑去真是麻煩!” “謝謝。”豆苗兒知他好心,笑道:“鄉(xiāng)里大多數(shù)懷孕的女人還下地干活兒呢,我沒那么嬌貴?!庇值?,“你待會別說話,就像現(xiàn)在這樣,板著臉一副小大爺?shù)臉幼印!?/br> 李元怒,她什么意思?抬頭,卻猛地怔住,錢氏竹雕? 錢氏是當今三大竹雕世家之一,自打竹雕風(fēng)盛行,巴蜀趙揚州錢京城孫這三家先后脫穎而出,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所以這錢氏里面的竹雕隨便一件可不是幾身衣裳的事兒,他們針對的買家非富即貴。 李元拉她衣袖,手勁小沒攥住,她已經(jīng)拾階而上,被伙計笑臉迎了進去。 硬著頭皮進門,他不敢露怯,繃著臉跟她在身后瞅一眼那些精致的竹雕,偶爾被伙計嘴里冒出的價格嚇得心驚rou跳。 “就這些?”周巡瞧了一圈,豆苗兒淡淡一笑,狀似全都不滿意。 伙計閃了閃眼:“夫人,這兒的都很好了,前幾日縣老爺就在我們這兒買了座戰(zhàn)神竹雕送給大將軍沈……” 不耐煩聽,豆苗兒擺了擺手:“還是拿能過得去眼的給我瞧瞧吧!” “這……”伙計拱手屏退,似是進去商量了會,半晌才拿一長匣出來,小心翼翼打開,他緊張兮兮道,“夫人,這是我們錢大當家的歷經(jīng)五年一筆一勾親自雕刻而成,是五老觀圖筆架山子,您好生瞧瞧,千萬別摸!” 豆苗兒好笑,低眉看,五老兒頭戴巾幘,慈目善眉,長須垂地,仙風(fēng)道骨。他們神態(tài)各自不同,或相攜論畫,或駐足觀景,或盤坐巖石,均形神兼?zhèn)洌蜩蛉缟?。且景物精煉有序,并未太多渲染,當是上乘之作?/br> “多少銀子?” “三千兩。”伙計答。 李元猛地被口水嗆了正著,弓著腰咳嗽不停。 豆苗兒拍拍他背,等他緩和些,朝屏風(fēng)后的里屋看了看,笑道:“確實很好,只是我這兒有一更好的,勞煩您去問問當家的,他收嗎?” 第28章 錢玉恒年四十有余,是錢氏這一輩里對竹雕最具造詣的繼承人。 月前揚州遭襲,他們舉家逃難,幾件帶在身邊的珍貴竹雕受了些微損傷,回揚州后,他便著手開始修復(fù)它們。這不,剛拿了幾件完工的竹雕過來,便聽到一個不知輕重的女娃娃在外面大放厥詞。 市面上除卻巴蜀趙京城孫這兩家,誰還敢與他家的竹雕比個高低? 挑開幕簾,從屏風(fēng)后走出,錢玉恒眸帶審視地打量那位女娃娃,見她大著肚子,眸中敵意褪去不少,不過含笑的嗓音里仍是暗暗帶了幾分警告:“小夫人,站在這錢氏竹雕里,話不可亂說?!?/br> “到底是不是亂說,看一眼我的竹雕就一目了然?!?/br> 她話語落落大方,并不露怯。錢玉恒視線落在她手里的普通木長匣上,抬臂做了個請的動作,邀她到屏風(fēng)后詳談。 豆苗兒頷首,率先拾步。 欲言又止,李元怕她一個人受欺負,他雖小,卻是個男人,哪怕心底嚇得膽戰(zhàn)心驚,也繃著臉跟了進去。 入內(nèi)室,沒有多余的話,豆苗兒徑直將木匣揭開。 錢玉恒捋須不經(jīng)意略過去,隨意的目光登時僵住。 原地怔了半晌,他疾步走到桌前,伸手欲拿起那竹雕細看。 怕他想搶,李元猛地擋住,嘴顫著學(xué)方才那伙計的話:“只能看,不能上手摸?!?/br> “好。”不挪眼地盯著木匣里的竹雕,錢玉恒推開半大孩子,彎腰巴在竹雕前細看。竹雕不大不小,適合收藏,盤踞在崎嶇高山上的千年古松蒼勁有力,每根枝木都匯聚天地靈氣,還有那山的形狀,遠看竟像一尊佛,最罕見的無數(shù)只仙鶴或蹲在蒼松翠柏下閉眼歇息,或展翅在半空肆意翱翔,或站在枝丫上昂頸高歌。每只仙鶴的形態(tài)任你怎么對比挑剔,都各有不同。這么多只能在小小竹雕上刻出來都不易,更莫說只只栩栩如生,那眼睛,瞅著都像要飛了出來。 錢玉恒出神地望著,一會心涼一會熱血沸騰。在這樣的作品前,他自愧不如,他總追求極致的華麗,卻不知這種返璞歸真才更令人心生震撼,就像人面對大自然,永遠保持著敬畏與尊重。 等了會兒,豆苗兒看他似乎是在默數(shù)竹雕上的仙鶴,便道:“九十九只?!?/br> 九九,果真是九十九。錢玉恒眼神古怪深邃地直直盯著她:“古松仙鶴佛拜壽竹雕,趙家的?” 豆苗兒點頭。 冷吸一口氣,錢玉恒重新盯著竹雕看,這東西做不得假,是不是真功夫,全在這竹雕里。 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他嗓音干涸:“你要賣掉?” “嗯?!?/br> 錢玉恒這才仔仔細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低聲道:“世道艱難,朝局不穩(wěn),這時候不是拋手的好機會?!?/br> “若是世道不艱難,我也不會賣了。”豆苗兒輕笑。 默了片刻,錢玉恒伸出手指,認真指給她看,“還有,這里幾只仙鶴,山腳花卉,佛的頭部,跟原先雕刻人不是同一個,哪怕手法相似,可差了不少?!闭f到最后,語帶惋惜。 早料到會被看出,豆苗兒沒有強行遮掩:“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只要兩千兩銀子了。” 沉默片刻,錢玉恒定定看著竹雕,半晌,喚門外的伙計。 “去取三千兩銀票?!卞X玉恒望向豆苗兒,“我是個生意人,也是個手藝人,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竹雕賣出的價格還在我之下?!?/br> 愣了愣,豆苗兒眼眶微紅地盯著木匣里的竹雕。 爹這一生,從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他就窩在小小的竹安縣,守著好竹守著家,手里日日離不開竹,銀子對他來說并不重要。原來,他手上區(qū)區(qū)一個竹雕,就能救這世間很多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 “夫人,以后若有竹雕,你可拿來我瞧瞧,好的我會收下?!卞X玉恒送她出門。 頷首,豆苗兒收好銀票,與李元離開鋪子。 二人無言走了段路,李元攙住她,問:“既然舍不得,為什么賣掉?” “這世上沒什么比生命更貴重?!鳖D了頓,豆苗兒側(cè)眸看他,無比嚴肅道,“李元,你知道,我懷孕快七個月,要生了,后面我沒多余時間照顧你,你要是還天天悶不吭聲躲在房里,我不會再給你送飯帶你出來散心,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該怎么過你自己想清楚?!?/br> 駐足,李元看她一眼,咬緊了牙,猛地低頭不語。 豆苗兒知他心底不好受,可她沒有精力再哄他,放柔聲音,豆苗兒輕輕拍他頭:“哭吧,哭完了就好受了?!?/br> “jiejie說,男兒家哭沒有出息。”嗓音嘶啞,李元把下唇都快咬出血。 “好,那就不哭?!?/br> 靜寂中,大顆大顆眼淚突然往下墜,李元抽噎得肩顫,分明傷心,卻改不掉嘴硬:“我就哭這一次?!?/br> “嗯?!倍姑鐑赫驹谂赃叺人奶鄣溃翱薨?,哭夠了還要好好過日子,許多事兒得你幫我去做……” 李元是本地人,對揚州熟得很,不多久他便拿著錢租下一間干凈敞亮的四合院。 將街上幼無所依的孤兒接進來,他負責(zé)起他們的飲食起居。 豆苗兒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的優(yōu)點,他特別會精打細算,更不藏私,無論剩幾個銅錢都會交到她手里。 寺院清凈,但她不能在寺內(nèi)生孩子,所以他們便另找了處宅子暫住。 李元天天忙碌著管教那些不聽話的野孩子,小孩管小孩,又氣又急的,他精神倒日漸好轉(zhuǎn)。 這日雇來的陳嬸子剛做完晚飯,李元就回了。 “你難道打算一直養(yǎng)著他們?”扒了兩口飯,李元年幼的小臉皺成一團,“人越來越多,縱使有座金山,定也會吃空。” 喝著雞湯,豆苗兒搖頭:“我養(yǎng)不了他們一輩子,也不該養(yǎng)他們一輩子,等生完孩子再想辦法?!?/br> “是啊,他們要是白吃白住游手好閑慣了,指不定賴著都不肯走,所以一定……”李元從前家里做小生意,察言觀色本領(lǐng)好,小心思也多,當即癟嘴道,“我不會白吃白住的。” 豆苗兒笑笑。 張嘴還想說,卻咽了回去。李元瞅了眼她肚子,知道她快生了,不能憂思cao勞,可他心底止不住的好奇:“你夫君呢?難道他也在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