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蘇閬轉過身子,正對著他,將手中鹿皮帕子往案上一扔:“徐先生,別來無恙啊。” 徐漮被岑帆那一下推的伏在地上,聽見蘇閬的聲音,瘦削的肩頭微微一聳,卻也不得不慢慢抬起了頭,瞥見蘇閬微抿的唇角,啞聲道:“鄙人是落魄了,副尉又春風得意的什么呢?一旦狄軍進攻,就憑你們這些人,能撐多久?” 蘇閬聲音淡淡的:“我向來只管眼下的事,先生還是cao心cao心自己罷。” 徐漮身形一僵,醞釀了良久,才憋著氣兒似的道:“你們最好不要動我,否則待狄軍攻破了開河…”他喉結一滾,“也…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 蘇閬被他蹩腳的理由說的想笑:“現(xiàn)在承認你是那邊的人了?難不成我放你回去,狄軍就會放過開河么,真當自己多大的臉呢。” 徐漮慣會察言觀色,聽出她話中暗藏的決絕意味,脊背不由得一涼,聲音里都帶了微微的顫音:“你…你到底如何才肯放過我?” 人異樣精,骨頭異樣軟,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經(jīng)營一條命。 蘇閬忍住心中鄙夷,撈過案上劍鞘,抵住他下巴往上一抬,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放心,我要你這條爛命作甚?不過要談放過,得看你有多少價值?!?/br> 她身子微微一低:“你既受狄軍差遣,我問你,北狄后軍,駐扎在何地?” 徐漮身子一震,陳軍形勢他如何不知,是以一直抱了份狄軍破城,自己借此保命的念想,若自己說了,又真活到了那一天,被呼衍朗知道了,勢必讓自己生不如死,倘真如此,倒還不如挨一刀來的痛快! 蘇閬看出他眼中掙扎,將劍鞘抵的更緊:“你知道。”畢竟后軍駐扎方位實在算不上什么巨細的問題。 徐漮往后退了退,噤聲不言。 蘇閬聲音泠泠:“還在等狄軍破城的那天能來救你?你當清楚,我現(xiàn)在就能了結了你,”她一頓,掃過徐漮眼中懼色,話鋒微轉,“雖然我還不想那樣做?!?/br> 徐漮脊背一松,卻又有些惑然,抬眼去看她,蘇閬將抬著他下巴的劍鞘往后一撤,染了冷鋒的字眼從她唇中一個個吐出:“就算狄軍遲早有一天會攻進開河,至少我還可以讓人一天削你一根手指頭,”她輕笑,“倘若有幸手指頭削完了狄軍還未攻進城,還有你的鼻子眼睛,一個零件兒一個零件兒的來,我不慌?!?/br> 話音才落,徐漮失了劍鞘支撐的身體一下攤在地上,他竟然忘了,蘇閬在戰(zhàn)場上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若真發(fā)起狠來,如何比不上呼衍朗? 蘇閬靠回椅背上,聲音慢悠悠的:“盡快考慮,今晚考慮不出來,就先剁上一根嘗嘗感覺?!?/br> 徐漮身形一顫,后頸登時出了一層冷汗,軟軟伏了下去:“不要,我說,我說!” 第66章 成斐下朝回到泓學院時, 天才蒙蒙亮。 猶然暗沉的云中破出一點微弱的晨光,灑在院中,像是給四周景色攏上了一層沁著寒意的薄紗, 學生們才開始晨讀, 成斐在回廊中轉了一圈,準備回書房時, 袖角卻被人從下頭拉住了:“哥哥?!?/br> 成斐垂眼,見是一川站在自己腳邊, 小臉微微皺著, 像是憋著什么話似的。 成斐俯身握住他肩:“怎么了, 小川?” 一川揚手遙遙指了指自己住的地方:“那里,好像有點兒不對?!?/br> 一川和幾個小書童住在一起,那個房間, 正是老太傅生前的臥房改的。 成斐牽住他的小手:“走,帶我去瞧瞧?!?/br> 臥房不大,一溜擺著幾張床榻,并在一塊, 沒有什么異樣,再往里去,靠墻擺著一面鑲在壁上無法移動的書架, 因是小書童住的地方,上面也沒擺多少書卷,不過有幾本教習句讀識字的書,底下放著一些字帖和筆墨。 一川拉著成斐徑直走到書架下頭, 指著地磚上的那條縫隙道:“就是這兒?!?/br> 成斐凝神看了片刻,蹲下身去,屈起指節(jié)敲了敲,咚咚咚的聲音傳來,像是隔了一層東西——空的。 成斐尋來一把匕首,試著將那塊地磚撬起來,地磚卻嵌的死死的,紋絲不動。 成斐將手中物什放下,對一川道:“去把門窗關上。” 外頭的聲音被隔絕不少,房中靜謐下來,成斐望著書架下那塊看似同房中其他石板毫無區(qū)別的地磚,手移到別處去,又敲了敲。 這次的聲音稍顯沉悶,底下是實的。 成斐雙眉凝然,轉身朝向書架,將底層的雜物一件件拿出來,伸手去觸,果然在一格的最里頭,碰到了一處凹陷。 他手指撫過去,沒有可以按動的地方,但能分辨的出來是個‘卯’字。 他起身,又往上數(shù)了三個格,指肚滑過之處,刻著的是個‘未’。 再往上一格,里頭又變得平整,一絲凹陷也沒有了。 成斐很快反應過來,這是以地支代數(shù),用書架本來就有的方格拼成的密盤,從挨著那塊地磚的木格開始,往上延伸四層,左右布三格,正好是十二方。 太傅如此布置書架,說明房中一定放著什么東西,或是藏著什么機關。 他逐一摸過木格底部,將地支方位記下,在心中推演半晌,走到書架前,手按著其中一塊的凹槽處輕輕一推,格楞楞的輕微聲響傳來,有兩塊便調了個個。 這密盤設的刁鉆,只能推出去,不能拉回來,中間若錯一步,只怕整個便都要作廢了。 成斐微微屏息,手不斷在書架上移動,待將最后一方木板推過去,腳邊旋即響起啪的一聲輕響,地磚一角被頂了起來。 旁邊一直凝神瞧著的一川嘴巴微張,輕輕呼了一聲。 成斐俯身,拿過匕首,鏘的一下,輕而易舉地便將那塊地磚撬了起來。 其間封著一塊木板,將木板拿開,地磚覆蓋著的底下果然用石板砌出了一方小小的空格,里頭擺著一個銅盒。 成斐將其取出,上頭也以密盤為鎖,不過是以天干為籌,這種密盤也許能困得住旁人,對他而言卻并不難解,手指在其上靈活按推幾下,圓鎖便自動分成了兩半,密封的盒蓋也彈出了一條縫隙,成斐抬手,盒子應聲而開。 一塊發(fā)黑的骨頭和一方帕子靜靜躺在里頭。 小一川看到那根骨頭,本能的往后瑟縮了一下,成斐寬慰道:“別怕,不是人骨,下頭連著馬蹄子呢?!?/br> 他說著,將那截馬腿骨拿了起來,看到完整的馬蹄后,雙眉微微一凝。 那馬掌比尋常的馬都要寬厚許多,且形狀也不同于常馬,前后分為兩部分,在他的記憶里,馬蹄分為前后兩掌的只有…先皇的丹離馬。 丹離是多羅國進貢時獻給太宗的良馬,生于汗血,馬體精壯,且四蹄生異,可日行千里,且貴在行路極穩(wěn),人騎于上如乘轎輦,確確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寶貝,太宗極其鐘愛,出行狩獵都不離身,卻在一次秋狩圍獵時,那馬忽而受了驚,將太宗重重摔下了馬背。 也是當年飛馳中的那一摔,讓太宗原本就積勞的身子垮了下去,未出兩月而疾發(fā),撒手人寰。 那匹馬在先皇駕崩的三天后也死于猝驚,宮中人更視其為不吉,連夜便將其拉到亂葬崗,草草埋了了事。 而丹離的一只馬蹄,現(xiàn)下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 成斐瞧著那塊發(fā)黑的骨頭,眸色漸深,再抖開那塊帕子,眼睛在其上幾行字跡上掃過,臉色忽變。 先皇的死因…有問題! 帕子上明明白白就是老太傅的筆跡,且似乎為了證明是他所寫,落款三個字是咬破指尖寫就,右下角還有一個沾血的指印。 成斐心下震駭間,房門忽而被篤篤敲響,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公子在里面嗎?” 成斐恍然回神,斂住心緒,應了一句:“稍等?!睂⑴磷玉R骨收入盒中,密盤上的銅字盡數(shù)歸位,把方盒放到原處,地磚壓回去的那一刻,書架里頭的十二方木板果如他推想的那般,全部又自行退了回去,除卻方才被收拾出來的字帖筆墨,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成斐拍拍一川的肩,示意他在這里等著,拉開房門時,臉上已然恢復了往常的神情:“怎么了?” 方臨捧著灰鴿站在門外,往他跟前一遞:“公子,蘇姑娘的信到了?!?/br> 成斐眉宇間神色微舒,道聲好,接過來折身回了房中。 一川也警敏的察覺到了成斐方才看到帕子上寫的東西時周圍氣氛的變化,聽話的繃直身子站在那里,見他進來,揚起了臉等他吩咐。 果然成斐半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正視著他的眼睛,鄭重囑咐:“一川,今日之事牽涉甚廣,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記住了嗎?” 一川見他說的嚴肅,旋即重重點了點頭,認真道:“記住了,小川就當從未見過今天的事?!?/br> 成斐這才放心,拆下信鴿腿上綁著的竹筒,將信箋抽出,目光才觸到上面的幾行字,臉色驀然一震,眉鋒倏地便凜冽了起來,待到讀完,紙張已經(jīng)被他捏的變了形,轉身便往外走,忽而又折回來,對一川道:“務必記著我叮囑你的話,半句莫言。”說完便匆匆出了房門。 一川站在原處,看著房中有些無所適從的鴿子,不無好奇的摸了兩把,陷入沉思。 方才成哥哥的臉好白。 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 洛長街上一道渥丹色的身影朝著王宮的方向疾馳而去,幾道塵浪卷過,徒留下一串急促兀然的噠噠馬蹄聲。 . . . 彼時徐漮被問完了話,身子早就軟了,伏在地上直不起來,蘇閬別過臉擺擺手,岑帆便揪著他的領子將其拎了出去。 帳外寒風凜冽,岑帆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手提槍,一手拎人,徑直大步到了兵士們歇的大帳,手一松,便將徐襄丟到了地上。 帳中還留著幾個蘇家軍的兵士,聽到帳門邊的動靜,都轉頭看了過來,臉上登時皆浮現(xiàn)出了一層厭惡而憤恨的神色。 其中一個冷笑道:“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足智多謀的徐軍師么?!?/br> 徐漮聞聲抬頭,看見幾個兵士都朝自己這里走了過來,心知不妙,本能的用手撐著地面往外縮,退路卻被身后的岑帆擋住了,哪里出的去,不由驚恐起來:“你們…你們想干什么?蘇閬可沒允許你們動我!” 岑帆橫眉立豎,抬腿沖他便是一腳:“仔細著你的嘴!我們副尉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岑帆那一下不輕,徐漮直接被踹的往帳子里滾了幾圈才停下來,脖子著地時咔嚓一下,生生撞歪了,反身坐在地上時還擰著腦袋,沒能直的起來,整個人縮在那里就顯得更加猥瑣滑稽,嘴上卻還不消停:“你們這是合伙欺弱…我要告給你們副尉!” 岑帆將手一揚,幾個兵士便圍了過去,徐漮見他們不為所動,反而越靠越近,兩腿都有些打顫,手肘撐著地往后蹭,卻聽岑帆抬眉道:“欺弱?老子今天欺定了,怎么著?副尉不屑和你動手,老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將手一揚,“兄弟們,揍他!” 話音未消,徐漮還被他突然抬高的聲音砸的發(fā)懵,拳頭已經(jīng)雨點般落在了他身上臉上。 兵士們早就對他恨得牙癢癢了,現(xiàn)下心里憋了許久的悶氣一時發(fā)出來,更是拳拳到rou,沒一會兒徐漮的面皮便紅腫了起來,身上也被錘的青紫斑斑,雙耳轟轟直鳴,縮在地上連連打滾告饒,哪里頂用,又挨了好幾腳,只覺鼻梁一酸,鼻血便糊了一臉,胸腔里也發(fā)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嗬嗬之聲,岑帆這才住手:“行了,別把他打死,沾上這條爛命心里都膈應!” 眾人方散開,再看徐漮,下巴上全是血泥,整張臉又紅又腫,脖子還歪著,身子蜷成一團縮在地上,原本白色的長袍也早已臟的不成樣子,皺皺巴巴裹在身上,狼狽不堪,趴在那里呼呼喘氣,活像知半死不活的泥猴,哪里還有半點平日里人五人六的樣子,眾人才冷笑兩聲,垂手撤開了幾步,其中一個忽而道:“這廝賊精,可別教他跑了,拿索兒捆上,塞角里去!” 話音才落,帳子突然被撩開,清凌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不去cao練,湊在這里做什么呢?” 眾人恍然回頭,才見蘇閬不知什么時候尋了過來,抱著胳膊瞧著他們。 岑帆訕訕憨笑了兩聲:“副尉怎么來了,我們正要去呢,先活動了活動筋骨。” 蘇閬上前,掃了一眼地上抖個不停的徐漮,帳中氣氛瞬間便凝固了下去。 眾人心下惴惴間,蘇閬卻只挑了挑眉,抱著劍轉身往外走去了,拋下一句:“留下一個人看著他,其他人趕緊來?!?/br> 第67章 北狄那邊上一仗才勝了陳軍, 徹夜的宴飲初歇,營道里篝火未熄,中間忽而略過一道人影, 往中軍帳的方向去了。 大帳中飄著酒香, 中間的鼎中熱汽蒸騰,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里頭還滾著羊骨。 呼衍朗察覺到有人來,放下了酒杯, 往帳門的方向望去, 探子撩帳進來, 徑直走到他案下,抱拳屈膝道:“少將軍,陳軍已經(jīng)撤離。” 呼衍朗眉梢一揚, 眼中旋即漫上一層勢在必得的笑意:“司馬到底棄了開河?很好?!?/br> 大軍都被逼的撤了,開河現(xiàn)下兵力空虛,狄軍便能輕而易舉的將北境撕開,只要拿下這個軍功, 他還怕不能得王上青眼,在氏族里翻身么? 冥想間,案前探子看著他臉上神情, 又喚了一句:“少將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