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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棠下有良人在線閱讀 - 第59節(jié)

第59節(jié)

    泓學院中的水是活水,通往外頭的護城河,地脈又暖,除非大寒,湖水幾乎不會封凍。

    一川過去的時候,湖邊的空地上擺著一個用白布遮起來的東西,水仍滴滴答答的從白布上滲出來,依行可辨,是個死人。

    白布外頭露著一雙腳,其中一只已經沒了鞋,往前望去,一只青白的手從布巾下伸出,其中緊緊攥著一個酒囊。

    附近的人圍的嚴嚴當當,卻不約而同的在死尸周圍留出一段不小的空地,紛紛衣袖掩面,只露出一雙眼,其中神色,似同情,又似忌諱。

    許久,和陳義同室而居的張承允終于走上前,眼圈通紅:“陳兄平日也喜歡喝點小酒,昨夜他課業(yè)完成的早,一更回房之后說要到這里來走走散心,誰知…”他說不下去,臉上已經滾下淚來,神色極為哀戚。

    周圍的人紛紛發(fā)出一陣嘆惋的太息。

    一川臉色漸漸變得慘白,手中未凈的硯臺砸在湖邊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哐當一聲響。

    眾人紛紛詫異回首,才發(fā)現他不知何時到了這附近,都睜大了眼睛。

    一川兩腿一軟,攤在地上,哇的大哭出聲。

    夫子的注意力一直在被白布蓋住的陳義身上,聽見異響,才抬起頭,看見兩腿攤開坐在路邊哭喊不止的一川,慌忙過去,急斥道:“這里怎么能讓孩子過來?!嚇著了如何是好!”他顧不得形象,俯下身擋在一川和尸體之間,“好孩子,不怕,老夫在這里,咱這就回屋,啊?!?/br>
    夫子哄著伸手去扶他,一川卻突然掙脫了,身子一扭,手指指向張承允所在的地方,哭喊的更加厲害,肩膀和胸前都一抽一抽的,幾乎喘不上氣兒:“有鬼!他后頭有鬼!扒住他的脖子了!”

    眾生臉色皆一變,紛紛望向張承允,寒風蕭瑟中,張承允身子一抖,突然跪下地去,趴在陳義近旁,臉上哀戚之色更甚,色傷道:“我與陳兄同住一室,平日里便格外親厚,陳兄,你若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定要告訴我啊,承允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誓必…”

    “住口!”夫子橫眉怒斥,“子不語怪力亂神!孩子童言無忌,休得你順嘴胡說!”

    周圍倏地靜了一瞬,只有一川還在哭,嗓子已經嘶啞。

    夫子將他抱了起來:“別怕,沒有鬼,老夫這就帶你回房?!?/br>
    一川一怔,胳膊奮力搖晃了起來:“我不要…不要回屋!我怕,我要回家!”他折騰的沒了力氣,嗓子啞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送我…送我回家——”

    夫子一愣,誰都知道一川是成斐從將軍府領過來的遺孤,他這是要鬧著回北境去么?遲疑間,便問了出來:“家?”

    可憐見的,真是嚇壞了。

    一川掙扎的四肢突然愣怔怔停在半空,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心底里是把將軍府當做家的。

    成哥哥在時,學院里的日子也和將軍府一般的好,現在他走了,自己跟前又變得冷冰冰的了。

    他抽噎道:“將軍府…我要找蕎蕎jiejie…”

    第82章

    一川如愿以償的被送到蘇府時, 蕎蕎正準備往佛堂去,見到門丁抱著他進來,有些意外:“小川?”

    一川臉上還掛著淚痕, 朝她伸出了手。

    蕎蕎這才看見他的正臉, 見他哭成這個模樣,因路上風大, 掛著淚的皮膚上都起了皸,趕忙上前將他接在了懷里, 邊拿帕子給他擦臉:“這是怎么了?在里頭受委屈了?”

    一川猶抽抽搭搭的, 說不出話, 蕎蕎略一皺眉,轉向門?。骸俺隽撕问??難不成我們姑…侍郎一走,你們就難為我家的孩子么?”

    門丁忙賠禮道:“姑娘可別誤會!這是哪里的話?實在是…”他眉毛一垂, 嘆了口氣,不無幽晦的道,“實在是學院里出了些事情,小川還是個孩子, 怕是嚇得不輕,姑娘好好哄哄他,小的還忙著, 便先回去了?!毖粤T彎腰拱拱手,匆匆離去。

    那人才出門,懷中男孩的抽噎便慢慢消了。

    蕎蕎抬頭,見一川已經斂了哭聲, 哪里還有剛才嚇的不行的樣子,恍然愣?。骸澳隳隳恪阊b的?趕緊給本姑娘下來,死沉死沉的,我胳膊都要斷了!”

    一川抬手擦擦眼淚,順著她站到了地上。

    蕎蕎甩甩酸疼的胳膊:“都八歲了,還裝哭回府?”她抬手在臉上劃拉兩下,“羞不羞?”

    一川沙啞道:“我不是,不是裝的?!?/br>
    蕎蕎哎呀一聲,拉著他往里走:“嗓子怎么都成這樣了?快,給你熬梨水喝去?!?/br>
    一川卻停住了腳:“學院里死人了。”

    蕎蕎頓住。

    一川才說出這句話,渾身又打了個激靈:“是真的,死了。”

    蕎蕎還停留在愕然的狀態(tài)里,沒緩過勁兒來。

    泓學院那樣的地方,竟也會出人命?

    直到一川小步小步的靠過來,啞著嗓子說“蕎jiejie,我害怕”她才趕緊轉過身,半蹲下將他攬到懷中,去拍他的背:“別怕別怕,沒事了,肯定…肯定是意外,別怕啊?!?/br>
    一川吸吸鼻子:“別人都說他是酒后失足才跌到湖里…可是我都看見了,不是這樣的…”

    蕎蕎聽見他那句話,心下才一松,后兩句卻登時叫她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什么?”她撤身,扶住一川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睛,“小川,你看見什么了?”

    一川低頭,沉默良久,才一字字的吐了出來:“成哥哥說別讓我把留意到的事跟其他人說,可是蕎jiejie也不是其他人,我就說了,那個人是被活活悶死的,我從窗戶縫里親眼看見的,木盆還掉到地上,好害怕…”

    蕎蕎看著他的小臉又一寸寸的白下去,話也說不到點子上,忙道:“好了好了,我們先進屋吃點東西,再慢慢說。”

    一川輕輕嗯一聲,點了點頭。

    蕎蕎見他這副模樣,又是情急,又是心疼,屈身攬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又抱到凳子上,喂著吃了些點心和水,見他的臉慢慢恢復了血色,才放下心來,溫聲道:“小川,給jiejie好好說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一川咽下一口甜梨水,從懷中掏出了那兩張已經皺皺巴巴的紙。

    . . .

    離上次狄軍大潰已經過去了兩天,成斐沒有下令乘勝追擊,只吩咐下去休整軍隊,不過這段時間雖暫時停戰(zhàn),對面北狄的惶惶情狀可想而知,所占之地已在悄悄后退,軍報傳至西潼關,又轉往西北,八百里加急,事況又緊,想來必定會倉促準備完畢,正趕往此處增援。

    很快,放出去的探子便證實了成斐的猜測。

    湳城的軍隊和從西潼關還能征集來的糧草輜重,是他們這場戰(zhàn)爭中僅剩的唯一籌碼。

    不過困獸在籠中殘存的一點力氣罷了。

    成斐筆上飽蘸了朱墨,提到輿圖上湳城、西潼關和開河沿路三線交匯的長華驛上方,從毫尖上滲出的一點墨汁恰巧滴落了下去,啪嗒一聲輕響,染上一點朱紅。

    帳中沉寂間,岑帆撩帳進來:“大人,司馬尹知道了狄軍前戰(zhàn)大敗的消息,昨夜沒撐過去,心悸而死。”

    成斐點了下頭,眼睛仍落在輿圖上,淡淡道:“另一個呢?”

    岑帆立時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徐漮,忍不住冷冷一嗤:“他倒還活著?!?/br>
    嗒的一聲,成斐將筆桿架在硯臺上:“以叛軍之罪,處了吧?!?/br>
    . . .

    長華驛其名為驛,但實際上所占方圓有一個村鎮(zhèn)大小,在陳狄的中轉之處,因地界太小,且勢平曠,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其間多驛站,最大的一處名為長華,此地才順著得了名,往日來往行人客商卻大都要從這里經過,歇腳兩天,尤其雪降之后,旁處供給不足,路又難行,更是不得不經過長華,因著近來戰(zhàn)亂,才擱置了下來。

    屯騎校尉李琮領兵到得此處時,前兩日連綿的大雪已經停了。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雪色蒼茫一片,哪里還有半點先前客商來往的活絡之氣。

    李琮挨著長華以西停下,宣布就地扎營,八千騎兵當夜便次了下來。

    第二日天色猶然黑蒙,遠處便隱隱傳來了一陣鐵騎奔騰的踏地之聲,才起身不久的兵士瞬間警覺起來,紛紛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眺望而去,身形未動,眼睛卻慢慢睜大了。

    大隊騎兵從西北策馬而至,寒星朔光下龍鰭鐵甲粼粼,萬蹄所過之處,卷起陣陣激揚翻滾的雪浪,竟有了騰云駕霧之像,兩面玄赤色的大旗迎風鼓動,直若從天而降的神兵。

    大地上覆著的積雪都在微微顫抖,直到那抖動隨著千騎行至,愈來愈烈之時,李琮終于借著微光看清了旗上大字,臉上喜色漸濃,大聲拜道:“恭迎蘇將——”

    旌旗不斷鼓動的聲音已然近至耳畔,蘇嵃身著將服,勒韁下馬,轉向齊齊朝他下拜的騎兵:“將士們辛苦!嵃來遲了!”

    李琮起身,眼中熠熠:“哪里敢當,屬下昨日帶兵前腳剛至,將軍便到了,正及時的緊?!?/br>
    蘇城也翻身落地,將手中蘇家軍的大旗交予身后,大步走了過去,行了個禮:“想必這位便是李校尉,晚生在此見過?!?/br>
    李琮抬眼望去,但見得是個精神抖擻的年輕后輩,眉目間與蘇嵃很有幾分肖似,心下已然猜著,忙道:“二公子不必多禮?!?/br>
    蘇城笑著直起身,望了眼李琮身后騎兵:“校尉方才說,你們昨日剛到?”

    李琮不知他話中的訝然和興味之意從何而來,應了聲是:“可有不妥?”

    “一路往西北來的?”

    李琮道:“并非,成大人命屬下領兵經由川陵渡,從中道拐至此地?!?/br>
    蘇城若有所思的唔了一聲,微一揚眉:“校尉可知,從湳城緊急撤往開河的三萬余狄兵從長華穿過,也就是前天夜里到昨個晌午之間的事?!?/br>
    李琮悚然一驚:“錯的這樣近?那豈不是…”很快蘇城的話就證時了他的猜想:“是了,校尉從北邊繞過來時,離狄兵穿過此處,相隔也就數個時辰?!?/br>
    他不顧李琮有些冒汗的鼻尖,回身望了眼蒼茫雪地:“雪勢初停,川凌渡和中道交匯的那一段山路狹窄,不足以讓大軍通行,只有幾千騎兵能過,現下想來已經封上了,不單能瞞過狄軍,還可保證你們孤軍行進的安全,時間也卡的這樣準,你們大人算錯一步,校尉只怕就要和才過去的數萬狄軍碰上?!?/br>
    蘇城回首,笑意朗然:“可他不會算錯,”他側身看向蘇嵃,“將軍,我說的對吧?”

    蘇嵃頷首沉聲:“不錯?!?/br>
    李琮面露驚異,先前他還對成斐令他繞遠路的行為頗有不解,片刻,才道:“大人料事如神,我等佩服?!?/br>
    蘇城一笑,再看向蘇嵃時已經掛上了一副“你看我給你找了個多好的女婿”的邀功表情,蘇嵃端著臉沒理他,只吩咐他帶蘇家兵扎營,便和李琮一同走進了帳子。

    蘇城沒看見背對著他的蘇嵃胡須下頭現出的笑意,撇撇嘴轉向身后,沖馬上的方臨揚聲喚道:“喂,冰塊臉,下來扎營了!”

    . . .

    雪壓枝低時,蘇閬正在屋里拿著根木棍烤芋頭。

    炭火不時燒的噼啪兩聲輕響,甜絲絲的香氣盈滿了整個房間,蘇閬嗓子里輕輕哼著調子,把烤好的紅芋往旁邊一遞:“吶?!?/br>
    成斐放下筆,含笑接過,晾了一會兒,把表面黑乎乎的皮剝開,只剩白膩的芋rou,又轉手遞還到蘇閬跟前,蘇閬一愣,沒接:“給你烤的。”

    成斐把它塞進蘇閬手里:“你先吃,我寫完這些便來?!?/br>
    蘇閬輕哼一聲,把才穿上的生芋頭放到一邊:“過了這村沒這店,不吃拉倒。”說完自己低頭咬了一口。

    成斐笑著看了她一眼,手下筆墨不停,蘇閬見他明顯加快了速度,趕緊轉頭,手中芋頭使勁兒往嘴里塞,待成斐停筆走到自己跟前,抬頭去瞧他,同時把剩下的最后一口艱難地咽了下去,兩手一攤:“沒了?!?/br>
    成斐挨著她坐下,微一挑眉:“沒了?”

    蘇閬下巴一點:“有生的,自己烤去。”

    成斐笑吟吟地瞧著她:“甜么?”

    蘇閬理所當然的點頭,鼓著腮道:“這個肯定是最甜的,都被我吃完啦?!?/br>
    她一臉我偏要氣你的小模樣,看的成斐心頭一動:“那我更得嘗嘗了?!彼f完,不待蘇閬反應過來,身形一傾,扣著蘇閬的后腦勺,便把嘴唇印了上去。

    蘇閬恍然一愣,整張臉已經被成斐略下的陰影覆蓋住。

    兩人唇舌相觸,成斐收緊了箍著她的胳膊,品夠了她口中余下的山芋香味兒,才撤回身,還嫌不足,又舔了下她的唇,才輕輕笑道:“唔,是挺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