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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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兒聽的似懂非懂,然而已經不再哭了,他對這個世界感到了好奇。 很多的妻妾。 他不懂什么是妻妾,也不曉得要那么多人來陪自己睡覺做什么。然而年幼的心里,覺得多就是好的,少,就是不好的。多和少是一對反義詞,對應的富和窮。 他終于聽話,肯到交泰殿睡覺。 他睡的不安心,結果夜里竟然尿了床。他過了三歲就不再尿床了,突然分了床睡,就一泡把褥子尿濕了,天還未亮,醒來又在床上哭,馮憑匆匆忙忙趕過來,宏兒哭著說:“我要回那邊,我要回你的床上,我不喜歡這個床?!?/br> 馮憑不肯,只讓人將床褥換過,衣服換過,仍將他放回自己床上。宏兒鬧的厲害,也不肯吃飯,馮憑好說歹說才把他哄住。 他不肯離開馮憑,哪怕僅僅是幾步遠。 他抗拒的厲害。 馮憑又何嘗舍得他呢? 如果可以,她愿意讓他永遠在她懷里長大不離開,但那是不行的。 他六歲了,他是個大孩子了,他是個男孩子,她必須要同他保持親人的距離了。 為了讓宏兒能夠適應,她每天夜里呆在交泰殿,拍著他,哄著他,陪他入睡。等他睡著之后,再起身回去自己殿中。 有時候他睡的沉,一覺醒來就是天亮了,也就不鬧。有時他睡不穩(wěn),半夜又醒了,發(fā)現她沒在身邊,又哭,她已經在自己殿中睡著了,聽到宮人來叫醒稟告,又穿衣起身,去交泰殿陪他。那時天往往已經快亮了,她也就不再回去了,就抱著他,陪他睡一兩個時辰。 宏兒知道m(xù)ama愛他。 只要他呼喚,mama不論何時,都會來陪他。mama再忙,也會陪他讀書,陪他寫字,這讓他內心充滿了安全感。漸漸的,他適應了一個人睡覺了,不再需要馮憑每晚哄他入睡。但他還是很依賴馮憑,早上一醒來,便要來馮憑殿中蹭一蹭。馮憑總是起的比他高,他過來的時候,她常常正在鏡子前,被宮女伺候著梳妝。他便鉆到她懷里去,要跟她抱一抱。沒法一起睡覺了,他就特別愛跟她抱一抱,每天要抱上三四遍。趁著擁抱的時候,將小手伸到她懷里,把晚上失去的摸回來。每當這時,她便拿住他小手,給他摁回去,不許胡來。他長大了,太后不許他這樣做了,起初只是教導他,說他,漸漸便直接制止。宏兒已經曉得這是不能做的事,只是小孩子天性一時還改不了,遭到了拒絕,便又渴望又害羞地鉆在她懷里扭啊扭,掩飾自己的臉紅。 在太后的呵護下,宏兒健康地成長著。 馮憑很忙。 不像原來罷令那般閑,而今她非常忙。 到處都是事,要照顧宏兒,要處理朝政,批閱奏章。后宮的大小事情,她也要管,從早到晚,沒一刻閑著。一邊吃飯一邊聽人稟事,夜里休息的時間也非常短。不過這樣正好,忙起來,忘掉許多不快和悲傷,心被事務填滿,便感覺不到空虛和傷痛了。她不肯閑。 朝政大事,已通過種種手段,被太后悉數掌握在手中。拓跋泓逐漸被排擠出朝堂政治之外,深受打擊,也無心思再批閱奏章了。度過了一個郁郁寡歡的漫長冬天,開春,他心情恢復一些,便帶著軍隊離開平城,去巡幸陰山。六歲的皇帝拓跋宏和他同行。這是拓跋宏第一次出巡,也是他們父子第一次領兵同行。 馮憑留守京城,處理朝政事。 拓跋泓徹底放棄了朝政事,而將精力轉向了軍事。他很少呆在京中,大概也是不愿和馮憑打照面,大多數時間不是在東南西北的巡視,就是在打仗。宏兒有時同他一起,有時留京。馮憑一心一意專注朝政,加之身體不太好,則沒有離開過平城一步。兩人之間達成了微妙的默契,即拓跋泓不管朝政,馮憑不管軍務,各自做自己分內的事情。 這個平衡維持了三年。 太初八年至太初十一年,天下風調雨順,朝堂上也一片穩(wěn)定和諧。太后延續(xù)先帝時的國策,一方面輕徭薄賦,減輕百姓負擔,一方面加強監(jiān)察,整頓吏治,嚴肅官吏的任命、考核和升遷,安撫和拉攏諸豪強貴族,同時推行儒教,各州郡開設學堂,興辦儒學。以皇家為表率,拓跋宏的老師,皆是漢臣,她讓宗室的皇子王子們,都入宮中學習。始平郡王勰,長樂郡王嘉,高平郡王綺疏,皆從天子讀書。馮家的兩個侄子,馮仁馮誕,年方五六歲,分別是她二兄弟所出,也入宮,一道學習漢文,孔孟詩書。她要求,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者,不管是鮮卑人還是其他族人,不論文職武職,需要通習漢文才能出仕,朝廷要做相應的考核,以為成例。 太后是漢人出身,掌政之后,提拔任用了不少漢人官吏。如高盛、楊度,皆是能臣。又賞識寒賤,又提拔了不少寒士如王謂、李沖,甚至重用宮女宦官。關于此事,朝堂上頗有說法,有議論說她信重小人。不過議論歸議論,總體上,太后還是得朝臣擁護的。 朝野呈現出一派向榮之象。 帝國蒸蒸日上的同時,太后的威望也與日俱增,朝廷一切決策權均在太后手中,她作為帝國的真正主事,儼然已經是這個帝國的主人了。 拓跋泓主掌軍務,他的存在,引起了太后黨羽的忌憚,暗暗在太后耳邊說,太上皇和禁軍將領密切往來,有圖復位之謀。馮憑聽了這話,面上裝作不在意,說:“太上皇已經傳位給皇上,他不會這樣做的?!?/br> 然而這話不知為何,連拓跋宏都聽說了。 拓跋宏已經八歲了。 年幼的帝王,已經懂了許多事。這傳言讓他很害怕。他已經登了基,如果他父皇想復位,他就只能被廢,不可能繼續(xù)回去做太子了。沒有哪個被廢的皇帝能得到好下場的,哪怕是親父子,也不會留情。他父皇還年輕,不止他一個兒子,就是廢了他,以后也還能立別的兒子。這讓年幼的拓跋宏內心感到很害怕。 但他不敢向任何人說,也不敢問。 幸好有太后在。 他想:太后是會保護他的,不會讓他受傷害。 拓拔宏很敬畏他的父親,他心里也愛父親,父親也愛他。但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意味著什么,他很不安。他寧愿不當這個皇帝,讓父皇當,反正他小,也不會當??伤划?,太后又不肯。他而今約摸懂得一點他父皇和太后的關系。 就在拓拔宏懵懂不安中,南巡洛陽的太上皇卻因身體惡化,提前返回了平城。 第130章 自白 拓拔泓病得很突然。 這兩年, 他身體一直不壞,是以四處巡幸。這夜在軍帳中, 侍從服侍他剛進了一點羊rou,忽然腹中隱痛, 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東西, 喘不上氣。左右以為他是嗆了食, 連忙替他拍撫,他用力地咳嗽了兩聲, 猛嗆出幾點鮮血。 左右大驚失色, 急忙呼喚御醫(yī)。御醫(yī)拿了脈, 又檢查食物飲水, 也沒驗出毒,只說是胃心痛,給用藥。拓拔泓服了兩副藥, 痛覺稍輕了些, 他感覺身體很糟糕,不敢在外久留,便起駕返回京中。 病情惡化的太快。 在軍中發(fā)的病,回到京城時,人已經奄奄一息了。拓拔泓連續(xù)多日水米未進,稍稍進食,便會腹痛吐血, 只能靠參湯吊著。拓拔宏來殿中看望父皇,八歲的他跪在龍榻前, 看著父親緊閉的雙眼,顏色臘白的臉,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也許是父子連心吧。 宮殿里死氣沉沉的,滿是藥味,御醫(yī)們表情凝重,宮女宦官們垂頭默不作聲。這樣的景象讓他喘不過氣。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就跪在一旁看著??戳艘粫?,心里泛酸,他又害怕又難過,兩滴晶瑩的眼淚便止不住涌出來。 “父親……” “父親……”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很難受,不知道如何向老天祈求。他還是個孩子,父親,母親,太后,對他來說,都是至親的人,他需要他們,害怕他們離開。他希望神靈能感受到他的恐懼,聽到他的愿望,讓他父皇能好起來,恢復健康。 拓拔泓聽到床邊的啜泣聲,小孩子低聲的哭泣,夾雜著抽噎和吸鼻子的聲音。他知道是宏兒在哭,摸索著伸出手去,道:“你近一些來,父皇同你說幾句話?!?/br> 宏兒紅著眼睛跪近了些,頭顱在他掌中,頭壓的低低的。拓拔泓道:“好好的哭什么?” 宏兒默而不答。 他是看到父親生病,心中害怕而哭的。 拓拔泓心想:他是個心軟的孩子。 盡管他曾經想過,不把皇位傳給宏兒。甚至盤算著,有朝一日廢了他,重新復位。可是他心里也承認:宏兒是個好孩子。 這孩子重感情。 作為父親,他并沒有太關心照顧過他,也沒有為他付出過多少,但是宏兒尊敬他,且愛他。孩子的感情是最真摯的。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有,沒什么可害怕的?!蓖匕毋蛔忠痪?,面色平靜地說:“你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有太后輔佐你,就算朕有個萬一,也不擔心身后。” 他閉著眼睛,仿若自言自語:“你是朕的長子,朕自幼對你寄予厚望,天下,朕已經傳與你。朕若活著,也好,朕若要去,你也不必太過傷心,沒了朕,你也不會是孤家寡人。男兒郎,心當堅強一些,你雖沒有母親,但太后待你甚厚。朕要告訴你的是什么……你是帝王,帝王生來孤獨,高處不勝寒,要珍惜身邊人的感情,善待你的親兄弟和非親兄弟,他們都是你的臂膀和依靠,你不要排斥他們。兄弟之外,其他人,也應當珍惜,感情來之不易。此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再親近的人,都有可能背叛你,要有心理準備。”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能閉目將就過去的事,就將就過去吧,朕從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現在想想,覺得不好。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灰塵,有水的地方,就會有泥沙。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不必太過苛責。朕的身體,怕沒有來日,所以提前告訴你,你好自為之。朕現在說的話,你或許聽不懂,聽不懂也沒關系,等你長大了,自然能懂,不必著急領會……” 宏兒低著頭落淚,一聲未答。 馮憑站在簾外,聽著他這般諄諄囑囑,喁喁細語,不由聽的入了神。 她是第一次聽拓跋泓說這樣的話。 不是那個固執(zhí)倔強的少年,仿佛是個歷盡滄桑的中年,被歲月磨平了棱角。她靜靜站著,本沒打算動,不料簾子被腳帶動,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殿內的拓跋宏轉過頭來,正哭的傷心,含淚望著她。 拓跋泓則仍然是靜躺著沒動。 她掀開簾子,輕輕走進去,向宏兒道:“你父親身體不適,你別引他多說話了,先出去吧,晚些再過來請安?!?/br> 宏兒默默站起來,淚說:“那孩兒便先告退。” 馮憑等他出去了,這才將目光放到榻上。走上前坐在席上,她道:“皇上感覺怎么樣了?” 拓拔泓低聲道:“很不好?!?/br> 馮憑一只手撫著他臉,一只手握住他手:“皇上想要什么,只管告訴我,我替皇上去辦?!?/br> 拓拔泓抬臂,輕撫著她手,道:“朕是不是快要死了?!?/br> 馮憑安慰道:“皇上別多想了,皇上會沒事的?!?/br> 拓拔泓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理有數。我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的病,最后也是這樣死了?!?/br> 馮憑默然無語。 拓拔泓道:“你說,朕怎么會跟他生一樣的病,是不是父子遺傳?!?/br> 她道:“興許是吧?!?/br> 這三年,他們私底下的關系時好時壞。有的時候,她將他忘到一邊,他也將她忘到一邊,彼此像陌生人。有時候又為了一件事互相嘲諷,彼此厭惡,欲至對方于死地。有的時候……或許在某個寂寞的,無人能訴說的時刻,又會莫名來到一起,忽然心有所感,好像又沒了仇,說起心里話,互相擁抱慰藉。這是寂寞所致,也是在假裝和平,互相麻痹。 拓拔泓撫摸著她手,聞言,漸漸睜開了眼睛。他抬起頭,直視她目光:“真的嗎?” 她道:“真的?!?/br> 拓拔泓說:“有人說父皇當年是中毒而死,是被人謀害。你覺得他是生病死的,還是被人謀害?” 馮憑道:“過去了太久,我早已經忘了,那已經不重要了。” 拓拔泓嘆道:“是啊,已經不重要了。” 她不說話。 拓拔泓注視著她的臉。真奇怪,她已經這般年紀了,臉頰仍然有點圓潤的嬰兒感,看起來柔軟無害。眼睛則是三十歲人的眼睛,沉靜無波,有著分明的距離感,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非常美妙地調和在她臉上。她還是美,在那乍見乍一相視間,激起他心底平靜已久的波瀾。 那一瞬間,他感覺非常舍不得。 他愛她,他恨她……愛的有多真恨的就有多深,若無這糾纏,活的也就沒多少樂趣了。 她是他的孽。 他道:“你大概還在恨我?!?/br> 她道:“恨?!?/br> 他道:“打了一頓鞭子,還不夠你出氣的嗎?” 她道:“恨完了,想到此生,剩下的無數個不眠之夜,恨又回來了??偸且魂囈魂嚨摹!?/br> 拓拔泓道:“對不起?!?/br> 她低頭,看著他:“對不起?” 拓拔泓道:“朕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打了你。朕后來想,知道你當時說的是氣話,朕當時也氣壞了,管不住自己的手。其實第一個巴掌下去,朕就后悔了,心想:我們完了。我知道你會恨我,不會原諒我,越是害怕,越是要發(fā)瘋,然后就真的瘋了。我只是害怕你會離開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br> 他嘆道:“后來我后悔,可是也沒臉同你道歉。你是必定不會諒解我的,我也不去熱臉貼冷屁股了。我只想,要是那天沒打你就好了?;蛘呔退愦蛄耍瑳]有打那么重,沒有害你流產,甚至差點送命,興許還能挽回。就算李益死了你生氣,氣一陣估計也就過了,咱們日日夜夜在一起,怎樣的隔閡,也能漸漸淡忘??上耶敃r下了死手,沒給自己留退路。那時心里想的是破釜沉舟?!?/br> 她道:“我知道?!?/br> 拓拔泓輕聲道:“李益謀反的事,你確實不知情,我不該遷怒于你,這是我的錯。我不該因為他,無端懷疑你。就算真懷疑你,就算你當時真背叛我,恩愛一場,看在你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該留點情面的?!?/br> 馮憑道:“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候,我時常也會。這種事在所難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