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閬垂了手：“勞舅舅掛懷念，未曾，”她瞥一眼身后直挺挺擺著的兩具尸體，微笑道，“不過幾個小嘍啰罷了，怎么勞動舅舅親自大駕？”

    戚覃眉心一簇：“秋狝之時，圣駕前公然行刺，實在是膽大包天！圣上十分重視，派本侯率衛(wèi)兵前來察探。何況，還涉及到你的安危，本侯也甚是擔(dān)心。”他加重了語氣，“以后萬不可再獨自到處亂跑?！?/br>
    他將眼睛一掃，落到成斐身上，意外似的挑了挑眉：“哦？怎么成翰林也在？”

    成斐拱手行禮：“慚愧，本不過想尋兩塊狐貍皮子，卻不料倒因著它們撞上了幾個…”他余光停在蘇閬身上片刻，唇角微勾，“小嘍啰?！?/br>
    戚覃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揚手一揮：“來人，將尸體抬走。”

    旁邊的蘇城提高嗓門“哎”了一聲，擋在幾個要去抬尸體的侍衛(wèi)跟前，朝戚覃欠了欠身，嘿然笑道：“阿舅，這兩個人可都是阿棠干掉的，若到時候論功行賞，可別少了我們阿棠的才是?！逼蓠戳搜垴R下紈绔，輕嗤一聲：“自然。只是，刺客可還留下什么東西沒有？”

    蘇城旋即正色，攤了攤空空的手：“我們方才已經(jīng)尋過一遭兒，還真沒有。來無影去無蹤的，除了留下兩條臭rou，多嚇人您說。”

    戚覃聞言，眉心簇起的紋路稍稍松動，沒搭理他，冷聲吩咐身后侍衛(wèi)長：“帶些人，護(hù)送幾位公子小姐回去，其余人等，隨本侯再去尋，不可漏掉半點蛛絲馬跡！”

    侍衛(wèi)嘩啦啦散開，戚覃也驅(qū)馬走了過去，四個人站在那里，突然多余了起來，蘇城揚了揚眉，轉(zhuǎn)身卻一頓，恍然道：“呀，剛才急急騎了赤盧來，我的馬還在前山。”

    蘇閬看了看旁邊站在一起的三匹馬：“唔，找侍衛(wèi)借一匹好了?！?/br>
    蘇城一臉嫌棄：“誰要騎他們的馬，不知道多長時間沒刷過了，虱子蹦到身上怎么辦？”他將赤盧牽過來，對著它有些耷拉的耳朵道，“小紅啊，馱本公子過來，就要負(fù)責(zé)的，咱們走吧？”

    赤盧看一眼蘇城，又看一眼蘇閬，眼神隱含幽怨。

    蘇城不由分說跨上馬背，稍稍壓下身子，含笑看著蘇閬和另外兩個人：“阿棠，你身量小，就從那兩匹里選一個湊湊吧，你哥我先回去了?！?/br>
    蘇閬：“……”

    星子顆顆掛在夜幕上，攜著秋夜里濕寒的涼氣，營帳前火光通明，公子小姐們皆聚在一起，先前騎射談天的閑適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刮去了大半，被外頭整裝待陣的侍衛(wèi)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戚葭坐在篝火前，臉上擔(dān)憂焦慮待蘇城回來之后才將將褪去，娥眉微微簇起，無聲扯著手中絹子。

    身旁一個小姐想透過身前侍衛(wèi)去看情況，奈何被擋的嚴(yán)實，湊著侍衛(wèi)之間的間隙往外瞧，不察卻撞著了戚覃，險些將她手里的絹子碰到火里，戚葭眉心頓蹙，橫目往她身上冷然一掃。那姑娘被她突然凌厲的眼風(fēng)嚇的身形微僵，慌忙道歉，戚葭恍然回神，旋即眉眼舒展，微微笑道：“meimei當(dāng)心些，別燒了自己衣裳。”

    姑娘見她幾乎是轉(zhuǎn)瞬便恢復(fù)了往常溫婉的模樣，神色不由頓在臉上，忙賠笑道：“原是我不好?！逼葺琰c頭微笑了下，復(fù)坐直了身子。

    身旁小姐咬了下嘴唇，往她身旁湊了湊，口吻中帶了些小心翼翼似的討好：“jiejie可是在擔(dān)心成翰林？蘇二公子已經(jīng)回來報過平安，只是受了點小傷，想必不會有事的?！?/br>
    戚葭神色微凝，旋即輕笑一聲：“我與成公子非親非故，何來擔(dān)憂牽掛，方才不過是在想刺客有無落網(wǎng)，天子腳下竟有如此兇徒，倘若不能及時繩之以法，豈非后患無窮？meimei會錯意了吧?！?/br>
    身旁的人始覺說錯了話，戚葭這樣驕傲的小姐，豈會輕易委心男子？自己方才那幾句，倒說的戚葭心有所屬一般，實在像是下了她的身段，又被她這么不留情面的頂回來，耳朵根兒騰地紅了，頓覺窘迫，低著頭沒再言語。

    戚葭余光暗暗瞥了她一眼，微有蔑然。

    火光搖曳，眼前侍衛(wèi)們的鎧甲被映的斑斑駁駁，月亮無聲從云中穿出來，寂寂無聲。

    夜色漸濃，人馬聲終于朝這里傳來，侍衛(wèi)手中閃著寒光的長矛往兩旁一撤，讓出一條路，眾人皆抬起頭，自顧自啃雞腿的蘇二才撕下一口rou塞進(jìn)嘴里，望見對面遠(yuǎn)遠(yuǎn)信馬而來的三個人，嘴角抽了抽。

    衛(wèi)凌騎在馬上，一只手松松握著韁繩，前頭坐了一個人，因是逆光的緣故，看不大清面容，但打眼過去便能肯定，和衛(wèi)凌同騎一匹馬的決計不是個姑娘。

    馬背上衛(wèi)凌看見前頭這一重重的人影，眼皮子砰砰一跳，面上晦暗的神色更加晦暗，趕緊下了馬，也不之怎么的，落地時身形踉蹌了半步。

    蘇二默默把口中山雞rou咽了下去。

    衛(wèi)凌這小子能不能行啊。

    果然蘇閬獨自占了一匹馬，遠(yuǎn)遠(yuǎn)見得侍衛(wèi)讓開路，循著火光看見蘇城，咧嘴一笑，旋即翻身下馬朝他走了過去，撩起衣擺坐下，自顧自扯了根雞翅膀。

    蘇城頓了頓，掀起眼皮看一眼周圍公子們齊刷刷投過來的目光，戳了她一手指頭：“都看著呢，你好歹把情況說一說?！?/br>
    蘇閬眼也不抬：“侍衛(wèi)長又不是沒嘴，看我作甚？”她只知道自己快餓死了。

    蘇城被她噎住，默然轉(zhuǎn)了話鋒：“你怎么能讓小衛(wèi)和成斐一匹馬回來？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兩個大男人湊在一起多么尷尬。”

    蘇閬捏著翅骨：“成公子的手受傷了，不好駕馬?！?/br>
    話音剛落，衛(wèi)凌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她旁邊，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水，蘇二扯下另一根翅膀，略同情的遞到他跟前。

    唔，他怎么感覺投到這邊的目光又多了些。

    喔，是成斐把小姐們的眼睛吸過來了。

    篝火搖曳的光映到蘇閬臉上，睫羽在她眼瞼上投下長長的陰影，不時撲閃兩下，唇角還泛著點油光。她察覺到成斐過來，揚起臉彎一彎眉眼道：“坐，唔，”她眼睛落到篝火旁滿是雜草沙土的泥地上，頓了頓，抬手去招呼身旁侍從，“去拿個墊子來?！?/br>
    “不必，”成斐截住她的話，徑直俯身坐下，看著她道，“莫吃太快了，仔細(xì)卡著。”

    蘇閬點頭，丟下光.溜.溜的骨頭，拽了僅剩的一根雞腿往他跟前一遞：“你也許久沒吃東西了，填填肚子先?！?/br>
    成斐倒不客氣，將其接了過來，原本淡然的側(cè)顏上恍然現(xiàn)出些許溫潤的笑意，看的旁邊眾小姐心里都砰咚一跳。

    可這笑容卻是對著蘇閬的。

    剛才聽侍衛(wèi)長說，她又取了兩條人命？真是…潑辣狠毒。

    戚葭的眼睛順著成斐柔和的視線望去，正落在啃雞脖子的蘇閬身上，手中絹子悄悄收緊了。

    成斐慢條斯理將手中雞腿吃完了，手上嘴邊卻沒見沾多少油，才放下骨頭，中官搭著拂塵過來道：“翰林，圣上傳召。”

    成斐應(yīng)聲起身，旋即浣了手，向蘇閬點頭示意，蘇閬正低頭去轉(zhuǎn)串著山雞的樹枝，沖他揮了揮手，扯下一塊胸脯rou。

    戚葭身后一個小姐看見這一幕，不屑地撇了撇嘴，悄聲道：“同樣是吃雞，看看翰林，再瞧瞧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和男子比起來都如此粗鄙，真是不堪。”

    又一個女聲道：“她和成翰林也是能放在一塊說的么？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翰林接她個東西，你瞧她笑的那個樣子，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br>
    話音才落，伴著旁人幾句輕輕的笑：“她自然是不能與翰林比肩的，自古君子配淑女，若論家世相貌品行，這京中，也只有戚小姐是最相宜的了?！?/br>
    戚葭手指微微一松，只當(dāng)自己沒聽見，面色矜淡的挺了挺脖子。

    這邊衛(wèi)凌終于啃完那只雞翅膀，聽見不遠(yuǎn)處悄聲細(xì)語嗡嗡不停，偶爾還有一兩句嗤笑冒出來，偏頭瞧了瞧，一干小姐們意味深長似的笑和不時往蘇閬身上瞟的眼風(fēng)全落在眼里，不由蹩了蹩眉，突然覺得喉嚨里黏膩起來，轉(zhuǎn)手丟掉啃了大半的骨頭，冷哼道：“一幫長舌婦?！?/br>
    蘇閬一心放在山雞上，直到覺得自己的肚子得以慰藉才停下，冷不丁聽見他黑著臉念叨，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放在心上，自顧自起身浣手去了。

    蘇城往火里拋了幾根樹枝：“同類叢聚，非己類的人無論是好是壞，都會被排斥。你當(dāng)耳旁風(fēng)吹一吹就得了。”

    蘇閬擦著手走過來：“你們背著我說啥呢？”

    蘇城挑眉笑道：“說你清新脫俗。”

    第18章 同行

    圍獵突逢意外，刺客又逃的無影無蹤，秋狝只好提前結(jié)束，江涵為彌此次禮法之缺，在木蘭宮擺設(shè)了宴席，蘇閬頓覺索然無味，以昨日受驚為由，欲推掉宴請，幸而小皇帝十分好說話，笑瞇瞇的應(yīng)了她。

    蘇瀾歡歡喜喜提溜著獵囊出了營帳，去牽赤盧時，卻聽見身后熟悉的一聲喚：“蘇姑娘。”

    她轉(zhuǎn)頭，成斐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在了帳外，遂朝他招了招手：“公子怎么也出來了？”

    成斐走近，攤了攤纏著白布的手：“同姑娘一樣?！?/br>
    蘇閬會意，掂了掂手中獵囊，眉眼微彎：“宴上應(yīng)酬可不是比騎射無趣多了，還不如回府自己烤烤rou吃?！?/br>
    成斐臉上明顯帶著所見略同的神色，笑道：“這番倒是順路，一起回去吧？”

    . . .

    昨日才跑了一幫殺手，京中街上卻還是是一應(yīng)的熱鬧祥和，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般。

    洛長街十分寬闊，兩人騎馬并行，噥噥叫賣聲不時入耳，秋日晨光灑到身上，無端添了許多閑適慵懶之感。

    前頭人聲恍然嘈雜許多，蘇閬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已然不知不覺到了華月樓，轉(zhuǎn)臉去瞧成斐，見他目光亦投向酒樓門前，腦海中冷不丁蹦出先前的事來，半開玩笑的道：“公子可是想樓中的舞姬了？白日可見不著哩?！?/br>
    成斐一頓，轉(zhuǎn)回臉來，唇角微彎：“樓中人是眼前人，何來舞姬一說?！?/br>
    蘇閬愣了片刻，然轉(zhuǎn)念一想，他這句應(yīng)當(dāng)只是對自己調(diào)侃的回禮，嘿然道：“算了，和誰斗嘴不好，干啥非找狀元郎，這不是自找沒趣么？不過話說回來…”她往成斐一側(cè)湊了湊，眼中閃過興滋滋的神色，“你當(dāng)時說了什么，幾句話就把她打發(fā)走了？”

    成斐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淡聲道：“私家絕學(xué)?！?/br>
    蘇閬笑了兩聲：“公子必然是做慣這些事了的，我不偷你的‘絕學(xué)’，反正也用不著?！?/br>
    身旁人沉默片刻，聲音竟然有些輕快：“用不到就好。”

    用不到…就好？

    蘇閬哭笑不得，這狀元郎忒不會說話。

    沉默間街道對面緩緩駛來一輛馬車，成斐沖蘇閬頷首示意，扯扯韁繩走到她前頭，欲給車讓開路，路旁的攤子后頭卻突然猛地斜竄出個半大男童，一下子狠狠撞在了拉車的馬上，馬兒猝然受驚，嘶鳴一聲揚起前蹄就要往前沖，男童身子不由失衡，腳下一扭跌倒在地，本就有些打盹的馬夫遽然回神，慌忙去拉韁繩，哪里還來的及，釘著鐵掌的馬蹄已經(jīng)朝男孩背上重重踩了過去。

    路旁行人皆驚呼出聲，電光火石間，成斐猛地一抖韁繩，飛馳上前，馬蹄幾乎已經(jīng)沾到了孩子背部的衣裳，他疾速弓身，一拽一撈，生生將男童從鐵蹄下?lián)尦?，抱到了自己馬背上。

    車夫制住驚馬，呼的松了一口氣，忙下車沖成斐道謝，成斐將瑟瑟發(fā)抖的男童攬在臂彎，手不動聲色往外一撤，只用腕子挨著他袖，向車夫緩聲道了句無事。

    路上行人皆拍了拍胸口，看向成斐的目光轉(zhuǎn)而浮上許多欽佩贊許之色，蘇閬心里卻咯噔一下，立時驅(qū)馬上前掰過他的手，果然傷口已經(jīng)裂開，掌心中冒出一片刺目殷紅。

    蘇閬皺眉，忙掏出帕子給他按住還在不斷往外滲血的刀口，耳邊卻響起弱弱的一聲：“小姐?！?/br>
    這聲音…她抬起頭，眼睛正撞上成斐懷中半大小子的臉，神色不由愣?。骸耙淮ǎ磕阍趺从肿约号艹鰜砹?？”

    男童皺眉，別開了眼。

    蘇閬頓了頓，復(fù)低下頭仔細(xì)給成斐包扎好，沖男童伸出手：“到我這里來，咱們回府去?！?/br>
    一川不大情愿地往成斐臂彎里撤了撤身子。

    蘇閬嘆了口氣：“哥哥手受傷了，不能攬著你駕馬，聽話，過來?！?/br>
    一川目光在成斐淋漓的掌心滑過，眼中現(xiàn)出些許掙扎的神色，又看了眼蘇閬，低頭沖她伸了伸胳膊。不過六七歲大的孩子，袖管里伸出的一只手卻有些黑瘦，手背和指頭上還有舊日留下的細(xì)碎疤痕和黃繭，成斐不由覺得怪異，惑然道：“這是蘇府中的孩子？”

    蘇閬握住男童的手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將其抱到赤盧背上，扶正他的身子，嗯了一聲。

    孩子一雙眼睛黑若墨丸，年齡雖不大，眉眼倒是棱角分明，有些不羈的靈氣涵在里頭，整個人卻黑黑瘦瘦的，木著臉坐在蘇閬前面，只梗著脖子不說話。

    蘇閬渾不在意，轉(zhuǎn)向成斐：“府中有些上好的傷藥，公子可愿意先隨我回去一趟？我給你再包扎一下。”

    成斐看了看自己的手，含笑應(yīng)道：“恭敬不如從命?！?/br>
    一行三人才到府門，便聽見了里頭好一陣雞飛狗跳的鬧騰。

    蕎蕎和幾個丫鬟在院子里又翻又找，灑掃的掃帚木桶丟在道上，七滾八落，花叢里的黃葉子被她翻的搖掉了一片，半晌又汲皇皇從叢中鉆出來，腳跺的砰砰響，兩手往腰上一叉：“這渾小子！成天介兒專挑犄角旮旯的鉆！”

    蘇閬狐疑，領(lǐng)著一川進(jìn)門，冷不丁看見這一幕，眉心突的一跳：“嚯，你們抄家呢？”

    一旁丫頭們聽見這一聲，都扭過頭來，看見這三個人進(jìn)府，皆猛地睜大了眼，張了張嘴，蘇閬默然扶額，沖她們指了指道中間亂七八糟的東西，小丫頭們回過神來，手忙腳亂的收拾了水桶掃帚去了，唯背對著她的蕎蕎絲毫沒察覺到她的存在，猶氣鼓鼓的站在原地，半晌擼起袖子，一壁憤憤道：“我還不信找不到你了！”一壁弓腰往花叢里翻，攪的枝葉簌簌亂響，半段腰和一個屁.股露在外頭。

    蘇閬默然上前，敲了敲她的脊梁骨。

    蕎蕎絲毫沒有好聲氣：“別鬧，忙著呢！”

    蘇閬咳了一聲。

    陷在花叢里的人身形一頓，倏地從里頭撤出身，抬臉頭來，頭發(fā)上還沾著幾片碎葉，眼睛正對上蘇閬的一張臉，擰著舌頭愕然道：“小姐？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蘇閬環(huán)顧一圈烏七八糟的院子，耷拉著眼皮道：“我若晚回來一時片刻，只怕你們把房子都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