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蕎從她臂彎中抬起臉，滿眼都是小星星：“今天放榜，小姐知道么？”

    蘇閬將垂在額邊的碎發(fā)撥拉開，露出一雙猶有惺忪睡意的眉眼：“啊，嗯?！碧K二不是三年前那次便中了么，這小丫頭激動的啥？

    蕎蕎嗐了一聲，拍著她的手道：“小姐，今年的狀元郎是成公子哎，就是昨天…頂頂好看的那個！”

    蘇閬愣了半晌，睡意漸漸消了：“喔。”

    蕎蕎終于消停了，舔舔嘴唇，眼巴巴看著她。

    蘇閬被她看的發(fā)怵，身子往后一撤，拍拍她的肩苦口婆心道：“姑娘，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他真不是老爺選中的女婿，成相和咱爹要不是因?yàn)槟穷w腦袋，也撞不到一塊兒去。”

    蕎蕎扁了扁嘴。

    蘇閬在心里默默畫了一個圈兒，看這小丫頭的模樣，自己也不好再說人家是白面小生免得傷了她的心，遂把想法換了個委婉腔調(diào)說了出來，鄭重寬慰：“水中月鏡中花的人物，再好看也摸不著的，過兩天咱們就去看戲，新來的武生中看又能打，眼福管飽，乖?！?/br>
    蕎蕎一嘟嘴，唇上亮晶晶的，蘇閬挑眉：“當(dāng)務(wù)之急，我要繼續(xù)睡覺了?！闭f著架起蕎蕎的胳膊將她叉到門外，哐的關(guān)上了門。

    蘇城早晨得了這個消息，正準(zhǔn)備晃悠到蘇閬跟前跟她貧上一貧。蘇小姐強(qiáng)行輕薄了京中第一美少年，美少年還成了大陳第一個年未及冠的狀元郎，對于院里屯著一個旁人皆不敢娶的俏姑娘的將軍府而言，這個消息多么可喜可賀。

    蘇二公子掂著扇子，邁著朝中大臣皆會的八字步，正兒八經(jīng)拐到蘇閬房前，卻看到回廊里被趕出來的蕎蕎丫頭，愣了一愣。

    第4章 回首

    蕎蕎聽到聲音，轉(zhuǎn)頭看他，扁著的嘴巴還未捏回原樣。

    蘇二手中折扇嗒地往手心一敲，興味道：“怎么了？”

    蕎蕎泫然看他：“公子，聽聞韶樂坊新來了個武生，頂好看，頂能打，是真的么？”

    蘇二不明所以：“唔，嗯，我見過。”

    蕎蕎眼底升起一點(diǎn)活絡(luò)的光：“多好看？比之狀元郎呢？”

    蘇二聯(lián)想到什么，清俊的眉眼黑了黑，半晌照實(shí)道：“不如?！?/br>
    蕎蕎小臉兒一皺，眉毛灰了，轉(zhuǎn)回身將門拍的啪啪響：“小姐！看戲可以，可我還要點(diǎn)一出鏡花水月！”

    蘇二：“……”

    大陳出了一個少年?duì)钤傻南⒉辶顺岚虬泔w遍了京城內(nèi)外，大街小巷可聞?wù)劼?，兩日后猶然未消，蘇閬和蕎蕎走在路上，耳邊飄的全是‘后生可畏’，春蜂采蜜似的，嗡嗡作響。

    蕎蕎甚少出門，本就新奇，今日聽到街上人們對成二公子的談?wù)摳优d奮，七瞧八看的，蘇閬眼睛望了一回天，充耳不聞，拉著蕎蕎匆匆往常慶街上的韶樂坊去了。

    韶樂坊是京中最大的一家戲坊，位子皆要三天前預(yù)定，別家的戲坊倒也不是沒有元將戰(zhàn)虞城這出戲，然在韶樂坊中聽?wèi)?，桌位一定最舒適，茶點(diǎn)最全，小生還是最好看，唱腔最圓的，是以每每皆門前盈客，座無虛席，但今天…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蕎蕎望著堂中空空蕩蕩的凳子，呆了呆：“小姐大手筆哩?！?/br>
    蘇閬愣了一會兒道：“我可沒錢包場?！?/br>
    蕎蕎眨眨眼，須臾拍手欣然笑道：“哈，我們只花了一個桌位的銀子，享受一整堂的待…”她目光觸及到旁邊沉著臉的老戲頭，喉嚨卡了卡，“遇?！?/br>
    蘇閬瞥蕎蕎一眼，示意她坐下，上前道：“師傅，今天的戲臨時改時辰了？”

    老戲頭面色晦然，抬臉看了看兩個年輕姑娘，決絕道：“未曾，一會兒就開場，二位想看什么隨便點(diǎn)，不加錢！”

    蕎蕎立時轉(zhuǎn)過頭，睜大眼問：“真的？為什么?。俊?/br>
    老戲頭眼角皺紋抽了抽，滿面正色：“兩位姑娘是在下見過最有眼光的人，一曲好唱，知音難求?！?/br>
    蘇閬本能覺得這事兒不對，然則…若兩場戲能將蕎蕎的眼光往上提一提，怎么都不虧。

    她坐下，清凌凌笑了：“那勞煩您把戲單子拿過來?！?/br>
    .  .  .

    元將一身綠蟒服，英姿爽颯，長劍晃人眼，飛刃似凌花，邁一腳虎步生風(fēng)，吼一嗓氣吞山河，唱了什么蘇閬倒沒仔細(xì)聽，注意力全在動作上，看的津津有味，蕎蕎一開始還盯著武生的劍眉星目瞧，吃了兩塊兒杏仁酥之后，完全適應(yīng)了臺上一張俊臉，開始昏昏欲睡。

    蘇閬余光瞥見蕎蕎的神色，唇角勾出一個了然的笑。她說什么來著？皮相之類，乃是最經(jīng)不起考驗(yàn)的東西。

    兩人喝著茶水吃點(diǎn)心，猛將持劍下臺，蘇閬拍手叫好，一幕戲終，元將不再，倒教她無端有點(diǎn)兒悵然。

    沒一會兒，臺上洋洋灑灑幾段水袖飄上來，佳人才子會長橋，不得成眷，執(zhí)手相看淚珠兒嬌。是蕎蕎點(diǎn)的那出《鏡花水月》，蘇閬對這種兒女情長沒多大興趣，在她眼里情情愛愛磨磨唧唧都不如打一架來的痛快，暗暗嘆著蕎蕎小女兒心思，吃一口云片糕，懶懶抬起頭來時，卻唬了一跳。

    此刻立在橋上執(zhí)著美人手，一身頎長丹袍襯得白凈面皮更白凈，眉清目秀的小書生，不就是方才還冷刃斬萬卒，談吐千丈凌云的元將么？

    蘇閬吞了口茶，轉(zhuǎn)臉看向重新打起精神的蕎蕎，小姑娘也看出來了，正興滋滋坐直了身子，拍手笑道：“這武生當(dāng)真厲害，一人兩角，文人武士皆扮的來哩?！?/br>
    蘇閬惑然，有些發(fā)愣，這算什么？

    一場虛無縹緲的戲看的蕎蕎又哭又笑，蘇閬盯著同方才的豪情萬丈大相徑庭的武生，興味索然。

    主仆二人看完兩出戲，已然將至晌午，蕎蕎塞下最后一口鴛鴦卷兒，留戀的吮了吮手指頭，眼巴巴瞧著蘇閬：“小姐小姐?！?/br>
    蘇閬站起身，不明所以：“嗯？”

    蘇閬?zhàn)ё∷男浣牵骸胺讲盼铱葱〗愣紱]怎么吃點(diǎn)心，這么長時間，你餓不餓？”廢話，能吃的都被你吃了，本小姐就吃了兩塊云片糕，你說餓不餓。

    蕎蕎覷著她的神色，嘻嘻笑了兩聲：“咱們?nèi)ト缫夥毁I些糕點(diǎn)帶回去唄？”

    蘇閬木著臉道：“如意坊在洛長街呢，那么遠(yuǎn)，你愿意走？”洛長街是京城中直通向皇宮的一條道，貫?zāi)媳眱奢S，很多達(dá)官平日上朝都走那條路。

    蕎蕎實(shí)是被戲坊的杏仁酥勾起了滋味，可惜太少了嘗的不盡興，又兼之自己方才一個人吃的飛快，都快忘了自家小姐還在跟前，心里有些過不去。她搖著蘇閬的袖子，巴巴道：“好小姐，咱們也消化消化，用我的月銀買，成不成？”

    蘇閬瞧一眼外頭，路上行人不知怎么少了許多，日頭倒是照的剛剛好，遂點(diǎn)頭道：“走吧?！?/br>
    天朗風(fēng)清好時節(jié)，街邊叫賣聲卻少了，空空蕩蕩的，蘇閬逛的無趣，沖蕎蕎道：“咱從小路穿過去算了，直接到洛長街中間，左右也沒什么看頭?！?/br>
    蕎蕎縮縮脖子：“不會轉(zhuǎn)丟了吧？”

    蘇閬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怎么會，你家小姐我走南闖北，什么時候轉(zhuǎn)過向？”

    蕎蕎還未說什么，就被她拽著拐到了一條長巷里。

    兩人七拐八繞，一路往洛長街的方向而去，還剩最后一段路時，前邊的人突然停住了步子。

    蘇閬凝神片刻，眉梢微挑：“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前邊的拐角處隱隱傳來鑼鼓聲鳴，伴著人群歡呼，蘇閬耳邊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動了動：“是哪家公子娶親么？”

    蕎蕎眼睛一亮，左手拉著她，右手提起裙擺：“那還等什么，快去瞧瞧！”說著拽住蘇閬往前頭循聲匆匆走了過去，越近洛長街人聲越大，到路口時人聲嘈雜鼎沸如湯煮，街邊擠的皆是人，分外熱鬧喜慶，蕎蕎向來是個愛熱鬧的主，一邊往人群里繞一邊念叨：“哪家公子娶親，竟這樣大的排場?！碧K閬平日便一副冷清干脆性子，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本能想掉頭回府，奈何小丫頭興致勃勃蒙頭往里鉆，且這個人還是枚路癡。

    蘇閬秉承著自己作為蕎蕎親小姐殘存的最后一點(diǎn)人性，握緊了她的手。

    身旁一個小販模樣的男子聽到了蕎蕎的嘟囔，訝道：“什么公子娶親，今天舉人們騎馬游街，姑娘們竟不曉得？”其實(shí)他更想說的是，你們身為年輕姑娘，竟然不曉得？

    蕎蕎拍了一下腦瓜，興奮道：“呀，那不是比娶親還熱鬧？有眼福了，”她倏地回頭，“狀元郎也在吧？”

    “那還用說？名列三甲的公子們都在，頭一個就是咱們成公子?！?/br>
    蕎蕎眼風(fēng)掃過旁邊神色漠然的蘇閬，雀躍后又寂寞，念叨一句不通人情，繼而掂腳翹首往路上看去。

    兩人身形皆瘦，蕎蕎似個泥鰍，早已拉著她到了人群深處，蘇閬四面八方擁的都是人，街邊酒樓客棧高高的露臺上更是守了許多看客，尤以戴著冥籬的小姐居多，放眼望去滿目全是腦袋，一個接著一個烏不溜秋，密密麻麻，直看得蘇閬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終于知道今天韶樂坊的人為何那樣少了。

    雖說大陳民風(fēng)熱情開放，但如此干果手帕鮮花漫天亂飛的盛況，她還真沒見過——誠然三年前蘇二中舉游街時她還特地去路邊捧了場。

    喔，她想起來了，那年舉人們最前頭的三鼎甲皆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腰，胡子老長，騎在高頭大馬上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帶累的行人看客們也顫顫巍巍，生怕哪個人不意沾著馬蹄子，幾個老人家摔下來算到自己頭上，馬兒們一度暢行無阻，反倒是當(dāng)年一十七歲吊車尾的蘇二最是出彩，年輕英俊，然而等他過來，姑娘們早就怏怏散沒了。

    鑼鼓開道聲漸漸近了，人聲愈加嘈雜，游|行的隊(duì)伍漸漸出現(xiàn)在街頭，天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飛的更歡，人潮涌動，擠的蘇閬前仰后合，站都站不穩(wěn)，身旁蕎蕎顯見得也被擁的十分辛苦，喘著氣道：“小姐，要不你帶我到那邊房頂上去吧，太難受了…”

    話音未落，人群突然靜了靜，蘇閬剛抬起頭，一顆長生果啪的砸在她額角上。

    領(lǐng)首的金鞍紅鬃馬四蹄輕快穩(wěn)當(dāng)，身側(cè)兩只鈴鐺叮咚作響，搖著長尾漸漸行到路中，馬背上騎著面如冠玉的狀元郎。

    少年紅袍加身，修長手指握著韁繩，眸子墨潤，眉宇溫雅，美玉琢磨似的模樣。

    天上干果手帕飛的愈加歡快，一片片皆落在他馬蹄邊，樓上姑娘們的紅酥手撩開帽前輕紗，露出微紅面龐，眼角生風(fēng)的往街上瞧。

    狀元郎一路信馬經(jīng)過沸騰長街，目不斜視，神色舒然，紅鬃馬踏著四蹄從蘇閬那邊經(jīng)過時，她正陷在人潮中低頭去拽被踩到的衣擺。

    馬兒步子不停，漸漸行到前頭去了。

    發(fā)呆的蕎蕎好容易回過神來，忙去搖身邊人的胳膊，蘇閬方抬起臉，朝馬上那抹朱紅的背影望去。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少年，就算是身著鮮艷的紅袍，陷在鼎沸市井人群中，身上仍然蘊(yùn)著一股掩不住的書卷氣，看過去…倒是挺讓人舒服的。

    熙熙攘攘間，已然行至前路鮮衣怒馬的少年忽然轉(zhuǎn)過頭，隔著人山人海，沖她頷首一笑。

    第5章 壽宴

    蘇閬微怔，與他四目相對，恍然間四周人聲皆消了散了。

    須臾，禮節(jié)性的往上扯了扯唇角。

    樓上姑娘們的眼睛齊刷刷順著成斐的目光朝蘇閬所在的地方望去，神色頗復(fù)雜。

    蕎蕎呆了一瞬，半晌抬手捂住嘴巴，眼中興奮的光點(diǎn)一閃一閃。

    蘇閬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到蕎蕎的神色，不明所以：“怎么了？”

    蕎蕎心里歡呼‘有門兒’，面上吃吃笑著沒說話，

    狀元郎走了，狀元郎沒看自己，長發(fā)及腰的姑娘們蹩眉下樓，舉著牌子招良婿的富貴商賈亦轉(zhuǎn)身離開，擁擠的街邊不大會兒便寬松了許多，蕎蕎心愿得償，也盡了興：“小姐，我們走吧？”

    蘇閬眨兩下眼，轉(zhuǎn)身面向蕎蕎，須臾道：“不。”

    “??？”

    “我轉(zhuǎn)向了?！?/br>
    “……”

    二人買糕點(diǎn)的路變得挺坎坷，回到蘇府時已然暮光初上。

    蕎蕎頭一次感覺房中的床榻如此親切，甩下手中物什便撲了上去，蘇閬倒還沒什么，替蕎蕎掩上門，退了出來。

    蘇城不知何時湊過來，往門縫里瞧：“哇，你把蕎蕎怎么了？”

    蘇閬一把將他推到廊中，松松發(fā)酸的骨頭節(jié)兒：“你合該問問她把我怎么了，慢著…站住。等她醒了再去?！?/br>
    蘇城停住想要推門的手，訕訕笑了兩聲。

    蘇閬與他四目相對，歪了歪腦袋：“二哥來的還挺巧，有何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