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哎!”王小槐高聲應(yīng)著,跳下椅子,從王盥手里抓過青玉彈弓,隨即將一頁紙遞給王鐵尺,“你是大中人,這是我親筆寫的呱唧文書,你讀給大家聽聽?!?/br> 王鐵尺接過那頁紙,一瞧,臉上頓時一愕,望望王小槐,又望望眾人,最后瞅著王盥,露出一絲古怪神情。 “你不念,我念!”王小槐又一把扯回那紙,高聲念起來,“我不呱唧了。若要兒,將來自己生。爾輩皆是癩狗子!呸!”念罷,他將那個青玉彈弓重重甩向王盥,“你這個彈弓比你還老,我不要,還你!” 彈弓砸中王盥胸口,跌落在地,碎作幾截。王盥用了大半生才掙回的顏面,也跟著重重摔碎。他跪在那里,渾身劇抖不止,頭腦中“錚錚錚”的一陣銅擊聲,要將腦顱擊碎一般。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又是如何躺到了床上。可這一躺,竟躺了半個月多。他原本只想躺到死,直到一個消息傳來:王小槐被燒死在虹橋上。 不過,這死訊只稍解了恨意,并燒不去羞辱。幾天后,妻子慌慌告訴他:“王小槐昨天半夜還魂了,清早院子里落了許多栗子,這事恐怕是咱們?nèi)齼鹤鱿碌?,我問他,他抵死不肯說?!?/br> 王盥這才爬了起來,又聽妻子詳細(xì)說了一遍,忙叫過三兒王理問,王理反復(fù)說“與我無干”,那神情卻并非無干。 三天后,妻子又強拽著他去王小槐家見那個相絕陸青。陸青見了他,眼露憐憫,輕聲言道:“觀汝之氣,卦相屬訟。心雖欲寧,事端屢至。無意為爭,偏逢狹路。欲挽其正,反陷其偏。中心難解,意常耿耿……”他聽了,心里頓時一陣委屈。陸青又教他去對那轎子說一句話,那句話更讓他眼睛一熱,幾乎落淚: “兒時一段冤,白發(fā)仍夢寒?!?/br> 第五章 師 圣人之師,其始不求茍勝,故其終可以正功。 ——蘇軾《東坡易傳》 眼瞅著王家兄弟一個個湊近那轎子,劉呵呵今天卻笑不出來。 他一直躲在孫羊正店歡門邊,那側(cè)廊下有三個看守酒桶的年輕漢子,在扯弓練臂力,他裝作賞看,眼睛卻一直留意著街頭。一眼瞅見那頂轎子過來,他忙側(cè)身躲在幾頭驢子后面脧看,見王盥離開了那轎子,忙從驢子中間擠出去。其中一頭受了驚,抬起后蹄,重重踢到他小腿。他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這時卻顧不得疼,瘸著腿,幾步走近那轎子,朝著轎窗低聲說出了那句話—— 劉呵呵今年五十出頭,原名劉和合,眾人見他常愛呵呵呵地笑,便索性喚他劉呵呵。劉呵呵早先其實并不愛笑,他生在皇閣村,六歲沒了娘,八歲沒了爹,只留給他二十來畝薄田。他年紀(jì)小,耕種不來,在鄉(xiāng)鄰勸說下,連田帶人投托給了鄰村一位堂叔。這位叔叔倒還好,嬸嬸卻心里、眼里、嘴里都是刀,每天不割砍他幾刀,飯都咽不下。劉呵呵新喪了爹娘,時常忍不住哭。嬸嬸就罵他整日號喪:“號能號來一根韭菜,還是一把麥?把我家號成你家,你才歡喜?”有回嬸嬸受了叔叔氣,見他又哭,將兩根拇指塞進(jìn)他嘴里,把嘴角用力往上扯:“你不把老娘號死不罷休?。磕愕故墙o我笑啊,笑??!” 他的嘴角被扯裂,幾天都不敢大張嘴。從那以后,他再不敢哭,尤其見了嬸嬸,便盡力笑。嬸嬸見他笑,越發(fā)惱恨,抓起一根掃帚就打。這掃帚比板凳、火鉤子、鐵鏟、鐵勺都柔軟,打在身上并不多疼。他一邊躲一邊想,哭也打,笑也打,總得選一樣,不若選笑,于是他繼續(xù)笑著。嬸嬸見他這樣,恨得眼睛要爆,頭發(fā)都豎了起來,越發(fā)加力打他。他瞧著那模樣極好笑,便笑得越兇了。嬸嬸打罵了一陣,終于手酸臂軟,彎著腰、喘著氣、瞪著眼、嘶著聲,仍在罵,卻聽不出在罵什么。這之后,嬸嬸打罵得竟少了許多。 他這才知道笑的好處,便時時盡力笑,飽也笑,饑也笑,傷心也笑,歡喜也笑。笑得久了,人再也瞧不出他的心思,有時,他自己也辨不清。 到十五歲時,叔叔說他成年了,該出去自家過活了,頭一次讓他同坐在那張舊方桌邊,跟他細(xì)細(xì)算了一筆賬。那賬積年累月、百頭千緒,他越聽越聽不懂。不過最后一句很明白:“從你爹娘到你,兩代欠的,總算起來,再減去零頭,總共有一百七十貫。你爹留的那二十畝地又是下等劣田,一畝收不到一石麥,五貫錢都難典賣出去。你畢竟是我劉家親骨血,我也不跟你多糾扯了,就拿這二十畝地將舊債抵了……”他知道其中不對,卻說不上來,只能呵呵笑。叔叔便作了準(zhǔn),拉著他去縣里交割了田契,而后給他裝了一袋麥子,讓他背著回自己家去了。 他爹留的房宅還在,但空了這七八年,三間茅屋塌了兩間,剩余一間房頂也漏了一半天光。他便在另一半底下安了家,夜晚躺在干土炕上,望著星星月亮,原本覺著自己一無所有,這時卻似乎整個天地都?xì)w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來。 在叔叔家這幾年,農(nóng)活兒他幾乎做遍。鄉(xiāng)里農(nóng)忙時節(jié),時常有人家缺人手,他便去給人傭工。他只求吃飽,又總是樂呵呵的,人都愛雇他。他便過東家,走西家,樂呵呵地度日,不知不覺便長到三十多歲。他臉上笑出來的深紋像是刻的一般,即便不笑,笑容也時刻掛在那里。 那時,村子里出了樁大事,三槐王家要搬遷來此。王家在這皇閣村一帶原先就置買過許多田地,這回又四處添置了許多,幾乎將這一鄉(xiāng)的地占了大半,又新添蓋了許多房舍,自然需要許多人力。劉呵呵從沒攤到過這么多活兒,工價也高,半年下來,竟得了五十多貫。他一直將就著住那破房,這時才有了余力,將三間茅草房修葺一番,還典了五六畝薄田,總算活得有了些模樣兒。他又去鄉(xiāng)里草市上買了一身半新的衣裳鞋帽兒,就地?fù)Q了,搖搖擺擺回到村里。村里人都有些認(rèn)不得他,他樂得腳底踏云一般笑起來,呵呵聲都變作了嘎嘎聲。 到了冬天,三槐王家整族人都搬了來。這村莊原先只有五六十戶人家,陡然間多出百來戶,頓時喧鬧得佛會一般。劉呵呵四處笑呵呵地亂瞅,那些人哭哭啼啼、哀哀凄凄的樣兒極好笑,如同一群尋不見母鴨的小鴨。 天眼看要黑時,那些人才止住哭鬧,將車子拉到各自門前,拖拖扯扯地往里搬箱柜物事,一個個笨鴨叼死龜一般,劉呵呵越發(fā)樂得沒個夠。他正邊走邊瞧邊樂,一眼瞅見最小那院房舍前,一個婦人獨自在搬驢車上一張圓桌。那房舍是劉呵呵跟著幾個匠人修造的,只有小小一間堂屋套了個小臥房,外帶半間廚房,院子也只有十來步寬。劉呵呵當(dāng)時心里還暗暗念嘆,這院小房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這時,他瞅著那婦人搬桌子。那婦人年紀(jì)三十歲上下,面容素潔,穿了一件半舊的淺青素錦長襖,渾身透出一股幽幽靜靜的雅氣。劉呵呵從沒見過這等貴家婦人,像是有回在鄉(xiāng)里大戶家做活兒,看到中堂墻上掛的仙姑畫兒一般,立時覺著自己窮爛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還嫌臟。而那張桌,漆了棗紅漆,邊沿密密雕著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劉呵呵雖不懂,卻也知道是件極值價的上好木器。那婦人身形纖弱,哪里有多少氣力。婦人用那雙瘦纖細(xì)白的手把著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卻一動不動。劉呵呵瞧著不忍心,忙幾步趕過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婦人吃了一驚,抬頭望了劉呵呵一眼,頓時變了色,忙縮手回身,躲到一邊,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惱。 劉呵呵也隨即想起,曾聽人說過,大戶人家的婦人有諸般禮數(shù),頭一條便是決不見外間男子,一眼都不成。這婦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禮數(shù)自然比鄉(xiāng)里大戶嚴(yán)得多。剛才她瞅了我一眼,莫要因這一眼惹出禍?zhǔn)聛怼⒑呛穷D時有些慌,不知該幫還是該走開。他忙向院里望去,里頭靜悄悄沒一絲聲息,自然沒有旁人。而兩邊王家的其他人,都各顧各吃力搬抬,并沒有人朝這邊望一眼。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婦人,婦人仍垂著眼,十分羞懼。不過,劉呵呵發(fā)覺,那神色間并沒有厭惡。 這些年來,劉呵呵從其他婦人眼中見得最多的是厭惡,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污了身子一般。劉呵呵心里一陣感激,再瞧那婦人孤弱弱站在寒風(fēng)里,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熱,不再顧忌,一使力,將那張桌子搬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又瞧了那婦人一眼,婦人仍舊那般垂著眼,并沒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著桌子大步進(jìn)院,放到小堂屋中間,而后一趟一趟將驢車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進(jìn)房里,大致安放好,這才出來。自始至終,婦人都立在那墻邊,眼睛一直垂著,身子一直抖著。劉呵呵不敢多瞧,忙轉(zhuǎn)身走了。 這之后,劉呵呵每天裝作無事,總要繞到那條巷子里去瞧一眼,那院門卻始終緊閉著,再沒見過那婦人。他已年過三十,孤曠已久,但凡想起婦人,心頭總是噴火,甚而見到母牛母羊,都難把持??赡罴澳菋D人時,卻極不同。那火被澆熄了一般,只剩一個心念,再多瞧她一眼,像是旱災(zāi)時,和鄉(xiāng)人一起跪在睢水邊,渴念睢水娘娘降臨一般。 見不著那婦人,劉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繩拽扯在半空里一般。他原本不知道“凈”是個什么物事,如今卻每日都將自己洗刷穿戴得齊齊整整,無事便往那婦人左右親族門前轉(zhuǎn)尋,見誰家需要人手,忙上前出力,提水、砍柴、搬重物,樂呵呵幫個不住。那些人于這鄉(xiāng)里雜務(wù)上百般不通,見他這么用心,都極歡喜。零碎言談間,他漸漸理清了這上百家親親戚戚的脈絡(luò),也知道了那婦人是宰相王旦這一支的重孫女,親族都喚她阿婂。前些年阿婂嫁了個軍校,那軍校卻死在西夏戰(zhàn)場上。阿婂立志守節(jié),婆家卻容不得,父母又已過世,她只得回來依靠兄弟。好在那時合族共爨,雖家計艱窘,卻也不少她一口飯食,便收留了她。搬來這里,也給她獨分了那院小房舍和五十畝地,以全其節(jié)。 劉呵呵聽了,心頭不知是何等滋味,既感佩阿婂志氣,又疼惜她孤寡,最要緊是,發(fā)覺自己那說不得的心念連一道縫都沒有。這之前,再傷再痛的事,他都能呵呵笑著對付過去,聽說了阿婂守節(jié)后,他再笑不出來。一個人悶頭回去,不吃不喝,躺了兩天,餓得肚皮里咕隆隆響。聽到這響聲,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來:阿婂是仙姑一般的人兒,你莫非還想沾掛沾掛?她便是將那院門大大開著,有你半分站腳的地兒? 想明白后,他不再白煩白憂,仍舊呵呵笑著去幫王家的人,只盼著能多聽些阿婂的事,若能偶爾瞧見阿婂一眼,那更是老天大頒賞。只可惜,王家人難得提及阿婂,阿婂的院門也始終緊閉。親族中的姐妹妯娌去敲門,她才應(yīng)門,開門也躲在門扇后。兩三個月,劉呵呵只斜瞅過那小院一次,里頭干干凈凈,卻透出一股空寂寂的寒氣。 王家都是貴人,不肯沾農(nóng)活兒,快開春時,各家的地都開始招佃。劉呵呵那時已和眾人熟絡(luò),那些人頭一個想到他。劉呵呵卻存了一個念,有意左推右推,直到阿婂的弟弟尋見他,說他和他jiejie的地都佃給劉呵呵,總共近二百畝。這么多地,劉呵呵一個人哪里應(yīng)付得了?他卻一口答應(yīng),忙去尋了幾個相識的無地窮漢,將多的地轉(zhuǎn)佃了出去,自己并不多要一毫。 務(wù)農(nóng)這么多年,從來只有苦累,耕種阿婂那些地時,他卻覺著異常歡喜輕快,那些地似乎也通了他的心意,長得格外好。到夏秋收成時,原本佃約是五五分成,他卻只留了三四成,多的都拿竹筐盛得滿滿的,挑往阿婂家。來交割的,是阿婂的弟弟,阿婂弟弟其實不懂農(nóng)事,胡亂跟他算了賬,便讓他將糧筐擱在那院門前。劉呵呵原本滿懷渴盼,被迎頭潑了一桶冰水,卻不好說什么,也只能呵呵干笑著回去了。 好在來之前,他見田邊一叢驢兒草開出黃耀耀的小花,心里一動,便摘了兩朵,分別插在糧筐邊。那兩筐糧食搬進(jìn)院里,阿婂想必會瞧見那兩朵花。 此后,不論送豆送麥、送菜送麻,劉呵呵總要摘朵花插在筐邊袋口。怕被阿婂弟弟看破,他特地連枝帶葉,倒斜著插,像是無意間鉤掛的。 原先他是飽一頓算一頓,那時也開始留意積攢,一年剩余的盡力添置一兩畝地。就這般過了幾年,他自己也有了近三十畝地,遠(yuǎn)近村莊零星開始有來說親的。他曠了許多年,早已受不住,便開始留意。正在幾個無地客戶家的女兒間猶豫,王盆忽然來尋他。 王盆有個meimei叫王琪,如今已經(jīng)年近三十,他家又想選個好門戶,又舍不得奩田嫁妝,因此一直將她耽擱到這個年紀(jì),王琪天天在家里哭鬧。 王盆最嫌貧愛富,常日間常拿劉呵呵逗耍尋趣,見劉呵呵漸漸小有了些田產(chǎn),便跟父母商議,將meimei凈身許配給劉呵呵。劉呵呵先不敢信,見王盆說得認(rèn)真,再加他滿口勸誘,便昏昏暈暈應(yīng)承下來,成了堂堂三槐王家的女婿。 誰知迎娶那天,劉呵呵用借的一頭驢子馱著王琪到了自己家,王琪下了驢,卻死活不肯進(jìn)門,號哭個不停,被幾個送親的妯娌強推了進(jìn)去。送親的人走后,劉呵呵略一靠近,王琪便尖叫哭罵起來,唬得劉呵呵趕忙躲到旁邊那間堆糧的空房里,趴在麥袋上歇了一宿。 之后一個多月,王琪始終不肯讓劉呵呵靠近,劉呵呵也只能避讓。王琪諸事不做,只在炕上哭哭罵罵。劉呵呵每天清早去田里之前,都先把飯煮好,端到炕邊。傍晚回來后,又生火煮飯,先端給王琪,自己則蹲在灶前吃。如此過了三個多月,王琪才漸漸不哭不罵了,不過依然諸事不做,只等劉呵呵伺候。劉呵呵倒也甘愿,始終賠著笑,不敢多話。將近半年,王琪才肯讓劉呵呵近身。至此,劉呵呵才算嘗到了男女滋味。 可是,有天劉呵呵從田里回來,一進(jìn)門就見王琪身子懸吊在半空里,早已斷氣。她自嫁過來后,始終郁郁不樂,從沒見她笑過。死后,嘴角卻似乎凝著一絲笑,似恨又似嘲。 成親不到一年,劉呵呵成了鰥夫。王琪死后那笑,嚇得他一連幾個月都不敢再笑。別人都以為他是為喪妻而痛,他卻在自問:這么些年,你究竟在笑個啥?三十多年,你攤到過幾樁好事?過過幾天真該笑的日子? 不想這些時,每天都好過,混一混便天黑睡覺了。一旦想起來,頓時覺得一刻都挨不下去。他恨不得也像亡妻那般,一根繩吊到梁上,再不必整日湊笑、強笑、假笑。劉呵呵越想越灰心,細(xì)想這些年的不如意、不痛快,多得荒田雜草一般,哪里數(shù)得過來?倒是稱心快意的事,數(shù)不出幾件來。活了一場,只如最爛賤的蒺藜草,連豬羊都不肯嗅一下。 想到傷心處,他再沒心做農(nóng)活兒,丟掉長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剛坐下去,立即痛叫著跳起來,回頭一瞧,是一叢蒺藜,結(jié)了幾顆尖刺硬殼果??粗羌獯?,摸著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世上百谷,但凡能結(jié)籽的,不是被人種來做糧食,便是被豬羊嚼吃掉。唯獨蒺藜,結(jié)這么大果子,誰敢去吃它?它不笑,誰笑? 想通后,劉呵呵心頭大暢,樂了一陣,抓起地上的長耰,繼續(xù)捶砸田里的土塊。自那以后,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來,只是從此斷了再娶的念頭。 娶妻喪妻這一年,他幾乎忘了阿婂,甚而想退佃,心頭平復(fù)后,才暗自慶幸沒說出口。他照舊賣力替阿婂種地收割,送糧食時,也從不忘摘朵花插在糧筐邊上。有時,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了個妻,竟上吊自盡。阿婂這么自苦守節(jié),恐怕能修成個菩薩。到那時,她神通靈覺,自然能知曉我這般至誠,或許會封我做個蒺藜神將,替她看守仙山靈府。 有了這個心念,他似乎什么都不愁不懼不慌了。妻子雖死,他畢竟仍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時時走動說笑,年節(jié)更是熱絡(luò),一個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轉(zhuǎn)眼之間,便是二十多年。這些年來,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沒邁出過那院門。劉呵呵替她種的糧,積到一處,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卻連一眼都沒瞧見過阿婂。他只知道,阿婂始終活著。 不但他,王家親族對阿婂也越來越敬重,言及阿婂,無不莊肅。這遠(yuǎn)近鄉(xiāng)里都知道皇閣村有個節(jié)婦,幾任知縣都曾上奏朝廷,祈請旌表,只可惜一直未蒙準(zhǔn)奏。劉呵呵對此倒并不多介意,阿婂守節(jié)年月越深,他心中那菩薩信念便越堅。既然阿婂要修成菩薩,這人間旌表又值得什么? 然而,劉呵呵沒料到,那個王小槐竟會毀掉這一切。 去年八月底,收了麥子,在場上碾打曬好后,劉呵呵照舊將大半用筐子盛滿,每筐都插好小野花,一挑挑擔(dān)到阿婂的門前。這些糧,阿婂只留幾石自吃,其余大半都交給弟弟去賣成現(xiàn)錢。阿婂弟弟在院門前記賬,點算完后,他才敲門喚jiejie。每回,阿婂都先出來拔開門閂,而后進(jìn)屋關(guān)好門。阿婂弟弟才帶著家中子侄,將糧食抬進(jìn)去,堆放好后,帶上院門。阿婂才出來,重新將門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