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現(xiàn)下北狄那邊暫且不會發(fā)動新的攻勢，且暗中抽兵前往，以他對蘇家軍的了解，有信心來去無蹤，不被對方發(fā)覺。況且不過抽出八千蘇家軍，只要安排得當(dāng)，也不會對整個陳軍造成多大影響。

    蘇嵃思慮過后，應(yīng)了司馬尹的要求，但為保穩(wěn)妥，還是留了蘇家軍中的八百兵士交給蘇閬來帶，自己和蘇城只領(lǐng)七千前往湳城。

    因不能擾動北狄，是以深夜行軍，并未整出多大的動靜，與司馬尹交代完后，父子倆便領(lǐng)兵出發(fā)了，蘇閬一人隨行，送至營外。

    蘇城身著鐵甲，從馬上翻身躍下，抱著戰(zhàn)盔回身走到蘇閬近前，拍了拍她的肩：“阿棠，保重。”

    蘇閬笑著抬手錘了他一下：“又不是不回…”才說了幾個字，忽然察覺到此話不大吉利，趕緊改了口，“早些勝歸，我在這兒等著?！?/br>
    蘇城揚(yáng)眉一笑，折回馬背，蘇嵃朝馬下的蘇閬微微頷首，揚(yáng)手一揮，月下寒甲長戈踏地的鈍鈍聲響便在暗夜里行遠(yuǎn)了。

    空曠的野地里只剩了蘇閬一個人，腳邊恰有條銀溪潺潺流過，倒映了一整泓朦朦朧朧的月光，她沿水走回去，隨意抬腳將藏在草叢里的一枚石子踢到手中，一邊在手心掂著一邊回了營地。

    營中篝火冉冉，蘇閬沒作停留，徑直去了蘇家軍平日里負(fù)責(zé)把守的北口，那里仍空蕩蕩的，夜風(fēng)吹過，不時撩起沒有壓住的帳子，透出里頭黑黢黢的一角，除了八百兵士中一隊負(fù)責(zé)巡守的人，幾乎每個營帳中都沒有掌燈——顯而易見，沒有新安排進(jìn)來人。

    蘇閬雙眉微擰，喚過一名夜巡的士兵：“司馬將軍沒有把王軍里的人調(diào)些過來？”

    士兵搖頭，照實(shí)道：“將軍根本沒來過?！?/br>
    蘇閬眸色微沉，轉(zhuǎn)身折去了中軍帳。

    . . .

    帳前左右兩架篝火點(diǎn)的比任何時候都旺，柴火在寂寂的夜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火光熊熊。

    蘇閬還未進(jìn)去，便隱約聽見了里頭觥籌相撞的聲音。

    她按著劍柄的手緊了緊，大步行至帳前，還未抬手，卻聞砰地一聲，兩只長戈便交錯著擋在了她前面。

    蘇閬抬眼，火光倒映在守帳的士兵臉上，光影張揚(yáng)。

    “什么意思？”她的嗓音不由有些發(fā)冷。

    “將軍與軍師正在帳內(nèi)議事，副尉不能進(jìn)去?！?/br>
    火光搖曳間，帳內(nèi)幾下金屬交錯的叮鈴脆響，順著滑過的夜風(fēng)飄了出來。

    蘇閬手指緊緊壓在了腰間的長劍上：“勞煩通報一聲，我有要事求見，不容耽擱?！?/br>
    左右守衛(wèi)對視一眼，又轉(zhuǎn)回了臉，都沒有看她：“將軍命令，任何人無召不得入，副尉還是依著規(guī)矩自己求見罷?！?/br>
    蘇閬眸間墨色漸深，映著篝火，迸出了些許凌冽的光。

    半晌，她撩袍俯身，單膝及地，抱拳朝帳中垂目揚(yáng)聲：“副尉蘇閬，求見司馬將軍?！?/br>
    帳中隱隱交談的聲音停了下來。

    夜風(fēng)從耳邊刮過，里頭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蘇閬閉了閉眼，提高了聲音：“副尉蘇閬求見司馬將軍——”

    篝火燒出輕微的噼啪聲，火光映在她的眼睫上，無聲搖曳了兩下。

    帳里對坐左右的司馬尹皺起了眉頭：“蘇嵃才走，她又來做什么？”

    徐漮的面皮在明亮燭光下顯得愈加粉白，勾起嘴角：“老天都安排蘇家軍走呢，她一個小女娃，能掀起什么大浪來，將軍何必放在心上?！?/br>
    司馬尹有意要?dú)⑺匿J氣，昂首又灌了兩杯酒，沒有應(yīng)聲。

    帳外清凌凌嗓音卻絲毫不見減弱，一聲聲穿進(jìn)他的耳朵，一副求見不得誓不罷休的架勢。

    七八聲過后，司馬尹終于撐不住了，氣急敗壞的將酒器往桌案底下一丟，朝外喊了一句：“入！”

    不耐煩的聲音穿過營帳，蘇閬應(yīng)聲抬頭，扶膝而起，撩帳徑直走到司馬尹案前，抱了個拳：“敢問將軍，北口守軍已剩無多，為何不新調(diào)兵士駐守？”

    司馬尹這才想起來，自己光顧著蘇嵃離開暗自得意，竟忘了北口這個陳軍所次最險要的地方，目前因蘇家軍的離開而把守薄弱，自己還未處理妥當(dāng)。

    他當(dāng)然不能承認(rèn)是自己的疏忽，半握拳頭掩在嘴邊咳了兩聲，皺眉訓(xùn)道：“今日天色已晚，若臨時編調(diào)，不免興師動眾，要是驚動了敵軍怎么辦？明日再說?！?/br>
    蘇閬凌眉微豎，眼睫刷地抬了起來：“北口是我軍最重要的關(guān)卡，現(xiàn)下守兵中虛，這樣要緊的事，拖到明日，豈非玩笑？”

    徐漮瞪直了細(xì)長的眼睛，忽而指著她斥道：“爾不過一個小小的副尉，竟敢這樣同將軍說話，不顧軍中規(guī)矩了么？”

    蘇閬眸色一冷，回喝一聲：“你又是哪里來的？”

    徐漮不意她竟直接下了自己的臉面，指著她的手指頭抖了抖，半晌沒蹦出一個字來，司馬尹臉色沉了下去，厲聲向她：“放肆！本將向來說一不二，今夜不宜安排便是不宜安排，北口原本就是蘇家軍負(fù)責(zé)的地方，現(xiàn)如今也是你們要擔(dān)起來！”

    蘇閬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將軍說什么？八百人，擔(dān)起來？”

    司馬尹臉色仍然黑沉：“沒有本事，就莫要占著八百人領(lǐng)將的位置，本將自然可以派旁人來替你。”

    蘇閬氣的幾乎要冷笑出來，停留在劍柄上的手指張合兩番，涼聲道：“好，將軍好氣魄，屬下遵命?！毖粤T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而去。

    司馬尹站在原地，看著她撩帳離開，一拳錘在了案上：“不過一個女娃子，竟敢對本將如此張狂，蘇嵃怎么教的！”

    徐漮的聲音悠而緩：“將軍此言差矣，蘇將縱然是副尉的父親，軍中蘇家兄妹兩人仍一聲不落地稱呼他為將軍，可見是當(dāng)真將其一人尊為主帥的?！?/br>
    司馬尹手指慢慢扣緊了案角，蘇家人莫不是從未將他放在眼里？

    徐漮又道：“將軍不必介意，不過一個女娃娃罷了，正好借此小小懲戒一番，就讓她好好帶著那八百人守上幾天北口，知道厲害，今后自然會對將軍服軟?！?/br>
    司馬尹皺眉半晌，猶疑道：“北口畢竟是重中之重的地界，不會出什么意外吧？”

    徐漮捋著胡須，慢慢笑道：“怎會？北狄并不知曉蘇家軍調(diào)兵之事，平日防備森嚴(yán)，他們就算要滋事，首當(dāng)其中的也不會是北口，況且將軍若真依了她，調(diào)兵過去，只怕她以后更加不知高低?！?/br>
    司馬尹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身折回了案后。

    蘇閬大步回到北口，喚過一旁把守的兵士：“現(xiàn)下巡夜的有多少？”

    那士兵道：“回副尉，還同之前一樣，八十一人?！?/br>
    蘇閬定聲：“傳令下去，再增一倍，即刻起日夜輪班，每個崗哨都給我看好了。”

    士兵立時應(yīng)過，轉(zhuǎn)身欲走時，蘇閬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慢，牽赤盧來，我親自去安排。”

    “是！”

    蘇閬緊了緊待在腕子上的銀箍，待往前去，頭頂上漆黑的夜里忽而傳來一陣鳥兒扇動翅膀的撲棱聲響，越來越近，她抬起眼，瞧見正是那只灰鴿朝自己飛來，緊繃的面色稍有緩和，雙眉微彎，向它伸出手，鳥兒乖得很，伸爪停在了她手上。

    蘇閬解下灰鴿腿上綁的竹筒，邊收好邊往前走，從她身后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的一個士兵看見她的動作，步子停了一下，忽而改了方向，往別處去了。

    第53章

    蘇閬忙到后半夜, 才將崗哨巡兵規(guī)整好，驅(qū)馬到溪邊，翻身落地, 由赤盧飲著水, 自己靠在它身上，從袖中取出那封信, 小心翼翼的展開。

    清峻有力的墨字映在眸子里，她看了幾行, 雙眉間旋即染上了幾分欣然的喜色, 昨夜與她一起巡視的士兵上前來浣手, 見到她這個模樣，半是調(diào)侃地問了一句：“副尉怎么了？這樣開懷。”

    蘇閬抬眼，將手中紙條收好, 笑道：“南齊答應(yīng)借糧，現(xiàn)下已在路上。”

    士兵恍然一愣，旋即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帶起一溜水花：“真的？”

    蘇閬眸明齒皓：“我還誆你不成？”

    那廂興奮的一時手都不知道往哪擱, 胡亂在鎧甲上抹了抹：“我這就去告訴兄弟們。”

    蘇閬點(diǎn)頭，忽而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你且忍忍吧, 我這里既得了消息，京中的敕信應(yīng)當(dāng)也快到了，將士們不差晚知道這幾天?！泵獾弥熊妿だ镏老⑹菑乃@里傳出來的，再生出什么事來。

    那廂愣了片刻, 雖不解，但還是應(yīng)了下來。

    昨夜他隨蘇閬一起安置夜崗，也是一絲未曾松懈，蘇閬對他挺有好感，笑著問他：“你叫什么？”

    士兵旋即站直了身子，抱拳躬身道：“小的是前幾天才上任的百夫長，岑帆?！?/br>
    蘇閬點(diǎn)頭：“忙了一晚上，且先回去歇會吧?！?/br>
    北口這邊的眾兵士來來去去時，臨著中軍帳的一處營帳里進(jìn)來一個士兵，走到徐漮跟前，俯耳與他說了幾句話。

    徐漮眸子微微一瞇：“你看清楚了？”

    “看的真真的，她接了信鴿，也沒當(dāng)著人前打開，收起來就往別處去了?！?/br>
    徐漮輕笑一聲，捋了捋胡須：“好，你去吧?！?/br>
    天際的云色漸漸明了，一縷晨光遠(yuǎn)遠(yuǎn)透出來，照亮了蘇閬眼瞼下的兩抹淡淡的鴉青，她掬起一把沁涼的水拍在臉上，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打起精神往中軍帳走去。

    司馬尹卻不見她，只道要同眾軍官議事，無干人等一律不許靠近大帳，可這一議就是兩個時辰。

    蘇閬站在帳前等了許久，仍不見有半個人影出來，緊攥著的拳頭里手心都被汗濡濕了，想起蘇嵃臨行前囑咐的一切以王軍為要，聽從司馬副將之命的話，終究沒有發(fā)作，轉(zhuǎn)身離開了大帳。

    守衛(wèi)見她按劍走遠(yuǎn)，扭頭進(jìn)了帳中：“將軍，她走了?！?/br>
    司馬尹點(diǎn)頭，心下憋的那股子氣又散了幾分，神色舒緩不少，眉間卻又隱隱現(xiàn)出幾分憂慮之色，沖一旁徐漮道：“先生，不會有事吧？”

    徐漮仍是那副不急不緩的聲調(diào)：“將軍放心，咱們不過耗她幾天，待磨磨她的棱角，鄙人便即刻安排兵士過去補(bǔ)缺，不會誤事的?！?/br>
    司馬尹舒了口氣，閉眼靠在了椅背上：“那安排兵士的事，便勞煩先生了?！?/br>
    徐漮眼底滑過一抹讓人不易覺察的精光，躬身敬聲應(yīng)了。

    蘇閬無功而返，一旁巡士見她回來，皆問道：“副尉，將軍今日會補(bǔ)兵過來么？”

    蘇閬眉心微蹙，沉聲道：“再等等，快了，另外，我昨夜吩咐下去布置的預(yù)備機(jī)關(guān)，每隔三個時辰就要檢查一遍，別被外頭的野物進(jìn)來闖壞了?！?/br>
    現(xiàn)在司馬尹擺明了就是和蘇家軍過不去，將這個大攤子丟給了寥寥八百名兵士，現(xiàn)下北口守備空虛，直覺告訴她，要隨時做好被偷襲的準(zhǔn)備，才不至于意外發(fā)生時手忙腳亂，那些布置雖不能完全彌補(bǔ)目前的空缺，若真出了事，卻還能抵擋一陣。

    一陣，一陣便夠了，她就不信有哪個白癡將軍會為了一時痛快真的不顧大局，這幾天累些便累些吧。

    蘇閬閉眼想著，將心里升騰的那股氣硬生生壓了下去。

    兵士們?nèi)找篃o歇，捱了整整三天，幸而敵軍那邊沒傳來什么異動，北口相安無事，但軍中已然疲色漸重，蘇閬心里也愈加焦躁起來，出了營房就要再往中軍帳里去時，岑帆突然迎上來抱拳道：“副尉，將軍補(bǔ)兵了！”

    蘇閬沖沖的腳步頓住，神色振了振：“當(dāng)真？”

    話音未落，營前的空地上已然傳來一陣戰(zhàn)靴長戈及地踏出的鈍鈍之聲，蘇閬呼的松了口氣，心道司馬尹還算有分寸，大步上前預(yù)備迎接，卻沒見著他人，只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個身著白袍的瘦高人影，領(lǐng)著一隊從王軍中抽調(diào)出來的兵士，慢悠悠走到了她近前。

    蘇閬眸色微沉：“徐軍師？”

    徐漮嘴角勾著些許若有似無的笑意，揚(yáng)起袍袖向她：“將軍已抽調(diào)了五千兵士來補(bǔ)北口空缺，副尉這回總可安心了?！?/br>
    蘇閬心下稍定，便走向高臺邊道：“有勞將軍和軍師了?！比欢谔ど细吲_放眼望去的那個瞬間，她的神色一下僵住，驟然便冷了下來。

    營前空地上一排排士卒站的還算齊整，然眼睛所見之處，不是十四五歲的新兵，一團(tuán)孩子氣，便是年近半百的老卒，鬢角花白，更甚者其間竟還夾雜著上次戰(zhàn)中掛彩的傷員，傷口上裹著的白布都還沒撤！

    蘇閬心底地?zé)o明業(yè)火騰一下竄的老高，驟然怒目轉(zhuǎn)向?yàn)槭椎娜耍骸靶鞚o！”

    徐漮原本只是捻著胡須淡淡的笑，被她一聲吼瘦削的雙肩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然很快便恢復(fù)了以往的模樣，緩聲道：“副尉還有事？”

    ……混蛋。

    把守軍的命和戰(zhàn)事當(dāng)成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