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他起身就著月光看了看睡著的傻子,臉上沒像白日里那樣總帶著笑,好像很頑皮的樣子。現(xiàn)在很乖,嘴巴也閉起來了,不再嘟嘟囔囔地教訓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阮唐一起身就覺出手上的不對。 他攤開掌心低頭一看,兩手上都涂了一層淡黃色的東西,味道還很不好。阮唐轉(zhuǎn)著眼珠想了會兒,愣愣的,突然臉色一變,像天要塌了一樣對已經(jīng)下地的周錦城喊:“哥哥!我手上有尿!” 那是周錦城碰了一下他的手,發(fā)覺他抖了一下,心知不對,半夜起來看過后給他上的藥。 饒是周錦城,此時聞言眼角也抽了兩下。他理好長衫往外走,一眼沒多看傻透頂?shù)娜钐啤?/br> 接下來的日子,周錦重一連大半個月沒來,這天剛過午時,正房太太卻突然打發(fā)了人來叫阮唐。 鶯兒向周錦城請示,說的意思,怕是太太要要阮唐走。 一個下人,周錦城本不該在意。可阮唐不一樣,跟他同吃同睡了一個多月的小孩兒,傻得冒煙,只認他一個哥哥,怎么能給了別人。 “不去?!彼匆谎蹮o知無覺在一邊費勁兒研墨的阮唐,道:“叫他們回去,太太有什么話,請來我院里說。” 哪有讓當家太太來看兒子的道理。 偏那兩個來傳話的老婦拿周錦城沒有任何辦法,只得空著手無功而返。 鶯兒還擔心,平時太太看起來脾氣再好,可真惹惱了她,少不得要在暗處給大少爺使什么絆子。她當著家,面上笑著,可今天短個這個,明天說少個那個,就足夠折騰人了。 未曾想晚些時分,林素嵐竟真來了。只帶了一個陪嫁丫鬟,丫鬟手拎一紅木食盒,先讓鶯兒通報過,才進了書房去。 屋里還未點燈,周錦城暫且歇一會兒,在看阮唐寫的幾個字。 小傻子不認識,不知道那是大少爺?shù)拿帧?/br> 只知道筆畫多,難寫。他一手幾乎是抱著筆,動作生硬,磨了小半個時辰,才將將寫完十遍。 林素嵐進屋后,周錦城便收了那張紙,起身道:“太太來了。” 林素嵐沖他笑,道:“城兒坐下,我就是來看看。帶了碗湯,給你補補?!?/br> 她的丫鬟從食盒里取出碗來遞給林素嵐,又由林素嵐端給周錦城。他雙手接過放在案上,道一聲有勞太太,面上還算是過得去。 那丫鬟搬了把椅子給林素嵐,兩人一時對坐,林素嵐看看站在周錦城身后的阮唐,笑問:“這就是你那新書童?” 周錦城道:“在我屋里一月有余,不算新了。” 林素嵐點點頭,道:“看著是個好孩子,不然怎么錦重也跟他玩的到一起?” 周錦城一早就猜到是周錦重想要,但這時候從林素嵐嘴里說出來,他年紀尚沒那么大,容易沖動,因而還是有些怒氣沖頭。 周錦城沒搭話,林素嵐臉上笑意漸漸淡了,看了看他,微微垂頭道:“錦重不曉事,只說要這孩子陪他玩,我安撫不下,又怕叫你爹聽了要罰他。沒辦法,才說‘你要同人家玩,也要看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午時正好錦重在我那里,我原本想,把這孩子叫了去,左右錦重是小孩子,聽他說個不愿,也就絕了這念頭……還是我做錯了,城兒好生讀書,下回姨娘定然不會拿這種事來擾你?!?/br> 她說這一席話,周錦城沒有不信,只是她最后口稱“姨娘”,才一下子點著了周錦城心頭那把火。 她若當自己的娘是親表妹,也不會瞞天過海,那么早就懷上了周錦重。 林素嵐說完就要走,周錦城沒有起身送,阮唐更是怕生,躲在他身后連步子都沒挪。 林素嵐就那樣干巴巴的自己來,又干巴巴的自己去了。 這種事在府里一向傳得快,第二天周錦城便被周霖輔叫去一通訓,不知怎么罰的,吃過午飯走的,到點燈時分尚未回來。 阮唐不敢遠走,就在周錦城走前要他停下的路口等,蹲的腿麻了,就站起來走走。 四周沒有一個人,靜的讓人害怕。 不過今夜的螢火蟲倒是格外多,卻沒有往日那樣吸引阮唐,他像是看不見似得,在原地走來走去,只一心等他的哥哥。 第8章 周霖輔原本沒打算對周錦城動手,把他叫到屋里來,也只是顧自看書,把他晾在一邊叫干站著。 只因不是什么大事,不值當。 可他看著周錦城那個負手立著,垂眼收下巴,一副看似謙遜、實則誰都不放在眼里的樣子就生氣。 “逆子!再怎么說她也是你母親,這么多年念的書,難道都念到狗肚里去了嗎?我看,你若連孝字尚不能做到,他日考上功名,也只能為害一方!” 周錦城任他罵,聽他話音落下,便是輕輕一笑:“母親?我母親早死在了九年前,如今還哪里來的母親?抑或是,父親娶進門一個,周錦城便多一個生身母親?” 周霖輔被他氣的手抖,回身取下墻上的藤條,“啪”的一聲敲在桌上,喝道:“跪下!” 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跪天跪地跪父母,是天經(jīng)地義。周錦城沒有猶豫,說跪便跪。兩膝稍微打開,把脊背挺的筆直。 周霖輔沒再多言,直將三指粗的藤條一下下往周錦城背上落。 打過十幾下,他才問:“你知不知錯?” 周錦城道:“兒子不知何錯之有?!?/br> “好?!敝芰剌o用藤條指指,頂端離周錦城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揮到他臉上去,“很好,那我就打到你知道!” 周霖輔的房里鬧作一團,沒一會兒,林素嵐就急急忙忙地來了。 她不敲門,也不等小廝通報,直接開門進去,沖上去拉住周霖輔揮戒尺的胳膊就央:“做什么孽呀!他好好的在屋里念書,老爺回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去找他的不痛快!城兒怎么著你了?” 周霖輔板著臉,但被林素嵐拉住以后沒有甩開,手一松,藤條便掉在地上。 那是家法,連林素嵐也不敢動。不過好在他不動手了,僵持一會兒,便顧自走到一邊椅上坐下,倒了杯茶喝。 林素嵐彎腰去扶周錦城起來,“城兒,沒事吧?你老爺脾氣不好,心里是疼你……” 她沒扶動周錦城,卻看見了他背后的衣服上被周霖輔抽破的口子,一時間愣住了,紅著眼回頭去瞪周霖輔,帶著哭音喊:“他十七了,秋天要應試去的人,你還下這樣的狠手,瘋了不成!” 周霖輔不看她,硬邦邦地道:“應試!不教教他孝字怎么寫,這試應了也是白應!” 林素嵐一味地哭,周錦城執(zhí)意不起,她怎么能拉的動。 “錦城,聽話,回屋去。你爹不對,待會兒……待會兒我說他。” 周錦城跪的穩(wěn),周霖輔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氣的眼角跳了兩跳,起身摔門走了。 跪是周霖輔叫他跪的,周霖輔不說起,周錦城便不會起。林素嵐在他跟前哭,周錦城只當聽不見。 這一場鬧的突然,林素嵐問了跟著周霖輔的小廝,才知道是因為她昨晚去書房的那一遭。 進屋時,她的眼更紅了,手里端著托盤,放在周錦城腳邊,叫他好歹吃兩口。 周錦城看見飯,想起了將他送到二門,眼巴巴看他走的小傻子。那傻子不知道回沒回去,到這會兒該餓了吧?要是一直在那兒站著,碰上鎖門的來趕他,不知道要怎么樣。 周錦城突然著急起來,連跟周霖輔對著干的勁兒都沒了。 夜色早就深了,沒多大功夫,不知哪去了的周霖輔又回來了。身上帶著露水,滿臉疲憊和恨鐵不成鋼。 周錦城果不其然還跪在當?shù)?,硬氣的不得了?/br> 他踱到周錦城面前,嘆氣道:“行了,回去吧。我現(xiàn)在管不了你,不管就是,你厲害,周錦城,你厲害?!?/br> 周錦城起身,回了句:“不敢?!?/br> 說完,不等周霖輔再生氣,即刻轉(zhuǎn)身便走。 他路過林素嵐,兩人擦著了肩膀,林素嵐張口要說什么,卻很快就只看見周錦城的背影。她只好打發(fā)守在門口的周安:“快,快送送大少爺!” 周錦城回去的晚,周安提著一盞燈送他。阮唐果然還等在他走前把人留下的地方,見周錦城出來,立刻小跑兩步,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哥哥回來了?!?/br> 周安臉上神色很不好,皺著眉,腰也彎著。但周錦城卻還好心情的沖阮唐笑了笑,攥住他的手往回走。 阮唐原本還想說點什么:等了好久、很黑所以有點害怕、哥哥餓了沒有,都想說??伤粗苠\城笑了,就突然安靜下來,乖乖被周錦城帶著回屋。 外衫退下,白色中衣上滲出些血跡。周錦城自己夠不著,只好叫阮唐來,“把藥涂到發(fā)紅的地方,會不會?” 阮唐一手拿著藥膏,眼前正對周錦城傷痕累累的背部。沒有血流下來,但一道道被藤條反復抽過的地方的皮rou都軟了,與血和在一起,又同衣服黏了一下午。 剛才周錦城自己生生把中衣剝下來時,已經(jīng)痛出了一身的冷汗。 阮唐的手抖的厲害,他害怕,卻知道怎么也得先給周錦城把藥上了。 小傻子沒做過這種事,下手卻格外地輕,幾乎沒因為傷藥的動作再多讓周錦城痛過。 軟膏用了大半盒,等周錦城說的“發(fā)紅的地方”都涂上了藥,阮唐才把手里的藥往桌上一扔,繞到周錦城前面,渾身都沒有力氣一樣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嗚嗚嗚嗚嗚”哭得傷心,弄得周錦城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摸阮唐的后腦:“你哭什么?又不是你挨打?!?/br> 阮唐的眼睛貼在周錦城頸側(cè),眼淚把那兒染濕一片,還抽噎著哭的停不下來。 小傻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著周錦城傷成那樣的后背,他難過的要命,一顆心痛的厲害。恨不得……恨不得那些傷移到自己身上。 “哥哥……嗚嗚嗚嗚嗚……哥哥……” “好了,好了,別哭了。”周錦城不笑了,一心安慰小傻子,“餓了沒有?咱們吃飯,嗯?” 阮唐哭著說了句什么,周錦城沒聽清,把他的頭從自己懷里拉出來,“說了什么?” 阮唐眼里還在往外流淚,淚珠子一顆顆砸出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緊挨周錦城的膝蓋站在他面前,抽噎著、肩膀一抖一抖,含糊不清地說:“等我大了,我……我保護哥哥,嗚嗚嗚嗚嗚……叫誰都不敢欺負哥哥……” 第9章 周錦城嘴角勾起一個笑,撥拉開黏在身上的小傻子,去桌邊將食盒里的菜一碟碟拿出來,筷子和飯碗擺好,叫跟到他背后還在哭的阮唐:“別哭了,吃飯?!?/br> 阮唐確實餓了,他等周錦城等的專心,這時候聞著飯香肚子才叫起來。臉上還掛著淚,就大口吃起來。 周錦城叫他慢點,阮唐護食,兩手將碗撈回懷里,就把眼睛一瞪,“我馬上要被餓死了!” 惹不起。 周錦城慢慢地吃,間或給他夾兩塊rou。 晚上周錦城只能趴著睡。兩個人弄水收拾好了,周錦城都趴在了床沿,阮唐還在地上站著。 周錦城斜他:“要人請?” “我今晚自己睡?!比钐七约旱闹幸孪聰[,低頭說:“我、我去外頭睡?!?/br> 周錦城問:“為什么?” 阮唐摸摸鼻子,說:“熱……” “胡說八道?!敝苠\城伸胳膊拍拍床里頭,“老實上來睡?!?/br> 阮唐一直就是個有主意的,又傻又倔,自己想好之后聽周錦城話的時候少。 他在床邊蹲下,腦袋杵在周錦城眼前,下巴在手背上支著,說話時腦袋一晃一晃的,“可我晚上老動,碰著哥哥的話,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