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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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難過了很久,從此卻也按照他所說的,但凡見面,就客氣而恭敬地稱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從端王到太子,又從太子到皇帝一樣。 范垣也逐步從一個一窮二白的新科狀元,到太子侍讀,再到入主內(nèi)閣。 在太子朱儆四歲的時候,先前的首輔大人程達京因病告老,范垣成為首輔。 那會兒琉璃已經(jīng)很久沒跟他照面過了,也從不關(guān)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還是暗自為他高興的。 直到聽說武帝遺旨指他為顧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卻又無端地心安。 雖然范垣總是對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沒有交際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總是不能忘記,那個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現(xiàn)在陳府后院里的那個眼神冷冽的少年。 當時別人都說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處,但琉璃看著他,心里卻有一種類似憐憫的感覺。 那會兒春雨打濕了少年的發(fā)鬢跟眉睫,琉璃覺著,他像極了先前自己從路邊撿回來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濕了毛,又冷又怕的發(fā)著抖,看見她靠近,卻仍倔強而戒備地步步倒退,汪汪亂叫。 可到最后,卻終于領(lǐng)會了她的善意,十分溫順地趴在她的懷里,撒嬌打滾,歡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圓兒”的小狗,不知會不會跳起來掐死她。 牢房里太過陰冷,又有一種類似鐵銹的血腥氣彌漫。 琉璃望著范垣端肅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發(fā)抖。 若是為她自己,或許不必這樣屈尊降貴的親自來求,但她不是一個人,還有才四歲的儆兒。 她犯了個致命的錯誤,生生把自己跟儆兒推到懸崖邊沿,如今已無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這個人,是唯一救贖。 琉璃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柔聲喚道:“師兄?!?/br> 第2章 師兄 琉璃滿心忐忑,雖竭力鎮(zhèn)定,那一聲脫口而出的呼喚,仍是帶著些壓不住的顫音。 其實太后是不必要親臨詔獄的,原本,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難的是,如何讓范垣“原諒”自己的過錯。 雖說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兩個人的交際就變得近似于無,但畢竟當初范垣在陳府讀了五年的書,朝夕相處,琉璃很明白:這個人的心很難被焐熱,但雖說艱難,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讓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讓這心再熱起來,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當初跟隨陳翰林讀書的人頗多,其中有一個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關(guān)系向來也很好,見面便叫范垣“垣哥”,如親兄長般對待。 但在兩人相繼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輔程大人,在范垣跟程達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兩人之間的炮灰,合家?guī)ё灞毁H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據(jù)說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連活著離開京城的機會都沒有。 當時琉璃聽說此事,一則愕然,一則可惜,另還有點兒不經(jīng)意的念想:幸虧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隊,也許……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話,她也會選擇跟范垣站在一起的,這不僅是因為念在昔日的舊情,更是因為她了解范垣的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來,是無人能及的,所以絕不可以跟他對著干,否則結(jié)局會很糟糕。 誰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竅的一天? 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下旨拿他入獄的“首惡”是自己,而范垣畢竟也早不是當初那個出入陳府的布衣書生了,這么多年的官場浸yin,歷經(jīng)各色驚濤駭浪,連“師兄”都不許她叫,還會不會念“舊情”? 琉璃拿不準。 假如放了范垣出來,范垣恨極了她的話……不必說保護她們孤兒寡母,只怕南安王還沒到,世間就沒有陳琉璃這個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兒放范垣出獄的時候,范府傳來一個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獄,都察院聯(lián)合大理寺,派專人進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爺,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驚過度,纏綿病榻多日,終于咽了氣。 琉璃聽說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這榆木疙瘩的腦袋在墻上撞爛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親自來詔獄請人。 *** 畏畏縮縮叫了那聲后,范垣并無反應。 琉璃暗中吐氣呼氣,示意內(nèi)侍跟嬤嬤們后退,才又重新叫了聲:“范大人?!?/br> 什么叫做“噤若寒蟬”,說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這強作鎮(zhèn)定的聲音在空曠的牢房里顯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終于有所回應。 “娘娘是在叫誰?”他沒動,聲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個十惡不赦的囚徒罷了?!?/br> “師兄!”琉璃脫口叫了聲,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誤信讒言,誤會了你,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所以才親自、親自來請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經(jīng)擬好了?!?/br> 她盡量用溫和的聲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誠的心意。 范垣半晌沒有回答。 大牢里的氣息很難聞,起初太過緊張不曾在意,現(xiàn)在,那股潮冷的氣息一個勁兒地往鼻子眼睛里鉆,琉璃有些無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這詔獄里,至少關(guān)了一個月了,他時時刻刻都是這樣過來的,又是何等難熬……他心里豈不是恨絕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幾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范垣突然動了動。 琉璃瞪大了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對,琉璃發(fā)現(xiàn)他果然清減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凜肅冷冽的氣質(zhì),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時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無形的利刃閃爍,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離欄桿一步之遙停了下來。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嗎?”口吻仍是很淡,鳳眸淡漠。 他的漠然讓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戰(zhàn)而潰敗。 她不顧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欄桿,低聲求道:“他們要接南安王回來,他們……會害了儆兒的,師兄,求你……” 范垣問:“所以,你是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br> 范垣凝視著她,突然笑了。 這笑里也透著無情,雙眼望著琉璃,像是看著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緊了欄桿,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氣:“師兄,我知道錯了,你要怎么、怎么對我都可以……但是儆兒,他才四歲,師兄……范大人……” 范垣凝視著她。 突然他問:“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忙點頭,鳳釵隨著微微搖晃:“只要你肯護著儆兒,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應?!?/br> 范垣緩緩抬手。 在琉璃反應過來之前,這只手已經(jīng)握住了她貼在欄桿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縮回手來,猛然對上范垣有些譏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卻讓琉璃忽然想起來,在多年前的一個冬日,是那個身著布衣的少年,輕輕握住她的雙手,用冷淡的口吻訓斥:“哪家的女孩兒像你一樣,大冬天往湖里撈冰玩?再胡鬧,我告訴老師,讓他打你。” 雖是訓斥,可那雙鳳眼里流露的卻是掩飾不住的擔憂跟憫護,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會兒,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無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會打我呢,且我知道,師兄你不會告訴的?!?/br> 果然是……時移世易。 現(xiàn)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從里到外,也像是才從冰水里爬出來。 四目相對。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覺著,如果不是有欄桿擋著,他會靠到自己身上來。 范垣凝視著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我,想要……” 琉璃幾乎是屏息靜氣,像是盼天際神音似的等待這句話,但在她聽清這話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漸駭然。 她本能地掙脫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靜靜地站在里頭,不為所動,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著她,把她的一舉一動,所有反應,盡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覺著一切盡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詫異都沒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場戲。 那會兒琉璃覺著,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個她叫做“師兄”的人了。 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頭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會變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話,為什么范垣,會向她提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為恨極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種極端的法子來羞辱她嗎? 這個問題,琉璃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個細雨亂織的春日,皇太后親自到詔獄會見內(nèi)閣前首輔范垣。 不知兩人密談了些什么,總之隨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獄,并且,先前有關(guān)范垣的種種罪名,盡數(shù)打回重審。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駕往詔獄去的時候,京城的天氣就要變了。 隨著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為范垣倒臺而彈冠相慶的大人們則開始倒霉了。 也許是故意報復,也許是徹底的肅清敵對,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無數(shù)人被罷官免職,其中有一半陸陸續(xù)續(xù)人頭落地,另外一半充實了京城的牢房,還有大批人被貶到梅州潮州這些僻遠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為了蠱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詞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權(quán)后,這些“讒言”,似乎也隨著落實了。 范垣還是原先那個盡職盡責的顧命大臣。 但同時,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個只會顧命的大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