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門外日頭已然顯了西沉的模樣,天邊的云彩都鑲了一層榴紅色的金邊,像極了女子裙擺上勾勒的繡紋,成斐處理完泓學院的事情,走到門階前,抬頭朝天上紅白暈染的霞云看了兩眼,冥思間回廊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人,徑直走到成斐近前,行了一禮道:“公子,先前查到的寐兒的來歷,確實出了些問題。” 成斐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來人直起身:“般琪是寐兒來陳中之前用過的名字,但并非本名,她的本名,喚作蘭珠?!?/br> 果然。 成斐淡聲道:“蘭姓在北狄,并非平民姓氏?!?/br> “是,蘭氏名族世代擔任重要輔臣,之前的左右都尉即是蘭氏族人,統(tǒng)領萬騎,不知緣何,卻在七年前的一次部落紛爭中沒落了下去,北狄王降罪蘭氏,嫡系族人抄家落獄處斬,旁支也皆流放西陲各處,死散無數(shù),現(xiàn)如今的北狄王都中,異姓者呼衍一族取蘭氏而代之,勢力愈大,蘭氏族人早已沒了回到都城的可能,屬下以為,蘭珠此番在京中出現(xiàn),絕非巧合?!?/br> 四周一瞬的靜謐過后,成斐無波無折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原本佐樞對寐兒的調查止在了窮苦姑娘般琪那個名字上,卻有一次他去華月樓時,瞥見寐兒敬酒時,無意間用舉杯的那只手的小指指甲勾起酒水,朝地上撒了三下。 不過是發(fā)生在轉瞬之中的習慣性的動作,與人碰過酒杯不經(jīng)意便做了,甚至像不小心指尖沾到酒水將其甩掉一樣正常,成斐卻在與人敬過酒之后的寐兒眼中,捕捉到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而后她的眸底,又隱約有掩飾和悵然一閃而過。 成斐忽地想起,女子宴飲前灑酒三滴以敬地神,是北狄的上層中人才有的規(guī)矩。 那晚后他便暗暗留了一層心,不曾想從這個疆外舞姬身上,竟牽出了呼衍與蘭氏兩大貴姓氏族。 第33章 虛情(三更) 只是這件事與潛入陳中的北狄細作有無聯(lián)系, 還需再靜待看看。 成斐思忖片刻,轉身回了書房。 夜色如水般幽幽沉下來,二更的敲更聲余音漸消, 成斐放下筆, 撤身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 夜里不見有一絲風吹過, 靜謐房中燭火熠熠,只偶爾可聞幾聲窗外春蟲的窸窣脆鳴, 燈光暖黃的書房中, 無端又添了幾分寂涼。 案角燭臺上的火苗突然微微晃動了一下, 緊接著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推開了。 成斐睜開眼,卻瞧見蘇閬不知何時潛了進來, 漆黑的眸子里映著明晰的光點,正一手扒著門框往房里瞧。 大晚上的,來就來罷,怎么還把自己弄得跟做賊似的。 成斐失笑, 直起身輕咳了一聲。 蘇閬遽然回神,正對上他的眼,門里門外兩個人一時四目相望, 辰光好似靜止了那么一瞬,半晌,成斐笑道:“在那愣著做什么,還不進來?!?/br> 蘇閬也回之一笑, 旋身進屋,反手將房門帶上,朝他走了過去。 成斐起身拿了個空杯子,給她續(xù)了盞溫水:“你來怎么不提前讓人通報一聲,書房里什么都沒有,要我去給你尋些點心么?” 蘇閬搖頭,仰首將水灌的干凈,澆潤了行將冒煙的嗓子,才道:“不用麻煩,我回來的晚,看院中燈火全滅了,只有你這里還亮著,怕沒的驚動了人,就悄悄自己進來了,”她說著,又伸手去撈放在案角的茶壺,半開玩笑似的道,“泓學院雖說不是什么機密要地,門禁也該重視著些,我剛才翻進來的毫無技術難度?!?/br> 成斐唇角邊投下些許笑意陰影,十分懇然的應了。 你當功夫好些就能翻泓學院的墻頭呢,換個人試試。 蘇閬喝完第二杯,一路疾行的微促呼吸也緩和下來,抹了把嘴道:“我才從京外回來,險些沒趕上關城門的時辰?!?/br> 她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往成斐跟前一推,“諾,今天趕的倒巧,先前你同我說過的楊度支的手下,在會館又露了一回臉,我想這要等到下回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呢,就在館中伏了些時辰,才進酉時,見他揣了什么東西,匆匆往城外去了,要暗地交通,消息得遞到京外去才能往北傳,我揣度著莫不是在城外有什么交接的去處,就跟了上去?!?/br> 成斐將疊的整齊的紙展開,其上墨跡彎繞潦草,中間還像有一塊像是不慎滴落而洇開的黑點,依稀可以辨別出來是幅路線圖。 蘇閬不大好意思的撓撓后腦勺:“描的倉促了些,不過那地兒實在偏僻,七拐八繞的,若非我識路的本事不差,今天估計就被關在城外頭了,你湊合看吧。” 成斐盯著紙上歪歪曲曲扭成一團疑似蚯蚓打架的幾條墨線看了半晌,突然覺得眼前這姑娘很有寫意派的天賦。 蘇閬滿含期待的瞧著他,眨了眨眼:“這個地方你知道嗎?” 成斐:“我……” 蘇閬突然打斷他:“罷了,被我跟著的那個人走的也磕磕絆絆,估計也是第一次,你自然不知道。” 成斐眉宇間神色一松。 蘇閬轉了轉手中瓷盞,眼睛落在杯口的精致紋路上,又道:“一是怕打草驚蛇,二則也擔心一時沖動抓錯了人,是以我見他進了門就回來了。” 成斐點頭:“正好探子新得了消息,楊度支的王管家正準備著三日后喬裝出京,你說他的去處和你今日發(fā)現(xiàn)的地方可有關聯(lián)?” 蘇閬挑眉:“嘿,這次怎么不用暗卒了,派親信去多打眼?!?/br> 成斐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恰恰說明他對此事十分重視,信不過旁人。” 蘇閬頷首道:“那到了時候我去京外看看,這事耽誤不得,多挨幾天就有多泄幾分消息的可能,何況我們還不知道后頭究竟是誰支使他茍同北狄的細作之司行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早些把人和證據(jù)拿住也能早些了結不是?!?/br> 成斐抬起眼:“你要親自去?” 蘇閬不假思索:“當然?!?/br> 成斐將紙放在案上,抬起眼來對上她的眸子:“阿棠,城外總比不得京中安全?!?/br> 蘇閬眼睫微垂,卻還是那副不容置喙的語氣:“要做的,這是我的分內事。”她突然挑眉笑道,“怎么,你還擔心我不成?” 成斐瞧著她,忽而沉聲開口:“是,我擔心你?!?/br> 蘇閬沒想到他這么直接的就應了,不由愣住,須臾,抬手撫了撫后頸,才道:“我又不會出事?!?/br> 成斐沒有反駁她,眉目仍如往常一般溫和:“只要你好好的,想做的事我都不會相攔。” 若之前的蘇閬聽見這樣的話,雞皮疙瘩都能擼下來一層,奈何現(xiàn)下從成斐的口中說出來,隨著他認真的語調和那把清越的好嗓音,傳到蘇閬耳中,卻教她心間暖暖的一蕩。 蘇閬順目,瞧著瓷盞中了無半點波紋的溫水,唔了一聲。 夜色漸深,依稀能看見天邊半掩半露的幾顆星子,雖是無風,推開門時卻還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料峭春寒。 許是時氣不大順當?shù)木壒?,近來華月樓中的生意比起往常也少了許多,寐兒少有的得了一夜空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索性從榻上起來,獨自到露臺上坐了。 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手中團扇悠悠出神時,肩頭突然一暖,被一領披風罩住,耳畔恍然傳來男子熟悉的低沉嗓音:“穿這么少,不怕著涼么?” 寐兒忽的轉頭,呼衍朗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她身后,右手還扶著她的肩,一貫冷漠的臉色上竟微微帶了些許責備的意味,正無聲瞧著她。 寐兒心下怦然一動,往他身側靠了靠,輕笑道:“睡不著,出來晾晾。這個時辰,你怎么來了?” 呼衍朗撩袍在她身邊坐下:“得了空,就來看看你?!?/br> 寐兒娥眉一揚:“這可真是稀奇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成?” 呼衍朗眸色微凝,眼睛在她輕輕含笑的唇邊掃過,眉心突然一簇,伸手一把撈過她的腰,就要將她橫抱起來往房中去,寐兒被他攏在懷中,睫羽一顫,臉上卻現(xiàn)出了些許淡淡的笑意,隱約還含著幾分意料之外的滿足。 呼衍朗唇角一勾,抱著她大步進了屋里,將其放倒在了榻上,手指移向了她的衿帶。 床帳落下,寐兒將臉埋在他頸窩里,去吸吮他的脖子,雙肩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有些發(fā)顫,良久,呼衍朗松了力氣,手指陷進她發(fā)間,在她耳邊輕輕喚了一句:“蘭珠?!?/br> 寐兒這次卻應了,手摟著他的脖頸:“嗯?” 呼衍朗眸底洶涌的暗潮漸漸退去,嘴唇在她額上蜻蜓點水似的一碰,側身躺下,環(huán)住了她的身子。 寐兒閉著眼順勢往他懷中一靠,挨得又緊了些,呼衍朗看了她一眼,淡聲道:“對了,你可還記得那晚唱下你的人長什么模樣么?” 寐兒平緩的眉心微微一簇:“好好的,說這個做什么?” 呼衍朗忽而起身,撈過丟在床角的衣裳,從里頭摸出一幅小像,遞給寐兒:“你看是不是這個人。” 寐兒懶懶睜開眼,不情不愿的接了過來,打開,神色卻一怔。紙上小工筆繪了女子的一張臉,眉眼干凈清凌,長發(fā)高高攏起,簪著一支海棠步搖,雖是家常女子裝束,卻意外的英氣利落,寐兒望著她的臉,神思追到唱價的那一晚,那人的影子卻在腦海里影影綽綽起來,再用力去想,太陽xue竟一陣陣的疼,不由擰眉輕哼了一聲。 呼衍朗察覺出她的不對勁,手攏上她的肩膀:“你怎了?” 寐兒試著讓神思放松下來,揉了揉額角:“那天我被人迷暈了,也不知那是什么藥,醒了之后見過的人是什么樣子就一直想不大清楚?!?/br> 呼衍朗眼底一抹失望一閃而過,臉色也漸漸冷了下來,收回了扶著她的手:“那算了?!泵聝红o靜等著涌到腦子里的那些不適過去,睜開眼道:“我雖記不得那人確切的模樣,但他總是個男子,你拿一幅姑娘的小像過來問我,未免太疑神疑鬼?!?/br> 呼衍朗默而不語。 那晚他藏在深處,周圍又燈火幽昧人影幢幢,雖看到了那人的側臉,他也只以為那是個男子,直到今日見到蘇閬,那人身上涵著的一股子清冷氣卻驀地和眼前姑娘重合了,待用筆描下樣貌,更是越看越覺得連五官也很有些相似。 何況蘇閬還是大將蘇嵃的女兒,將軍府和蘇家軍,一直是扎在北狄諜者心里的一根刺。 若說是巧合,未免巧的有些過。 沉思間,耳邊突然傳來寐兒語氣漸冷的一聲:“你這次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他刷的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懷中人一直定定的瞧著他,唇邊笑意驟失。 呼衍朗看見她的神色,冷漠的心思突然跳了一下,伸手將她圈到懷中:“都說了是專程來看你的,方才不過順嘴問一句,”他低頭,印了一下寐兒的額,道,“你也別總在閣中悶著了,等過幾日挑個好天,我接你出去轉轉,透透氣吧。” 寐兒眉眼舒緩,臉上漾出些許笑意:“好啊?!?/br> 呼衍朗揉揉她的發(fā),下巴挨在她腦袋上,眼底才漫出來的些許溫柔意味卻逐漸消弭,很快便被和平日一般無二的剛冷漠然代替了。 第34章 方臨 蘇閬回去之后又試著將那副路線圖描了一遍, 奈何多好的筆墨落到她手里都不聽使喚,畫出來擰擰巴巴的簡直叫人沒眼看,她想起成斐拿小工筆描的清楚巨細的京中輿圖, 和自己眼前不知名為何物的東西一比, 免不得更加喪氣,將紙胡亂揉成團丟在一邊, 叼著筆桿子仰面躺倒在了榻上。 那個地方偏僻又嚴實,且現(xiàn)下唯有她一個人知道, 便是成斐攔著, 她也必須自己上。 蘇閬將筆夾在指間, 百無聊賴的轉了轉,閉上了眼。 成斐為了得到楊度支三日后有所動作的消息估計也不是那么容易,這幾天她還不能再輕易到京外那個去處串悠, 免得踩了蛇尾巴。 這幾天且在府里呆著吧。 蘇閬想著,隨手將筆拋在案上,拽過被子翻身會周公去了。 翌日成斐下了早朝,徑直回到泓學院, 喚來手下方臨,囑咐他道:“后天你同阿棠一起去,記著, 無論發(fā)生什么,務必要把她絲毫無損的帶回來?!?/br> 方臨是小皇帝江涵將成斐引薦給封策時給他安排的下屬,自小被當做暗衛(wèi)培養(yǎng)起來,養(yǎng)就了一副冷冰冰的面龐和冷冰冰的性子, 卻有旁人不可比擬的認真執(zhí)著,事情交給他去辦總能讓人放心,且有一身飛檐走壁的好功夫,屆時若有什么意外,有他在不怕不能脫身。 成斐把事情交代下去,見他一絲不茍的應過,心神漸定,隨手抄起蘇閬昨日留在案角彎彎繞繞畫著幾條墨線的紙,掃了幾眼。 蘇閬幾乎是掰著手指頭在府里過完了這空洞洞的四十八個時辰,終于到了成斐說的那一天,天還沒亮把自己收拾利索,才出府門,卻看見門前的石獅子上靠著一個勁瘦的黑衣男子,背對著她,石頭似的杵在那,一動不動。 蘇閬琢磨片刻,反應過來此人應當就是成斐說要安排給她的幫手。 她走上前,試探著喚了一句:“方臨?” 男子應聲轉身,手里拿著柄小臂長的短刀,猶抱著胳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走吧?!?/br> 蘇閬聽他無波無折的吐出這兩個字,覺得周遭有點發(fā)冷——成斐其人笑起來如春風拂面,自己跟前這個冰疙瘩真是他手底下的? 眼瞧著下朝的時辰要到了,她來不及多想,抬腳利索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