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江涵冷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一頓,略微壓低了嗓音,“何況表妹也是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 豈會沒聽說過功威懾主之辭?” 蘇閬身形一震,才恢復(fù)了一點(diǎn)溫度的臉一寸寸白了下去,手指一個用力, 竟生生將握著的棋子捏成了好幾瓣,狠狠往地上一擲,碎玉敲擊在金磚上的聲音在空曠殿中顯得格外清晰突兀,穿透了窗牖, 雙肩搖搖欲墜:“難怪道自古以來,或開國鎮(zhèn)土之將,或改政變法之臣,大多勞苦功高,不得好死!”她指尖微顫,“原來在表哥的朝堂上,阿斐亦如是。” 江涵微哂,起身懶懶往窗外看了一眼,擦過蘇閬的肩,邊往殿內(nèi)中央走邊道:“朕便是要他的命,你待如何?” . . . 蘇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甘露殿的,直到李伯鐘把長劍遞還到她手中,混沌成一團(tuán)的腦子才回溯了些微清醒,劍鞘上的雕鏤花紋深深嵌入掌心,她突然覺得雙手不受控制起來,從小到大,習(xí)武十二年,想看冷鋒照面的欲望從未趕得上此刻強(qiáng)烈。 然而,還必須要再等三日。 直到劍首流蘇在指上緊緊纏繞幾圈,勒出數(shù)道血印,她才將這股沖動堪堪壓制了下去。 宮門外只有赤盧在等著,見蘇閬出來,揚(yáng)首輕輕嘶了一聲,小跑至她身邊,歪著腦袋去蹭她,蘇閬拍拍它的背,高高抬起臉,望了眼湛湛青天,渾噩著上了馬,突然覺得后背和腰間很空很冷。 行人熙攘的洛長街上,一匹駿馬徐徐緩緩踱了過去,背上馱著個魂不守舍的姑娘,也沒拉韁繩,任由馬自己往前走,惹得路人頻頻回首,馬上的人渾然不覺,緊握長劍的身影慢慢行遠(yuǎn)了。 . . . 陰暗冷清的石牢里,成斐以手之頤靠坐在墻角,閉著的雙目突然睜開。 不知為何,他心里沒來由有些發(fā)慌,銳利的痛感一閃而過,平緩的雙眉也微微蹙了起來。 已經(jīng)半個月過去,按理說,江涵應(yīng)當(dāng)把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才是。 怎么,半點(diǎn)聲訊都沒有…… 成斐起身,因許久不見陽光的緣故,頭腦有些暈眩,手指握住窗上的冰涼柵欄,身形才穩(wěn)住了,順光朝廊里看去,呼吸不由得一稟。 除卻石壁上掛著的幾盞燈,半個活動的影子也看不見,四周安靜的森怖,深長的甬道里連帶兩邊牢房,只剩了他一個人。 獄卒都被安排走了……豈非完全切斷了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 成斐手指一緊,思慮間遠(yuǎn)遠(yuǎn)的甬道拐角處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朝著成斐所在的牢房走了過來,但見得是個神情木訥的卒人,手中提著食盒,走到門前,看了成斐一眼,擺手示意他退后,打開門上一尺見方的鐵窗,將飯食遞給他,抽手欲走,成斐忙喚住他:“勞煩閣下,向外通報(bào)一聲,成斐請求面圣?!?/br> 那人眼角余光似是瞥見他開口,面無表情地回過身,看了他半晌,才抬手一指自己的耳朵,呆滯搖頭。 成斐身形頓住。 卒人垂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 . . 蘇閬信馬由韁的回了將軍府,直到赤盧自己停下,被小廝牽住韁繩,才翻下馬背,怔怔進(jìn)了府中,蘇城見她回來,迎上前去:“阿棠,皇上怎么說?” 蘇閬不知落到何處的目光收回到他身上,眼底突然涌上一股熱辣的酸澀之意,啞聲喚了一句:“哥。” 蘇城見她這副模樣,心中登時有了不好的猜測,腳步不由得一頓,二人在半臂之距處堪堪停住,不時拂過的涼風(fēng)里,蘇閬的肩膀突然輕輕顫了兩下,身形往前一傾,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手指也用力攥住了他的袍袖,越收越緊,似在死命壓制,嗓子里卻還是溢出了一聲低低的抽噎。 上次她哭是什么時候了? 依稀還是在乳母懷里的年歲罷。 蘇城呼吸微滯,抬手扶住了她,卻只說出來兩個字:“阿棠?” 蘇閬額角鬢發(fā)仍壓著他的肩,不肯抬頭。 蘇城即將問出口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肩頭衣料緩緩滲進(jìn)了些微濕熱的潮意,心頭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一般,收緊了握在她臂上的手:“二哥在這里,別怕。” 良久,蘇閬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松開攥著他袖角的手,抬起了臉,嘴唇上還留著發(fā)白的齒印。 蘇城伸手擦擦她的眼眶,溫聲道:“出什么事了么?” 蘇閬垂下眼睫,微一搖頭,努力將嗓音里的澀意壓了下去:“不曾,只是有件事…可否請二哥幫個忙?” “你說?!?/br> “回屋講?!碧K閬抬起眸子,眼眶還有些泛紅,努力沖他一笑。 . . . 詔獄里原本日夜輪班的獄卒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消失在了成斐附近,除卻那個失聰呆訥的差役按時來送飯,牢房外半點(diǎn)動靜也沒有,第二日壁燈盞中桐油耗盡,甬道內(nèi)陷入一片漆黑,直若一個無底的墳冢,要將人埋死在里頭。 詔獄里日夜不分,周圍靜的幾乎能聽見心臟跳動和血液沖刷過體內(nèi)的聲音,完全的黑暗和沉寂對任何一個身陷其中的人而言都是一種酷刑,無異于拿著把極鈍的刀子挫割人心,縱使成斐的意念比一般人要強(qiáng)許多,熬了十幾個時辰,臉色還是一分比一分白了下去。 他以手之頤坐在桌案旁,閉著眼睛坐了一整宿,恍若入定,直到甬道中雜亂突兀的腳步聲夾雜著回音傳至耳中,鎖起的雙眉才略有舒展,睜開了眼。 外頭亮起了搖晃不定的光,應(yīng)是幾盞燈籠,門上鐵鏈被抽.動的嘩啦作響,半晌,厚重牢門被推開,發(fā)出格楞楞的粗嘎之聲,成斐抬眸,幾個差役站在外頭,為首的手中拿著一塊龍牌,朝他一亮,臉色沉肅:“成斐,該走了。” 成斐扶著桌角站起身來,不無倦意的道:“哪里?” “這不是你要問的事?!?/br> 那人冷冷應(yīng)了這么一句,抬手一揚(yáng),身后幾名差役上前,用黑布覆住他的雙目,架著兩邊手臂,走了出去。 甬道深長曲折,被奪去視線往外走,像是成了一個被提了線的木偶,這種隱約失去掌握的無力感,有生之年還從未出現(xiàn)過。 耳邊充斥著的腳步敲在石板上的回音恍然消逝,即便不能視物,成斐還是察覺到周圍天地開闊了許多,獄中沉悶被外頭的充足空氣取代,一時還不能適應(yīng),雙耳有些嗡嗡泛鳴。 成斐晃了下頭,一陣風(fēng)攜著涼意吹來,拂過了他的面。 已經(jīng)出了詔獄,二月初五的白日,再確切些,應(yīng)當(dāng)是清晨。 停在臂肘上的手繼續(xù)引他往前,押上了一輛馬車。 匝匝車輪聲軋過長路,駛出洛長街,行人聲也逐漸遠(yuǎn)去,周圍又陷入了岑岑的空寂,成斐坐在車廂內(nèi),一路上一句未言,因聲辨位,很長時間后,應(yīng)是到了京郊的某處,馬車停了下來。 成斐的手指暗暗收緊了。 他隱隱感覺,事情的發(fā)展被人有意帶離了原本該有的方向。 而有這個能力的人,只能是江涵。 院門被拉開的聲音響起,人被帶進(jìn)里頭,一路走過去,成斐凝神聽著,至少察覺到了兩邊三四十個侍衛(wèi)的呼吸。 拾階而上,跨進(jìn)門檻,身后房門被關(guān)嚴(yán),一聲睨然的冷笑傳至耳畔:“成公子,本侯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br> 成斐面色一變,覆住雙目的黑布被挑落,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的他瞇了瞇眼,看向戚覃的目光倏然凜冽起來:“你把皇上怎么了?” 戚覃微訝,神色間笑意不斂:“本侯對皇上赤膽忠心,能怎么?” 成斐放下了抬到眼前去遮擋房中亮光的手,深沉的雙目盯著戚覃,注意到他身上官服變化,一愣。 戚覃看著他因久不見陽光而變得蒼白的臉,心中快意,不緊不慢的從袖中取出一面黃綾:“皇上密詔,侍郎成斐私藏反書,其言惘逆,其心可誅,著賜鴆酒,由本侯監(jiān)刑?!?/br> 世有止息之藥,可致人假死,阿斐以為如何? 成斐的目光轉(zhuǎn)落在中官手中端著的酒壺上,沉默不語。 莫說江涵是否真能尋到止息之藥,讓戚覃監(jiān)刑,即便那壺中只是白水,他也會把它換成砒.霜吧。 到底怎么回事? 戚覃見他只是凝立不動,冷冷哼了一聲,命令道:“中官?!?/br> 酒水注入杯盞,被端到了成斐面前。 成斐斂眉,沉聲道:“皇上手諭可否與我一看?” 戚覃瞥一眼手中明黃,驀地輕嗤,像是要讓他死的服氣,將其往跟前一遞。 黃綾展開來,成斐神色凝住。 確鑿是江涵的筆跡,其上朱印加蓋,無比清晰。 成斐身形一頓,卻幾乎在那一剎那便做了判斷。 他選擇相信江涵。 戚覃從他手里抽回圣諭,口吻里已經(jīng)帶了幾分不耐:“公子請吧。” 斟滿的酒水近在眼前,成斐伸出了手。 然就在手指碰到杯盞的前一瞬,院中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打斗聲,刀劍相撞的聲音嘈雜震耳,不過片刻,侍衛(wèi)恐慌的喊聲便亂成了一團(tuán),成斐的手在半空中遽然停住,戚覃臉色頓變,沖中官急聲命令:“快給我把酒給他灌進(jìn)去!” 第98章 不待中官動作, 卻有兩顆石子凌空飛來,穿破門棱紙,叮的兩聲脆響, 壺觴杯盞應(yīng)聲而倒, 重重砸在地上,酒液泊泊傾出, 地面發(fā)出一陣被毒酒腐蝕的刺耳滋啦聲,戚覃見狀大怒, 抽.出一旁侍衛(wèi)的刀便往成斐身上刺, 房門突然被猛地踢開, 鋒利刀尖眼見就要沒進(jìn)成斐胸膛,卻被突如其來的劍鞘生生抵擋了回去,震出錚的一聲響, 成斐倏然抬眼,看見闖進(jìn)來的人,登時一怔:“阿棠?” 戚覃亦被那股強(qiáng)硬的沖力撞的退后幾步,被中官扶住才堪堪穩(wěn)住身形, 臉色鐵青,吼道:“蘇閬好大的膽!膽敢劫持死犯!” 蘇閬長劍直指,擋在成斐跟前:“劫便劫了, 你待如何!” 戚覃沖身后幾名侍衛(wèi)厲聲道:“通通抓起來!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蘇閬眉鋒驟然凜冽,劍身挑過,幾個侍衛(wèi)被掀翻在地, 明晃晃的劍尖便抵在了戚覃喉前,下一刻便要沒頸而過,冷冷沉聲:“放人?!?/br> 戚覃臉色青白交替:“你瘋了!” 蘇閬不言,手又向前一分,劍尖處旋即滲出了幾點(diǎn)血絲。 戚覃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眼中濃重殺意,后背登時冒出來一層冷汗,雙方一時陷入僵持,蘇閬忽而冷笑一聲:“侯爺,你得清楚,我殺了你,照樣能從這群草包當(dāng)中沖出去,這條命要不要,全在你?!?/br> 戚覃臉色青白,半晌,咬牙沖已經(jīng)爬起來將二人圍住的侍衛(wèi)道:“退后?!?/br> 房門外血?dú)鉂庵?,?shù)十侍衛(wèi)呻.吟不斷,無一例外的被削傷了腿,歪倒在地上,唯有赤盧站在院中,見二人出來,嘶鳴一聲迎到階前,蘇閬側(cè)身,一把將成斐拉上馬背,絕塵而去。 戚覃和一干侍衛(wèi)追出院子,眼睜睜看著二人消失在視野里,手狠狠往大門上一捶,氣急敗壞道:“還不快去派兵緝捕!” 赤盧一路略過長街,耳邊冷風(fēng)呼呼略過,將行人的驚呼聲都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蘇閬一手扣住成斐箍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一手緊執(zhí)韁繩,縱馬狂奔,待到城門,更是停也不停,赤盧的速度何其之快,幾乎不待任何人反應(yīng)過來,便徑直沖開守城的兵士疾馳了出去。 不多時,戚覃領(lǐng)著兵士匆匆追至,就要過城時,卻聞身后喊來一聲:“且慢——” 戚覃本欲不理,卻不知從何而來一隊(duì)騎兵將他的人堵截在了城內(nèi),為首的蘇城身著將服,驅(qū)馬上前,眸光冷冷射向戚覃:“侯爺何故出京?” 戚覃怒道:“本侯奉召追捕逃犯,爾身為郎中將,不嚴(yán)守宮禁,反而帶兵來此攔截,是何圖謀!” 蘇城亮出令牌,揚(yáng)聲道:“宮中疑有刺客出逃,末將領(lǐng)兵前來封城,即刻起六個時辰之內(nèi)任何人不得出京,靠近城門者全部接受盤查,侯爺既說奉召,召在何處?” 戚覃頓住,臉色倏地便沉了,幾欲滴墨。 召在何處?江涵的話明明白白說在前頭,交給他的乃是密詔,陳律明文,私泄君主密令者罪同叛軍,縱然他有權(quán)勢倚仗,青天白日眾目睽睽的,哪里能把那封手諭拿出來! 還有! 明明只有他和江涵知道賜酒的地方,蘇閬是如何摸過去的?莫不是被這幾個小后生設(shè)了套子! 戚覃攥緊了拳:“皇上交予本侯的事,豈能由你小小一個中朗將插手,你到底放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