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最終,率先退讓的還是紀陌,曾經(jīng)的一切過往只化作了清淡的一句話, “就這樣吧,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收回我眼睛上的詛咒,大家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人活一遭不容易,誰都別再去給對方添堵了。” 在少年與鹿的故事中,最后長大的少年放棄了自己的執(zhí)念,他曾想過無論如何都要這只白鹿對自己認錯,如今對這句抱歉也不再強求,這個由他開始的故事,最終到底是由他親自畫上了句號。 聽著他對一切都釋然的話語,任青崖沉默了很久,終是道出了那壓在心底的真正原因, “或許就如你所說,我本會有紅顏知己,會有志同道合的友人,會成為帶領(lǐng)天下異族前進的妖王??涩F(xiàn)實是,他們還沒出現(xiàn),你卻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生命里,成了我唯一親近過的人。 父親,除了你,我的遺物不知道可以給誰?!?/br> 紀陌本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應(yīng)對一切,聽見他最后一句話時,聲音卻是忍不住地低沉了起來,“只要活著,總會遇上新的人?!?/br> 任青崖聽出了他言語里的勸解,然而,仍是搖了搖頭, “沒用的,我做不到忘記。和你散步走過的地方,你留在房間里關(guān)于我的文字,你所創(chuàng)造的無冬劍和這副白鹿身軀,只要一看見這些痕跡,我就清晰意識到,就算你不在了,我生命的每個角落仍會散發(fā)著屬于你的味道?!?/br> 紀陌最怕的就是任青崖這樣對他說話,他倒寧可這只鹿一味頂撞自己,至少那樣還可以像個大人一樣把這些話題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可是,現(xiàn)在卻只能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艱難地道出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br> “父親,我后悔了,卻又不是完全后悔?!?/br> 彼此倔強了這么久,最后的這一刻卻是雙方都放手了,白鹿的聲音仿佛是脫力了一般,透露出幾分難掩的疲憊, “讓你離開是必須做的決定,不再和你打交道也是正確的選擇,可是,揮出那一劍,我后悔了?!?/br> “我讓你體驗了我曾經(jīng)歷的一切,卻也把自己變成了過去最為厭惡的人。直到在夢境中處于你的位置時,才發(fā)現(xiàn),從下往上看,自己的面孔和那些欺辱我的修士竟是如此相似。” 閉眼說出那在心劫中的體驗,妖王的身軀漸漸飄渺,伴隨云霧散去,終是徹底抹去了這來自于父親的化形。恢復(fù)了原身的白鹿用水晶般的鹿角輕輕蹭了蹭青年的面頰,這是他們關(guān)系親密時每日都會有的舉動,如今卻是憑地令人感傷。 “父親,我不知道自己遇上你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我相信,如果我只是作為文字存在,不論對你還是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br>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言語里滿是灰敗之意,紀陌伸手抓住了鹿角,內(nèi)心卻已隱隱明白他的想法, 追尋極致的妖王過去不允許不完美的父親存在,那么,現(xiàn)在當(dāng)他自身也變成了心中厭惡的人,他也要毀滅這樣的自己。 “父親,我已尋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能如你曾經(jīng)所希望的那般,我的存在會令你看到未來的希望,來這世間一遭或許也不算毫無價值。” 如他所料,白鹿眼中一片死氣沒有半分活力,任青崖是天地戈選中的天人,只有他能夠引出這隱藏于天地規(guī)則中的神器。而他直到現(xiàn)在依然認為自己的誕生不是什么好事,大概今后也不會改變。 在最后,白鹿用鹿角輕輕一掃,紀陌面上的無厭隨之掉落,黑暗之中只感覺眼睛上糾纏了三年的寒意正漸漸消散。 “父親,你的詛咒會在五日后解除,愛也好,恨也好,你再記著我?guī)滋彀伞?/br> 反正,我不聽話這樣的事,你也該習(xí)慣了?!?/br> 紀陌完全沒想到任青崖竟已強悍到可以突破夜明君陣法,再將無厭覆于面上時此地已無任何其它生物的身影。心里明白這是白鹿有意躲著自己,以后大概也不會出現(xiàn)了,他望著空蕩蕩的田野和灑落在青蔥草地上的斑駁陽光,最終也只能無奈地苦笑一聲, “是啊,你歷來就是不聽話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紀陌:兒子不聽話怎么辦? 宋喬:再生一個? 紀陌:看看你的二胎,以為我傻嗎? 常輝(冷漠):讓更不聽話的家伙去對付他。 夜明君:我剛剛挖坑準備把休眠的神農(nóng)鼎偷偷埋進去,結(jié)果一只鹿就掉進來了! 任青崖:放我出去,我要離家出走! 神農(nóng)鼎:風(fēng)仙,給我刪了這個好友! 第85章 紀陌在田野間坐了許久, 自從以無厭代替眼睛去看著這個世界,他已習(xí)慣了這樣四處都沒有死角,就算直視太陽也不會感到刺眼,仿佛隔著屏幕活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一想到不久后眼睛就會恢復(fù), 紀陌竟有些回想不起用rou眼注視外界是什么感覺。然而,抬頭望著依舊燦爛耀眼的陽光, 他最終還是站了起來, 告訴自己,還有很多事要去做,這是成年人的世界, 沒有多余的時間再去感傷。 靈山小筑并不大, 雖是神農(nóng)鼎的住所, 瞧著倒只是尋常的鄉(xiāng)下院落,不論升起的寥寥炊煙, 還是纏繞在籬笆間的牽牛花, 都和云霧繚繞用盡全力脫離凡俗之氣的仙洲格格不入。 推開有些老舊卻被擦得很干凈的木門, 紀陌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只有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躺在窗前的搖椅上,雖正在休息, 手上卻仍拈著幾根稻草編織草鞋, 若不知其身份,任誰都會相信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老農(nóng)。 古代社會以農(nóng)為本,神農(nóng)鼎曾是人間最受尊崇的神器,只可惜隨著人類科技的進步他也不再被需要。當(dāng)老者急切地向夜明君詢問人間情況,卻得知他的失蹤并沒有令人世出現(xiàn)什么亂子的時候, 雖是放了心,原本精神奕奕的面孔終是顯出了幾分老態(tài)。 這一刻,神農(nóng)鼎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地戈的想法,它們曾是世間必不可缺的存在,而現(xiàn)在卻漸漸地沒用了。對神器而言,不被需要便等同于死亡。 正因曾經(jīng)璀璨過,所以更不愿只被當(dāng)作古董或者裝飾品,可是時代終究是在向前走,仙人創(chuàng)造出再多的小世界,也不是它們曾經(jīng)和主人奮戰(zhàn)過的故土。 只要器身一直被精心維護,神器就不會老,可這一次,神農(nóng)鼎卻是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已然蒼老的事實。 是啊,就連他們之中最為活潑鬧騰的啟明珠都白了頭發(fā)學(xué)會了安靜,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 他還記得制出第一只草鞋時部族之人歡欣興奮的模樣,一眨眼,世間也沒人再穿這些老東西了。 沉思的老者令紀陌感受到了滿屋的滄桑氣息,此時只能輕聲打破了寂靜,“請問,夜明君呢?” 一提起夜明君,神農(nóng)鼎渾濁的眼睛一瞬間恢復(fù)了清明,立刻沒好氣道:“出去抓鹿玩了。真是的,一把年紀了還是沒有半分沉穩(wěn)之氣,這樣下去也不知道他將來要怎么辦?” 他的言語里雖是抱怨,紀陌卻聽得出其中的關(guān)懷之意,笑了笑,只道:“夜明君是隨性了些,其實該懂的東西都懂,他只是喜歡被人照顧的感覺?!?/br> 這話倒是讓老者不自覺地抬了眼,他們這些神器的年紀基本比所有仙神都要大上許多,歷來被他們選中的仙人都是誠惶誠恐,宛如對待長輩一般虔誠地侍奉著,似紀陌這般的態(tài)度確實少見,也難怪啟明珠喜歡。 那家伙原就是愛撒嬌的性子,羲皇還在的時候就每日在主人面前晃悠顯擺,非得要羲皇承認它是神器中最漂亮的,每天不被夸一句就黯淡無光地躺在地上不起來。為此還被山河社稷圖好生鄙視了一番,它倒是得意洋洋地在羲皇冠冕上發(fā)著光,對著一眾神器炫耀道:“我可以被羲皇放在頭上,你們做得到嗎?” 十大神器中就啟明珠一個具備飾品作用,大家自認沒那個臉皮叫主人頭上頂個青銅鼎或者畫卷戰(zhàn)戈一類的東西,最終只能一致決定哪天趁羲皇不在一定要把這珠子關(guān)起來揍一頓。 這個計劃最終還是沒有實現(xiàn),他們的主人們一個個神隱,曾經(jīng)齊聚天庭的神器也隨之分散各地,后來,作為羲皇象征的啟明珠也學(xué)會了掌握分寸,再散漫都始終保持著仙人該有的高深模樣,不曾再肆意頑劣。他這幾日自由玩鬧的模樣,神農(nóng)鼎是真的許久不曾見過了,竟還有些懷念。 “此事過后,天地戈最好的下場也是永久封印,社稷圖若是與它同謀倒還好,如果不是,那應(yīng)該是徹底損毀了,總之,都是再也回不來的結(jié)果。而我,器身毀成了這樣子,也不知會沉睡多少年……” 有些蒼涼地嘆著注定到來的現(xiàn)實,神農(nóng)鼎平和的眼眸看向紀陌,似乎是在確認這個人類是否值得信任,想起啟明珠提起他時發(fā)自內(nèi)心高興的模樣,終是點了點頭,只囑咐道: “若天地戈選擇毀滅,最后我們的殘軀大概還是會被送到啟明珠手里,這種給同伴收尸的滋味不好受,你要多陪陪他?!?/br> 紀陌知道夜明君對同伴的在意,聽了這話只堅定地回答:“我會一直陪著他?!?/br> 這語氣中的堅決令神農(nóng)鼎放心了不少,朝屋內(nèi)掃了一眼,終是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年輕人,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br> “是仙兒姑娘嗎?” 他還未說出這是何事,紀陌卻已猜出了后面的話語。神農(nóng)鼎受損嚴重,今后定無法再護著李仙兒,而解決天地戈之后,天庭也不可能再任由天人行走人間,他現(xiàn)在唯一的顧慮就是該如何給李仙兒尋個依靠。夜明君身邊是不會帶著外人的,但是紀陌卻比啟明珠更通人情,神農(nóng)鼎找上他不算意外。 被一語道破目的,神農(nóng)鼎又探究地看向了眼前的人類,他沒想到此人為任青崖憂心之余竟還思考著旁人動靜,心道這樣多慮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唯有勸道:“啟明珠說得沒錯,你很聰明。所謂慧極必傷,尤其是和他那種性情的家伙在一起,你就別想太多了?!?/br> 紀陌也知道自己遇事三思的性情很容易走偏,他雖有信心去處理好和夜明君的關(guān)系,卻也沒有辯解,只輕笑道:“李老先生,我感覺自己是在岳父家迎親。” 這話一出,神農(nóng)鼎也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語重心長的模樣完全就是閨女出嫁前的老丈人,只稍稍想象一番把那珠子當(dāng)兒女的場景就膈應(yīng)得很,臉上瞬間就擺出一副生個啟明珠還不如生塊叉燒的嫌棄神情。 雖是如此,老者卻也被這話觸動了心弦,沉默了一會兒,不由就嘆道:“我倒真想看著仙兒平平安安地出嫁?!?/br> 神農(nóng)鼎既將李仙兒托付給了他們,紀陌總要了解她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這便問道:“可否告訴我該如何照顧仙兒姑娘?” 李仙兒之事還得追溯到四百年前,其時神農(nóng)鼎和風(fēng)仙剛剛戰(zhàn)敗,這個世界也被陣法封鎖,徹底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雖是影響了未來世界運數(shù)的大事,在那時,卻和一個山中小鎮(zhèn)的小姑娘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李老漢年輕時只是一個普通的莊稼漢,好不容易娶了媳婦兒,才生了一個兒子便出紅死了。他哭了一夜,擦干眼淚后獨自把兒子拉扯大,用種田攢下的銀子替他娶了房媳婦,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誰知還沒安穩(wěn)多久,朝廷戰(zhàn)事吃緊又要征兵,村里的男丁都被官差帶了去。李老漢雖年歲大了腿腳也沒年輕時利索,到底硬撐著養(yǎng)活了被留下的兒媳和孫女,只待戰(zhàn)事結(jié)束兒子回來共享天倫。 可惜,他最終等到的也只是一紙陣亡名單,好像吝嗇于用紙一般,密密麻麻的一長串名字上,他的兒子就擠在了末尾,還因官差疏忽被撕了個缺。然后,官差給了他五兩撫恤銀,便算買了這條人命。 那時,城里的瘋書生告訴他,“將軍兒子貪功,帶兵追寇被敵軍埋伏,你們村的人都在他旗下,全軍覆沒不說連個功勛都沒有,這點撫恤銀還是知縣有些良心沒吞你們的……” 李老漢不知道什么戰(zhàn)事,也不懂書生在說什么,他只麻木地問:“那將軍兒子呢?” 這書生歷來瘋言瘋語,此時更是大笑道:“被俘虜了,朝廷準備拿銀子贖呢!” “他害死了我兒子,自己卻活了?” 說這話時,李老漢眼睛里幾乎能滴出血來,然而書生卻是抓了抓自己的亂發(fā),狂笑著跟他說,“誰叫你不是將軍?貴人的兒子才是人,賤民的兒子算什么,人家的狗都不如,除了你有誰在乎嗎?” 后來,李老漢聽說那瘋書生因誹謗朝廷被斬了首,他給書生收了尸,才發(fā)現(xiàn)這人在城里居然還有處房產(chǎn)。 李老漢兒子死得早,兒媳婦又還年輕,自覺生了個女兒在這家是沒了指望,收到消息便連夜離去沒了蹤影。他已經(jīng)認清了現(xiàn)實,人是有貴賤之分的,他不能讓孫女繼續(xù)做鄉(xiāng)下賤民,賣了田地和耕牛,帶上兒子用命換來的銀子和書生的房契,便和孫女搬進了鎮(zhèn)上。 在城里李老漢沒有什么謀生手段,只能做短工,好在他苦慣了,雖已年近五十,力氣也還有一些,養(yǎng)活一個小姑娘總算足夠。 那天,城中的教書先生在山里采藥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青銅鼎,估摸著是古代的好東西,便招收苦力前去把這寶物給拉進城里來。李老漢接了這個活,只想著把孫女送回家便上山。 那時的李仙兒年歲漸漸大了,也和旁的小姑娘一般愛嬌俏的顏色想要做些打扮,每逢路過鎮(zhèn)上的小攤眼睛都偷偷朝上面瞅。她是個懂事的小姑娘,只是看著從不叫爺爺去買,然而,小孩子那眼神又能瞞得過誰。 李老漢觀察了幾日,知道她最喜歡的就是一根素銀簪子,也偷偷問過價,五兩銀子,正好和他兒子的命一個價。 他算了算這些銀子可以買多少米糧,最終還是沒舍得,便對孫女安慰道:“仙兒,你現(xiàn)在還小用不上這個,等你長大了,爺爺給你買來做嫁妝。” 十歲的女孩還不知道嫁人是什么,只期待地問:“那仙兒要多久才能長大?” “只要你好好吃飯,很快的?!?/br> “好,那我多吃幾個包子?!?/br> “爺爺接了個活,回來了就給你買包子,要鎖好門待在家里別亂跑。” “嗯,等爺爺回來,說不定我就長大了?!?/br> 離去之前,李老漢透過窗戶望了一眼,小姑娘還穿著她剛得的粉色小襖在屋里乖乖等著,只看一眼都是如此乖巧可愛。 他想,自己還得更勤快一些,這樣他的孫女才能嫁個好人家,她的命才算得上是人命。 李老漢以為,朝廷打仗已是世間頂級的災(zāi)難,現(xiàn)在不打了,他們的日子總不可能更糟。 然而,就在他和苦力們終于拖著那殘破大鼎回來的時候,一顆隕石早已墜落在了這座小鎮(zhèn),除這剛好去了山上的幾人,城中之人無一存活。 當(dāng)他用盡全部力氣趕回來的時候,天上還有兩個騰云駕霧的人正在斗法,天邊時不時就有新的修士御劍而來,一個鄉(xiāng)下老頭根本無法沖破他們布下的陣法,即便這些人落下的每一個法術(shù)都可能殃及城中那或許還在等著爺爺?shù)男」媚?,他也除了看著什么都做不到?/br> 后來,伴隨被包圍的天人隕落,修士們終于離去,城市卻也是片瓦不存。李老漢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孫女是死于隕石,還是躲過去了卻又死在了交戰(zhàn)之中,他甚至連女孩的尸體都沒找到,他只知道—— 朝廷殺了他的兒子,好歹還給了他五兩銀子;神仙殺了他的孫女,卻連個交代都沒有。 結(jié)果,再怎么勤快,他們的命都不是人命。 我為什么要帶她來城里,在鄉(xiāng)下過得辛苦做賤民又怎么樣? 我為什么要去挖這個鼎,我為什么要把她一個人放在家里? 她只是想要個素銀簪子而已,我為什么就是不肯給她買呢? 這一次,真的是什么希望都沒了,老人滿腦子都是逼瘋自己的念頭,他只能紅著眼睛把頭往那青銅鼎上撞,甚至連流下的是血和淚都不知道。 “唉,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