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jié)
余太醫(yī)知道他的擔憂,卻只能裝作不知道。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說出一個好消息來??墒?,沒有。 沉默許久之后,陸離喚余太醫(yī)起身,向他招了招手:“我問你,阿鳶她……有沒有說過什么話?” 余太醫(yī)遲疑著,搖了搖頭。 “她可曾怨朕?”陸離繼續(xù)追問。 余太醫(yī)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道:“在芳華宮的時候,娘娘一直是盼著皇上來的。后來在地道中,娘娘有些神志不清,說了幾句任性的話——當不得真的。” “余慎,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朕?”陸離豈能看不出對方的言不由衷。 余太醫(yī)不敢說,險些又要跪下來。 陸離抬頭看了他一眼:“跪是沒有用的,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吧?!?/br> 余太醫(yī)不敢再隱瞞,只得實話實說:“娘娘最近這兩個月一直郁郁不歡,難產(chǎn)恐怕并非偶然。” 陸離立時抬頭看向小路子:“你不是總說她一切都好嗎?” 小路子忙跪了下來:“奴才每次到芳華宮去的時候,娘娘并無異狀,奴才以為……” 陸離定了定神,知道這事怨不得小路子,只得招手叫他起來。 小路子卻堅持跪著:“有一件事,奴才沒來得及跟皇上說——昨日午后娘娘到這邊來的時候,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聽到的那幾句話恐怕不太好……娘娘下臺階的時候走得飛快,淡月在旁邊險些沒追上……” 陸離細細回想了一下,不確定地問:“朕說過什么過分的話嗎?靜敏在朕的面前常??跓o遮攔,阿鳶是知道的?!?/br> 余太醫(yī)臉色微變:“只怕娘娘確實多心了。昨日娘娘說過一些奇怪的話,微臣只當她是犯了舊疾胡言亂語,當時并未多想……” “她說什么了?”陸離忙問。 余太醫(yī)遲疑道:“娘娘反復問微臣有否帶刀,說是不能再等了,否則倘有不測,就白忙活了這幾個月?!?/br> 陸離聽得一頭霧水。 余太醫(yī)只得又補充道:“落霞姑娘說娘娘是犯病了,淡月姑娘卻說……說皇上想要孩子,還想要娘娘的命?!?/br> “朕要她的命做什么!”陸離一急,霍然站了起來。 小路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卻不敢開口。 陸離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有話就說!” 小路子只得垂首道:“娘娘昨日是聽見您說要貴妃娘娘照料孩子,這才突然變了臉色的?!?/br> “就為這個?一句玩笑話而已……”陸離覺得不可置信。 “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嗎?”虛掩的殿門忽然被人推開,卻是段然抱著陸鈞諾走了進來。 二人身后跟著的是陸鈞諾的兩個嬤嬤、一個受傷的小太監(jiān),以及幾個渾身是血幾乎看不出人樣的侍衛(wèi)。 陸離忙轉(zhuǎn)身迎了上去:“你們回來了——阿鳶呢?” 他飛快地在段然的手上握了一下,然后立即沖到門口,向外張望。 段然淡淡地道:“別找了,她沒有跟我們一起。” 陸離的笑容立時僵住了:“你們……走散了?” “沒走散。我們逃了,她逃不動?!倍稳怀谅暤?。 陸離臉色大變,立即伸手揪住了段然的衣領(lǐng):“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朕叫你去保護她……” 段然昂起頭,理直氣壯:“我若不帶鈞兒逃走,最終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多搭上幾條人命、多給老賊送去幾個人質(zhì)而已!鈞兒是先帝的血脈,若是落到了老賊的手里,老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擁立他為帝!到時候天下臣民不缺皇帝了,誰還在意你的死活!在這一點上,那個女人可比你清醒得多!” 陸離緩緩地放開了手,許久才問:“她……還好嗎?” 段然緩緩地搖了搖頭:“命懸一線。但她很清醒,她不會讓自己和孩子成為老賊要挾你的籌碼。” “什么意思……”陸離跌坐在地,喃喃自語。 段然知道他并非不懂,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余太醫(yī)和小路子也知道。是以,無人回應陸離的話,任由他自己坐著發(fā)呆。 陸鈞諾顯然是嚇壞了,一直窩在段然的懷里,不說話,也不哭鬧。 不知過了多久,陸離終于抬起頭來:“你們最后分開的時候,她……” 段然沉聲道:“還活著?!?/br> 陸離緊攥著自己的衣袖,又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段然自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沉聲開口:“你不必如此。她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知道?!?/br> “你以為我只是害怕麻煩?”陸離猛然抬起頭,震怒。 段然冷冷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兩個月前你已經(jīng)放棄了她,今日又何必作出這般痛心疾首的模樣?” “一派胡言!朕何時放棄過她?!”陸離猛地坐直了身子,怒容滿面,仿佛下一個瞬間便要沖出來跟人拼命似的。 段然皺了皺眉,探究地看著他:“你沒有放棄她?這么說,北燕驛館之中的爆炸純屬意外?你帶走車馬儀仗、把我和她兩個人丟在驛館也是無心之失?” 陸離緩緩地站直了身子:“丟在驛館?你們沒有跟著儀仗回來?至于爆炸……那不是咱們早就安排好的嗎?” 段然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啞聲反問道:“咱們事先安排的時候反復確認過,當日宴上有專人跟著鳶兒和我,知道我們被安排到何處之后便拔掉那一處的引線——對吧?” 陸離茫然地點了點頭,忽然瞪大了眼睛:“難道……” 段然深深地看著他:“炸了?!?/br> “不可能!”旁邊的小路子大叫一聲站了起來。 當日在布置炸藥的時候,誰都無法預料蘇輕鳶和“秦皎”會被帶往何處,所以侍衛(wèi)們在每一處殿宇樓閣下面都埋了炸藥。為了避免誤傷,他們特意安排了兩撥人分別跟著蘇輕鳶和段然,一旦確認了二人歇足的地點,便把那處的炸藥桶毀掉——這個環(huán)節(jié)至關(guān)重要,不可能出錯的! 段然將目光移到小路子的身上:“當日侍衛(wèi)傳回去的消息,你沒有收到?” 小路子急得跺腳:“怎么可能沒有收到?是花園假山北面的那座樓閣沒錯吧?侍衛(wèi)拔掉了那邊的引線,回來告訴我,我才敢下令點火的……” 段然盯著他看了許久,又轉(zhuǎn)頭看向陸離,許久才澀聲問:“是侍衛(wèi)騙了你們,還是你們騙了我?” 陸離抬手抓住他的肩,眼睛漸漸地紅了:“你說……你們所在的地方,炸了?” 段然退后兩步,躲開了他的手,許久才黯然道:“要不是她擔心你的安危,冒險跑下樓去找你……我和她兩個人早已在那座樓閣之中被炸成碎屑了?!?/br> “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早來告訴我!”陸離雙目赤紅,靠著石屏站定,渾身顫個不住。 段然隔著一張桌子看著他,許久才道:“我不敢。” “難道你疑心是我……”陸離氣急敗壞。 段然沉默不語。 許久之后,陸離澀聲追問:“阿鳶也是這么想的嗎?她疑心我要殺她——從那時候她就開始疑心我了?” 段然抬手擦了擦眼角,許久才道:“那天,她在花園的假山石上坐了一個多時辰,聽見人聲就害怕想躲。后來我們離開驛館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 “朕不是要丟下你們,”陸離急道,“那日花廳之中被人放了瘴毒,朕和在場的文武官員多少都有些不適……” 小路子忍不住搶過話頭,急道:“豈止‘不適’而已!皇上在花廳之中昏倒,離開驛館的時候已是人事不知!底下人既要掩蓋皇上中毒的消息,又要急著趕路回來找太醫(yī)診治,慌亂之下偏偏就疏漏了……” “中毒?嚴重嗎?你為什么從來沒說過?”段然擔憂地站了起來。 陸離搖頭不語,小路子只得替他答道:“如今的局勢,皇上和幾位大人都中毒生病,這種事豈敢傳到外面去!皇上每日上朝的時候都是硬撐著,又怕娘娘看出端倪跟著擔心,連芳華宮都不敢去,誰知道會生出那么多誤會!” 段然重新坐了下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陸離走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 過了好一會兒,段然才緩緩地抬起了頭:“我不該懷疑你……只是,那日站在北燕驛館門前、跟那些死去的北燕武士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畢竟只有死人才不需要返程……” 陸離靠著石屏,閉上了眼睛:“所以,從那日之后,阿鳶一直以為朕要殺她?” 一旦起了疑心,之后便是杯弓蛇影,聽到什么話都可以往壞處聯(lián)想了。 近兩個月不曾見面,她的心里恐怕早已被疑慮填滿,再加上昨日的幾句“玩笑話”…… 陸離按住胸口,許久無言。 小路子只得在旁說道:“這件事一定有人從中作梗!奴才即刻叫人去查問當日的侍衛(wèi),等娘娘回來,皇上細細地解釋一下,沒有過不去的!” 陸離點了點頭,心里卻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若是,她不回來了呢? 他不敢深思。 段然緩緩地站起身來,定了定神:“我?guī)藥湍阏宜??!?/br> 陸離伸手拉住了他:“已經(jīng)叫人去找了。你也累壞了,帶鈞兒下去歇著吧——芳華宮如今不能住人,鈞兒拜托你照料幾天。” “皇兄,母后還會回來嗎?”陸鈞諾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問。 陸離偏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許久才道:“會的?!?/br> 段然終于帶著陸鈞諾退了下去。 陸離站著想了一陣,咬牙道:“朕要到陳家別苑那邊去看一看。” 小路子忙攔住了他:“皇上,天色不早了,您這會兒過去也看不見什么……何況金甲衛(wèi)快要回來了!” 看看天色,確實已近傍晚了。 陸離心急如焚,坐立難安。 已經(jīng)一天一夜了——在鬼門關(guān)上的她,怎么能不讓人揪心? 此后又有幾隊金甲士兵回來,帶來的卻都是在地道里迷了路的叛軍將士。 陸離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從希望到失望的折磨,忍到了日落的時候,他終于還是沖出了門。 就在這時,又一隊金甲士兵回來了。 這次帶回來的人,卻都是陸離認識的。 落霞、淡月、小林子…… 共有五六十個人,活著的卻不超過十個。 活著的人里頭,傷勢最輕的也挨了好幾刀,傷得重的自然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恰好余太醫(yī)在,當即將這御書房權(quán)作了醫(yī)館,敷藥包扎倒也便宜。 落霞沒等傷口包好,便掙扎著跪伏在陸離的面前,哭道:“奴婢無能,沒有守住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