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公道是啥?” “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不因高低貴賤貧富而有別。比如村外那條路,這村里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可走?!?/br> “路好說,可做人呢?” “《論語》有一句最好——” “哪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br> “這句話是啥意思?” “你若不愿某樣物事,便莫要拿它給人。” “爹……我還是不明白。” “人之好惡千差萬別,難有齊同。但所有人有一樣相同,于己有利,便是好;于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謂公道,并非人人所獲都得一樣,而是這心中道理都一樣。你不愿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愿被人奪,便莫去奪人,這便是公道?!?/br> “那我愛一樣物事,把它給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將才就說了,人人好惡不同,你愛的,別人未必愛,就如你娘愛吃春韭,你卻不愛。你娘若強(qiáng)要你吃,你自然不樂意。這里頭的公道是——你不愿娘強(qiáng)要你吃她愛、你卻不愛的,你也莫強(qiáng)要娘吃你愛、她卻不愛的,這便是公道。不過,拿心頭所愛給人,即便人不愛,至少起心為善。但若是拿心頭所厭給人,這起心便是惡,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這一念起心處。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為惡?!?/br> “爹,我記住了?!?/br> 王理果然將父親這段話牢牢記在心里,說話行事,再不敢輕率,總是要多思量幾分,我愿不愿,他愿不愿。 這樣一來,心里多了猶豫,說話行事便比旁人遲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龜。他卻在心里掂量:你們自然不愿人笑你們老龜,你們卻笑我老龜,你們便是將己所不欲施于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自省省人,雖說累心,其中卻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嘗過的滋味。如同理亂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過機(jī)杼,細(xì)細(xì)織成雪白的布時,心頭喜悅,莫可比擬。 久而久之,他心中經(jīng)緯越來越分明,猶豫混亂則越來越少。人見他事事合情、句句講理,也越來越喜愛他。親族村人有了紛爭,常來尋他斷理,他也總能一絲一縷細(xì)細(xì)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過,道理雖然分明了,公道卻未必便隨之而來。他漸漸發(fā)覺,世人并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顧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導(dǎo)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由于眼見得許多人將己所不欲,強(qiáng)施于人。 遇見不顧道理、強(qiáng)施于人的事端時,王理常常覺得悲惱,甚而憤慨,卻無力可解,只能反復(fù)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曾問過父親,父親也不知該如何對答。成年后,他越發(fā)明白,孔圣人都拿這天下世人沒辦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后,他也不再妄自煩惱,只求自家不行惡、得心安。 后來,他娶了妻,妻子也是個農(nóng)家女,脾性雖不甚好,卻也并無惡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對兒女,他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處。除了妯娌之間偶爾口角,一家人始終和樂安寧,令親族稱羨。 這些年來,他和兩個哥哥勤田力耕,孝順雙親,撫育兒女,除此之外,并無他事,也無他想,只覺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順,便已萬足。 他沒料到的是,父親竟會做出那等事。 那天他和兩個哥哥去田里種春麥,兩個哥哥駕驅(qū)耬車撒種,他回家來牽驢子,搬小石團(tuán),去壓土埋麥。還沒走進(jìn)院子,便聽見王小槐高聲跟父親說話,竟是要父親過繼給他做兒子。他在墻外聽著,心頭極憤慨,但王小槐畢竟是自己祖輩,雖然如此頑劣不遜,卻也絲毫奈何不得。王理沒聽見父親應(yīng)聲,卻認(rèn)定父親哪里會聽王小槐的。他怕父親難堪,便躲到樹叢中,等王小槐離開半晌后,才進(jìn)了院,那時父親已回到屋中,他不敢打擾,牽了驢子,拽上石團(tuán),便快步離開,到了田頭,也沒將這事告訴兩個哥哥。 傍晚回去時,父親面色瞧著有些不對,王理以為父親仍在生王小槐的氣,更不敢多言。沒料到,第二天父親竟然去見王小槐,更受了那場羞辱,回來便氣倒在床上。那幾天,親族們面上雖盡力掩著,眼中卻閃著嘲笑。 王理心中,父親如天一般,寡言少語,溫和持重,從不輕犯任何人。誰想到老來竟受這么一場重羞大辱?;盍巳嗄?,從沒有這么羞憤過,可他自幼馴良慣了,氣恨得渾身發(fā)抖,卻不知能做什么。 恨了幾天,有個人忽然尋見他,是鄰村一個中年富戶。王理只見過那人幾回,姓名都不知,只記得他的嘴又厚又大。那人將他喚到林子里,低聲問他:“你想不想除掉那個小禍害,替你父親洗刷恥辱?” 王理頓時愣住。那人又說:“我只缺個幫手,不須你動手。” 王理越發(fā)詫異,心里怕起來。那人卻笑了笑:“我等你回話,明天仍在這里碰面。這事你莫要告訴別人,否則你父親那場羞辱便白受了?!闭f罷,那人便大步離開。 王理思忖了一夜,百般猶豫,終還是有些怕。第二天,一個堂弟來尋他,那個堂弟名叫王球,和王理一向親密,也受過王小槐凌辱,他來跟王理商議,如何懲治王小槐。王理見堂弟恨得切齒捶樹,忽而生出一個念頭,便將鄰村那富戶所言告訴了堂弟,王球一聽,忙說:“你不敢去,我去!” 王理卻頓時想起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生愧,忙開口勸止,王球卻已定了主意,撇下他,去會那人了。之后幾天,王理再沒尋見堂弟。直到過了元宵節(jié),王球才回來。第二天,王小槐被燒死的訊息也傳了回來。接著便是回魂鬧鬼…… 王理自然又驚又懼又愧,他去向相絕陸青求教,陸青望著他,靜視半晌,緩緩說:“你之卦屬比。心欲其和,反生嫌隙。志欲其安,陡逢怨怒。一憤難忍,因懦成愧……”他聽了,心里一陣慌疚,也不知陸青為何讓自己清明去汴京,對那轎子說那句話,但一聽到那句話,心隨之一顫: “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br> 第七章 小畜 乾之為物,難乎其畜之者也。畜之非其人,則乾不為之用。 雖不為之用而眷眷焉,不決去之,卒受其病者,小畜是也。 ——蘇軾《東坡易傳》 王球站在王員外客店前瞅著,見王理離開那轎子后,他忙湊了過去,朝著那轎窗,忙忙道出了那句話,隨后逃命一般慌慌離開了。 王球今年剛滿三十歲,從小到大,他似乎不停在逃。 他父親雖是三槐王家正脈子孫,卻生來體弱氣虛,一句話超過五個字,便覺吃力,娶的妻子偏生也有癆癥,生下王球不久,便咳血而亡。那時王家已遷到這皇閣村,諸事寒陋,王球父親自己都難活,哪里有余力照管王球?族中叔伯看不過,四處替王球父親尋親,最終說定了鄰鄉(xiāng)一個一等富戶的女兒,是改嫁再醮。娶過來后,才知道那婦人是因脾性暴躁,被前夫所休,回到娘家后,也是百般不寧。遠(yuǎn)近鄉(xiāng)里都知道她這名聲,哪家敢沾惹?她父母見三槐王家來提親,忙厚厚賠送了一份奩資,急急將她嫁了過來。 那婦人見丈夫竟虛弱得紙人一般,歪在那張舊床上,連手臂都抬不動。成親當(dāng)晚便哭鬧了一場,將王球父親揉搓得斷了氣,喜事當(dāng)晚成了喪事。 親族們原要將那婦人送去官府治罪抵命,但一想:丟下王球這么一個幼兒,誰來收養(yǎng)?那時家家自顧都難,誰敢開這個口?于是全都閉緊了嘴,幫著將喪事草草辦了,任由那婦人施為。王球父親留下一百五十畝地,繼母自家又有二百多畝奩田,全都佃出去,足以花用。那婦人樂得自在自主,便沒有回娘家。王球從此便跟著這位繼母過活,那時他才學(xué)會走路。 繼母并沒有嫌棄王球,反倒視為親生一般,飲食衣裳,都盡力讓王球勝過族中其他子弟,養(yǎng)得他肥肥嫩嫩的,穿著小錦襖、小緞衫、小綾褲、小絲鞋,豎扎兩根小髻,項(xiàng)戴銀圈,善財(cái)童子一般。那些族人口上贊嘆,心里卻都極不自在。繼母瞧得分明,不但不遮掩,反倒時常大聲笑這家孩兒衣裳破了,那家孩兒鞋尖漏洞了。王球那些堂表兄弟自然個個都懷憤,常遷怒到王球身上。王球性子隨了父親,有些柔弱,只會躲逃。有時逃不過,身上難免挨幾下,繼母若瞧見,立時會爆起來,抓著木棍荊條,便去追打那些孩童,惹得那些父母出來論理。繼母卻毫無顧忌,叉腰跺腳,罵出許多鄉(xiāng)俚污話,一兩個時辰不歇?dú)狻M跫夷切┯H族哪里見識過這等悍辣陣勢?被她罵得個個閉門塞耳,再不敢招惹。 王球?qū)^母極感佩,只是繼母還有個頭等喜好,愛吃酒。她一旦吃了酒,便變了個人一般,紅赤著雙眼,圓鼓鼓瞪著王球,略一不對,cao起荊條便打,滿嘴“軟卵兒、小孽畜、鳩蛋子”地亂罵。王球只能不停逃躲,幼年時滿院子哭躲,長大些,便往外逃。繼母雖吃了酒,腿腳卻絲毫不軟,追著他滿村打罵。親族們雖然可憐王球,卻沒一個敢來勸止。每個月總有十來回,王球和繼母,一個在前面逃,一個在后頭追,罵聲從村東傳到村西,從麥田響到豆田。 長到十八歲,繼母替王球說定了一門親事,是她娘家一個侄女。迎親那天,一頂花檐子將那新婦抬到王球家門前,小兒們攔那花檐子,討要錢物花紅,這叫“杜門”。送親人正要散給銅錢果子,那新婦卻在轎子里高聲叫道:“姑姑說過,王家沒一個好貨,一文錢都不許散!”王家親族聽了,全都大驚。送親人也都紅了臉,偷偷將錢果胡亂散掉,揭開簾子,要去扶那新婦下轎,新婦卻已經(jīng)起身大步跨了出來。請的陰陽人正執(zhí)著木斗,里頭盛滿谷豆錢果草節(jié),抓起來望門拋撒,引小兒們爭拾,叫“撒谷豆”。門前地上鋪了長長一條氈席,新婦進(jìn)門不能踏地。那新婦卻不管不顧,頂著紅錦蓋頭,也不要人扶,踩著地往里大步便走。前頭有個搶錢果的小兒正在抓地上的果子,被她一腳踢到一邊。門前還擺了一具馬鞍和一桿秤,得跨過去,那新婦眼被遮著,沒瞧見,被馬鞍一絆,摔趴在地上,紅錦蓋頭掉落到一旁,露出一張立眉瞪眼的白胖圓臉,像是一團(tuán)粉面上胡亂戳了幾個孔一般。 眾人全都哄笑起來,王球在一旁一眼瞥見新婦那張臉,心頓時寒透。新婦卻爬起來,豎著眉毛大罵:“囚囊貨們,笑什么?!常日里你們王家欺負(fù)我姑姑孤兒寡母,瞅著這家里的田產(chǎn),一個個賊筋歪骨、黑腸臭肚。如今我來了,叫你們好生嘗嘗我劉家的酸湯辣水!”眾人被她罵得全都閉住嘴,驚張著眼。新婦卻一把抓起蓋頭,重新蒙住頭,一只手掀起巾角,露著眼看路,大步跨過門檻,走了進(jìn)去。 照禮,入了門,扶新婦進(jìn)新房,到床邊“坐富貴”,敬三盞酒“走送女客”。新婿則在中堂設(shè)榻,上頭放置椅子,依次請媒人、姨妗、丈母“高坐”行禮,而后新婿入房,請新婦出。兩家各出一根彩緞,綰成同心結(jié),兩人面對面牽巾,男倒行,到父祖牌位前參拜,而后新婦倒行,扶回新房。夫妻對拜過,才同坐床上,女向左,男向右。族人婦女將金錢彩果散擲床上“撒帳”,新婿新婦各剪下一綹頭發(fā),綰成一圈,與兩家出的緞匹、釵子、木梳放一處“合髻”。 那新婦進(jìn)了院門,站到堂屋前,竟伸手掀起蓋頭,環(huán)瞅眾人,高聲說:“我劉家不似你王家這等酸腐,擺這許多空文假禮來裝樣兒。你們?nèi)糌澾@幾杯酒,趕緊吃了,各回自家去,好教我們娘母清靜!” 兩邊親族盡都驚住,女家羞,男家惱,皆說不出話來。唯有王球的繼母坐在那張高椅上,不知何時吃了些酒,臉紅眼赤,一直在樂。兩家親族互相望望,都沒了主張,冷了半晌,各自垂頭掉臉,紛紛轉(zhuǎn)身走了。等眾人走盡,那新婦騰騰幾步,過去將院門砰地關(guān)上。王球的繼母一手抓著酒瓶,一手握著酒盅,高聲笑喚:“球兒,瑾兒,我們娘母來吃酒!” 一個繼母,已經(jīng)讓王球這些年在親族間始終抬不起頭,如今又添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越發(fā)沒了出路。更叫他困苦的是,這婆媳兩個常日里親如母女,動起手來卻視如仇敵。新婦性情雖暴直,做事卻極勤快爽利,家里一切活計(jì)全都承攬下來,不肯讓婆母和丈夫摻手??伤坏﹣砹似⑿?,天公地母都不認(rèn),又叫又罵,毫無遮攔,惱起來,酷好拿一根面杖子追打王球。繼母萬事都容她,卻不許她打王球,見她動手,抓起藤條便去攔擋。新婦卻絲毫不退,連這個婆母兼姑母都要打。兩個婦人便噼噼啪啪一番惡戰(zhàn),各自被打得青了臉、腫了嘴,打不動時才住手。王球卻只能躲在一邊揪心觀戰(zhàn),等戰(zhàn)罷,再小心替她們敷藥。 親族們見那只母老虎有了這頭母獅子來克,都瞧著偷樂,忍了二十來年的悶氣總算舒解。見了王球,他們神色間也滿是嘲意。王球早已慣習(xí),只能當(dāng)作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