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涵頷首，微笑看著她：“肯定是一路馳行過來，”他招招手，“賜茶。”

    蘇閬謝過，從隨侍手中接過茶盞，抬臉才發(fā)現(xiàn)江涵身旁還站了個人，眼皮子上下一碰，道：“成公子也在?！?/br>
    第14章 秋狝(二)

    成斐含笑沖她點了點頭。

    江涵察覺到周圍有一瞬間的安靜，轉(zhuǎn)臉看了成斐一眼，又轉(zhuǎn)向蘇閬：“你們認識？”

    蘇閬托著茶盞：“不過見過幾回面?！毖粤T將茶水往自己嘴里送，一旁成斐卻道：“哪里，在下覺得自己和蘇姑娘還蠻熟的?！?/br>
    江涵眉毛應景的往上揚了揚：“哦？阿斐很有長進嘛，竟然都有相熟的姑娘了?！?/br>
    蘇閬一口熱茶咕咚咽了下去，將瓷盞往隨侍手里一送：“好茶?！?/br>
    就是有點燙。

    江涵看了眼自己端著的騰騰冒著熱氣不敢下嘴的茶水，嘴巴微張，忙擺了擺手：“朕該放人了，要不待會兒人多起來，表妹肯定覺著拘得慌?！?/br>
    蘇閬一聽，對皇帝小表兄的好感瞬間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感念的沖他抱拳笑道：“多謝皇表兄，蘇閬告退。”江涵笑著頷首，待她轉(zhuǎn)身離開，身子往成斐的方向傾了傾：“表妹才回京多長時間，阿斐就和她熟上了？你讓京中其他姑娘顏面何存？”

    成斐面色不改，溫然且一本正經(jīng)似的道：“回陛下，距蘇家軍班師回朝已有六個月零二十一日，臣第一次見蘇姑娘是在她回京七日后，也就是六個月零十四日。”

    江涵：“……”

    你記得還挺清楚。

    蘇閬身心愉快的折回自己的馬前，撫了撫它的鬃毛，馬兒抬起前蹄輕輕刨了刨地面，偏頭去蹭她的手背，閉著眼哼哼了兩聲。

    身后溫婉的聲音含著笑意傳至耳中：“meimei來的好早?！?/br>
    無聲蹭著蘇閬的馬突然睜開眼睛，一本正經(jīng)的抬起了腦袋。

    蘇閬聞言轉(zhuǎn)身，看見對面的人，道：“表姐?！?/br>
    戚葭不會騎射，來了也是坐在帳子里等人伺候的，是以與平日精致的打扮沒多大區(qū)別，一身妃色連枝襦裙，發(fā)上步搖玉簪微微反著華光，襯得她原本就淑麗的面龐更加出挑，正微笑著望著她：“meimei騎射可比男兒，jiejie先祝meimei拔得頭籌了?！毖粤T目光悠悠一轉(zhuǎn)，落到旁邊站立不動的馬身上，眼睛里隱隱浮上一層羨艷，“這是赤盧？真是長得越來越好了呢?！?/br>
    赤盧是匹紅馬，渾身皆赤，只有馬尾和四蹄處近玄色，無一絲雜毛，光滑的似匹絳紅緞子，且被蘇閬照顧的很好，晨色灑將下來，背上身上都泛著層柔柔的綢光，極漂亮精.壯——蘇閬五年前執(zhí)意將它從軍營帶回府中自己養(yǎng)著時，還是只剛失了母馬的小瘦駒子，哪里看得出半點現(xiàn)在的影子。

    戚葭說著，抬手欲去摸赤盧的長頸，赤盧卻突然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朝旁邊噴出一串長長的響鼻，后蹄狠狠摜了兩下。

    戚葭被它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手猛地縮回胸前，很是有些尷尬。赤盧仍擰著腦袋，兩只耳朵背朝著她。

    蘇閬略一皺眉，那年戚葭到蘇府中時曾喂過它幾把飼草，結(jié)果人走后赤盧便瀉了好幾天。

    蘇閬撫慰似的拍拍它的后頸：“赤盧見生?！逼葺缬樣樞α诵Γ骸笆瞧ブ倚牡鸟R，”她抬手掩了掩唇，“我先去拜見圣駕了?！?/br>
    蘇閬點頭，抬臉瞧了瞧山邊天色，晨光漸盛，山后無聲蘊起大片紅云，襯著才出來的一點朝陽和沒有半絲雜質(zhì)的天，絢爛清爽。

    她聽見身后不斷傳來的窸窣人聲，知是其他人陸續(xù)到了，遂牽著馬走到了一邊。

    營帳中的空地上裊裊升起一股青煙，隨著祝聲一起飄至云霄，祭祀祝禱已經(jīng)開始，蘇閬將赤盧安頓好，站到了眾小姐們中間，戚葭見她過來，遂走到她跟前，拉著她的手又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

    戚葭端著一身精致柔婉的裝扮，和只腰間別了一條馬鞭的蘇閬站在一塊兒，落在眾小姐眼中真是沒法再鮮明的對比，都微微撇了撇嘴。

    好歹也是一家的姑娘，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戚葭只做不見，繼續(xù)對身邊的人柔聲細語，蘇閬全程無甚表情，祝禱聲結(jié)束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遠處躍起明黃的一點，是江涵跨上馬背，宣布圍獵開始，身后護衛(wèi)很快手持長.矛散了開去。小姐們很少有親自跨馬拈弓的，皆陸續(xù)拖著幾近曳地的裙擺坐到一邊談天去了。

    站在蘇閬身邊的戚葭抬起臉，朝那點明黃的方向望了望，視線定在江涵左側(cè)。

    成斐騎在馬上，正與右邊江涵說著什么，今天他一身利落騎裝，頭發(fā)高高束起，與往日的文雅彬彬相比，又平添了些英氣，給人一種耳目一新之感，眉眼間猶蘊著淡淡的笑意，好看的近乎可以入畫。

    戚葭恍然間有些出神，遠處馬上的年輕公子突然抬起眼，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

    她的心波波跳了起來。

    成斐最終的目光卻落在偏離自己的臉有尺許遠的地方，看著那里無聲笑了笑。

    江涵也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沖自己身邊喚了一句：“阿棠表妹，來和我們一起嗎？”

    戚葭微微含羞的笑容僵在臉上。

    蘇閬方才正低頭去擰緊馬鞭柄上扎的綢條，聽見這一聲方抬起臉，看見望著自己的兩個人，應聲道：“皇表兄先去吧，我還有些事?！?/br>
    江涵聞言，遙遙頷首點頭，轉(zhuǎn)臉卻低聲沖成斐道：“朕就知道她會找個借口拒了的，被朕看準了吧。”

    成斐眉毛輕輕一揚：“可臣似乎…并未說過要邀請?zhí)K姑娘?！?/br>
    江涵一時結(jié)舌，半晌磨了磨牙：“不識好人心?！?/br>
    成斐一笑，扯扯韁繩，驅(qū)馬往前去了。

    戚葭站在原地，望著成斐遠去的背影，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了。恰有幾個小姐含笑走過來，邀請她一起到旁邊坐著，戚葭忙收回目光，才想喚蘇閬，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然敲著馬鞭走遠了。

    身旁圍著的小姐們神色皆有些復雜，話里含著些異樣的腔調(diào)：“戚jiejie雖和蘇姑娘是親表妹，卻還是很不同呢?！?/br>
    戚葭輕笑一聲：“蘇meimei向來清高，我哪里能與她相比。”

    身旁立刻有人接口道：“誰不知戚jiejie是京中第一淑女，蘇…”她險些將‘蘇閬那樣的，也算作女子么’這句話說出來，卻想到戚葭與她關系又似乎不錯，趕緊生生咽了下去，笑吟吟改口，“咱們別在這里干站著了，到帳里坐吧?！?/br>
    .  .  .

    蘇閬翻身上馬，拍拍赤盧：“前幾個月肯定把你悶壞了，走，我們先去溜溜。”赤盧耳朵歡快的動了動，旋即撒開蹄子往前跑去。

    涼風不斷颼颼略過耳畔，蘇閬拈弓搭箭，凌厲破風聲響過，她扯住韁繩，赤盧旋即聽話的停下了四蹄。不一會兒，侍衛(wèi)提著一只灰毛兔朝自己跑了過來。

    蘇閬笑道：“還挺肥的，收著吧?！毖粤T策馬朝別處去了。

    侍衛(wèi)才要追上去，察覺身旁一名男子驅(qū)馬過來，待看見那人的模樣，忙轉(zhuǎn)身行禮：“公子。”成斐點頭：“忙你們的便是。”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秋高氣爽，眼前景象極澄澈干凈，蘇閬背影越來越遠，最后只剩下淡青色的一點，成斐嘴角擒起幾分笑意，亦揚起馬鞭向前馳去。

    涼風掠耳間，長箭嗖地從蘇閬身側(cè)略過，不偏不倚地射進前頭草叢中一只山雞的脖頸里。

    蘇閬吁一聲拉住韁繩，免得馬蹄子踏在山雞身上，調(diào)回馬頭，眼中轉(zhuǎn)而帶了幾分訝然：“成公子？”

    成斐收回彎弓，驅(qū)馬到她近前：“蘇姑娘，好巧。”

    蘇閬敲了敲手中馬鞭：“沒想到公子也會親自來狩獵?！背伸趁嫔珳厝唬f的話里卻似含著幾分玩笑意味：“蘇姑娘是以為，我現(xiàn)在應當跟在皇上身邊吟詩作對？那有什么意思?！?/br>
    蘇閬修眉一揚：“說得好?！彼戳丝闯伸绸R上箭簍，笑道，“不妨你我二人比試一番如何？”成斐頷首：“怎么比？”

    蘇閬略作思索，伸出一根手指，彎了彎眉眼：“一個時辰，比誰獵到的東西多，怎樣？”

    成斐欣然應過：“好?！?/br>
    蘇閬咧嘴笑了，手扯過韁繩，喝了一聲“駕！”，身下那匹健碩的紅馬甩甩尾巴，向遠處疾馳而去，所經(jīng)之處草叢微微晃動，只留一串噠噠馬蹄聲。

    成斐望著馬上那抹淡青色的背影，眸中墨色漸深，正欲去尋獵物時，眼角余光倏地一閃，迅速挽弓朝一簇灌木叢中射去，侍衛(wèi)驚了一跳，旋即反應過來拍著腿跑了過去，提溜出來一只棕灰色的毛團，沖他喊道：“公子，是只貉子。”

    成斐收弓，唇角往上揚了揚：“你說我倆誰先占了頭籌？”侍衛(wèi)撓撓后腦勺，笑的很憨厚。

    成斐也沒待他回答，調(diào)頭策馬而去。

    身后侍衛(wèi)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眉間浮出一點異樣的神色，望著馬上人的背影，雙眼微瞇。

    第15章 一行

    蘇閬活動開筋骨，原本不怎么高的興致愈加昂然起來，幾乎箭無虛發(fā)，侍衛(wèi)們一處處撿山雞兔子忙個不迭，沒多長時間便獵了一皮袋，她抬手抹一把額上的汗，很是酣暢淋漓，撥開水囊蓋子灌了幾口，順便看了眼升的老高的日頭，沖他們揮了揮手：“時辰快到了，我們回去吧?！?/br>
    時至晌午，各營帳前都架起了篝火，只待攜著獵物的人們回來開餐，各家小姐們也都從帳子里出來，圍坐在一旁輕言細語的說著話兒。

    衛(wèi)凌早早便拉著蘇二回了營地，正樂滋滋的圍著火便烤山雞，蘇二拗不過，只得叼著根半黃不綠的狗尾巴草坐在一旁，百無聊賴間終于聽見一聲：“你倆這么快就烤上了？”他抬頭，卻看見了與蘇閬一起走過來的成斐，嘆了口氣，一指旁邊忙活的人：“他說要叫你吃著現(xiàn)成的。”

    衛(wèi)凌臉上還蹭著兩抹灰，聽見蘇閬的聲音，邊起身邊嫌棄道：“你還知道回來…”話音未落，語調(diào)卻微微一變，“…成翰林？”

    成斐拱手見禮：“衛(wèi)公子。”

    衛(wèi)凌身后不遠處說笑的姑娘們的目光不約而同投了過去，臉色皆頓了頓，其中一個沒忍住，訝異道：“翰林不是跟在皇上那邊么？怎么會和她站在一起？”

    戚葭手中拈著的茶蓋兒不察磕在了杯盞上，叮鈴兩聲脆響。

    衛(wèi)凌也看著蘇閬道：“你騎射時不是向來不喜旁人打擾么，怎么和翰林碰到一塊兒了？”

    蘇閬撩起衣擺坐在草地上，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樹枝：“碰就是巧了唄，我還贏了他三張兔皮，然后就一塊回來了，”她沖成斐招招手，笑道，“你來與我們一起嗎？”

    成斐微一欠身：“不了，我得回皇上跟前一趟?！毙l(wèi)凌聞言，覺得此人還算識相，臉上僵硬的線條稍有緩和，看了眼蘇閬，又覺得此人不大識相，余光瞥向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然往前去了。

    蘇閬倒無甚在意，抬手去轉(zhuǎn)叉著山雞的樹枝，又有些苦惱的沖他們道：“今年怎么一只白狐都碰不著？我還許了蕎蕎一領白狐皮吶?！毙l(wèi)凌隨手從腳邊拔下一根草：“我們也沒看見，就獵了兩只赤狐，興許是前山東西少的緣故?！?/br>
    走在前頭的成斐聽見兩人的話，步子微微一頓，旁邊提著獵物的侍衛(wèi)察覺到他的動作，眼中閃過無聲一道暗芒，上前笑道：“山前頭這塊兒平日里人多，沒多少野物在這里活動，還是后山花樣多哩，野物們長得也好?！?/br>
    成斐眉梢微挑，旋即含笑道：“多謝提醒?！毖粤T繼續(xù)朝江涵所在的營帳前去了。

    山雞烤的皮脆金黃，不斷飄出陣陣rou香，蘇二搓搓手，興奮道：“行了沒？我都餓死了。”衛(wèi)凌瞥他一眼：“想吃自己烤，這是阿棠…嗯？”他吸了兩口氣，眉心一皺，“什么味兒??？哪里還沒熟？”

    他循著味兒看過去，一盤才剝了皮的兔子被端到自己面前，身上還掛著血絲，唬的身子往后一退：“嚯，真利落?！?/br>
    蘇二笑了兩聲：“剝皮烤rou，她去年在邊疆練的最熟了，小衛(wèi)你要適應。”

    蘇閬浣去手上的血污，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短刀，沖蘇二瞇了瞇眼，衛(wèi)凌看見她手中拿的正是前些日子自己送她的匕首，眉毛歡快的揚了揚，用兔子把山雞換下來，“不就處理個兔子么，你怎么把她說的跟吃人的老妖精似的?！?/br>
    蘇二拽下一根雞腿遞給蘇閬：“哪里哪里，阿棠就算是妖精，也是最好看干練的妖?！碧K閬翻了個白眼，沖著外皮焦黃酥脆的雞腿咔哧咬了一口。

    雖至秋日，太陽高高掛在天上仍會有悶悶的熱意，是以一直到了下午日頭偏西時，眾人才又陸續(xù)離開營帳。

    蘇閬沒獵到什么有趣的物什，倒先出了一層薄汗，遂進了一片林子，蔭涼中一陣涼風吹過，拂散了不少悶熱的燥意，午后陽光穿過枝葉灑到前方一簇灌木叢中，斑駁安靜。

    蘇閬將染了汗意的碎發(fā)撥拉到耳后，提起水囊灌了幾口，余光里突然閃過一道白影兒，原本凝住不動的樹叢窸窸窣窣搖了兩下。

    白狐？

    蘇閬眼底一亮，旋即搭箭去射，可方才放下水囊的動作廢了些時間，只能遙遙看見林中飛快跑過的一溜絨白影子，羽箭撲了個空。

    可惜了。

    蘇閬輕嘆一聲，準備繼續(xù)埋在蔭涼中涼快會兒時，赤盧馬卻突然揚起前蹄，嘶鳴兩聲，馱著她追了出去。

    蘇閬只覺得身子狠狠一顛，整個人已經(jīng)出了林子，不由失笑，迎著呼呼的涼風俯身沖赤盧喊道：“都跑遠了，你當自己是獵狗吶，還能聞著味兒追？”

    身.下的馬昂首一嘶，跑的更快了，蘇閬握著韁繩，心里有點無奈，算了，就當自己兜兜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