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他沒料到,伯父王鐵尺竟幫他想出了個好主意。那天王鐵尺忽然找見他,讓他好生去溫習《孝經·曲禮》的中間那段話。王大崢浪蕩半生,見識過無數jian猾之輩,而伯父王鐵尺一生刻板,哪里會遮掩?王大崢一瞧伯父那神色,便已知道這話里一定藏了鬼胎。他忙回去找出《孝經》,翻到頭一篇《曲禮》的中間,一眼瞅見了那句話——“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他不由得冷笑起來,伯父自家受了王小槐的氣,卻來激我替他報仇。 笑過之后,他迅即想到一個主意:你激我殺人,我便借你之計,反施于你,最后再拿你這計策要挾你,讓你選我父親命繼。 他走到伯父王鐵尺家附近,瞅見伯父的長子王守敬出來,忙過去將王守敬拉到村口僻靜處,裝作心事極重,問道:“哥哥,你做了什么,讓伯父那般痛心?” 王守敬一向極孝謹,聽了大驚:“父親說了我什么?” “昨天我瞧見伯父獨自一個人走到這里,邊走邊不住嘆氣,瞧著極沉痛。我忙躲在這樹后,不敢出來。聽見伯父痛聲在罵,說白養(yǎng)了三個逆子,家門被欺,祖先受辱,他們竟全然無事,白讀了《孝經》,竟連《曲禮》中間那句話都忘了。哥哥,《曲禮》中間那句話是哪一句?” 王守敬聽了,臉色頓時大變,呆立在那里,說不出話。王大崢假意勸慰了幾句,便轉頭走了。 回去后,他便天天等著,沒想到真的等來了王小槐的死訊。堂兄王守敬見了他,一臉驚慌,不敢正視。他正在歡喜忐忑,想尋時機去要挾伯父王鐵尺,王小槐卻半夜還魂鬧鬼。清早開門,又見院里落了許多栗子,嚇得他忍不住驚喚出來。 他雖半生浮蕩,卻從沒做過欺心之事,這一驚,才發(fā)覺,自己比那對兒女還膽小。相絕陸青教他驅祟鎮(zhèn)魂之法,說:“此乃大有之卦。萬事具足,君子之福。小人承之,反余憾恨。有而不足,旁生歧念。因邪致禍,由亂成災……”他聽了,半信半疑。但陸青教他念的那句話,卻讓他心驚rou跳: “瞞得世人眼,難欺天地心?!?/br> 第五章 謙 隱高于卑,謙之象也。 ——張載《橫渠易說》 王守敬不愿父親知曉,更不愿堂弟王大崢瞧見,他一直躲在街邊人群背后。 看到那轎子過來,他忙走到攤子側前。正好對面有輛牛車過來,將那轎子擠到街這邊,轎窗經過時離他極近,他忙微低下頭,急念出了那句話…… 雖只短短一句,念完后,褲子竟被尿濕。他慌窘至極,忙急視四周,幸而沒人留意自己,更慶幸剛才瞧見有賣蒲扇的,他想到父親家中那把扇子已壞,便拿三文錢買了一柄。他偷偷用扇子掩住前腿,小心轉身,慢慢出了城門洞,走到護龍河邊僻靜無人處,躲到一棵古柳后頭,微撩起衣襟,讓風日吹曬褲子,心里懊喪欲死。 王守敬已經年過四十,身心卻始終緊繃著,從沒有松懈過一天。 自小,他聽得最多的一個詞是“規(guī)矩”。父親王鐵尺事事都嚴求規(guī)矩,面容要端肅,身形要端直,腰背略彎塌一些,便是一鐵尺;頭卻要微垂,眼要微低,不許昂視、斜視;兩手要始終貼在兩腿側邊中間;走路不許快,也不許慢;話音不許高,也不許低;衣服鞋帽、筆墨紙硯,樣樣物件都得擺得一絲不亂;見長輩躬身,見同輩作揖;不許頑笑,不許嬉戲…… 他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條規(guī)矩,只覺得密密麻麻,比絹帛上的經緯線更細密嚴整,因而,他最怕見父親,每見一回,都如要死一回。一直到十一二歲,他都仍時常尿床,慌急時,則會尿褲子。幸而母親一直盡力替他瞞著。 八歲那年,有回他在父親面前背書,心里一慌,一個字都記不起來,尿水頓時沿著腿流到腳底。父親大怒,抓起鐵尺,令他趴在地上,把那尿水舔干凈。他頓時哭起來,忍住的尿又流了下來。幸而那時祖母仍在,喝住了父親。母親忙用帕子拭凈尿水,將他救走。這之后,每回站到那位置背書,他都怕到極點,拼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再尿。 祖父母在時還好,父親督責過嚴,還能出面解救。祖父母辭世后,父親便真如天蓋一般將他全然罩住,再無一絲可躲之處。母親常日極少和父親爭執(zhí),為了護他,爭過許多回。可每爭一回,父親都不言不語,絕食數天。母親哪里拗得過,只能背地里抱著他,偷偷哭著勸慰他莫要再觸怒父親。 十三歲,學《論語》時,讀到曾子引用《詩經》那句自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陡然間,如同漆黑天幕裂開一道口子,豁然透進萬丈光亮。他才驚覺,原來不只他一個人這般慌怕,連曾子這等大賢也這么小心。雖然母親時時在背地里撫慰他,但那些撫慰全部加起來,也不及這句詩震徹心底。 從那天起,他再不怨艾,也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苦心,遵行起那些規(guī)矩,竟?jié)u漸感到些快意。難怪《論語》上頭一句便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再聽到親族長輩們時常夸贊他孝謹有禮,是同輩兄弟們的楷模,他更是滿心歡喜和榮耀。孩童時,每每聽到堂弟們在外頭玩鬧,他都饞羨無比,卻從不敢奢望去一起嬉鬧。唯一心愿是,若能笑著跟在堂弟們后頭奔跑一回,便已知足。這時回想起來,卻發(fā)覺,幸而沒有跟他們一起玩鬧,否則只能變得跟他們一般粗劣不敬、不通禮數。 最令他欣喜的是,自那以后,他再沒有尿過床,更沒在人前尿過褲子。 十三歲,他終于成人,而且比那些三四十歲的叔伯更加老成。那時他也早已學會謙抑之道,不敢流露一絲傲態(tài),尤其在父親面前,始終垂首低眼,極盡恭謹。 十七歲,他便成親。妻子是鄉(xiāng)里四等小戶人家的女兒,于禮節(jié)規(guī)矩上,自然粗疏,好在性情有些畏怯,說了都能聽。他便偷偷教導,一兩年間,便將妻子訓誡得識禮守節(jié)、小心畏謹。 十八歲,妻子生了個女兒,他做了父親。這是他家頭一個女兒,男女有別,他不能照著父親教導自己的那些規(guī)矩去教導女兒,便像訓導妻子一般去訓導。女兒從三四歲起,便已知道不能亂笑亂語亂動,常日里只守在娘身邊,靜靜坐著。五六歲開始學針黹,躲在房里,一繡便能繡一整天,一絲聲息都聽不見。由于常日不見日光,面色白紙一般,不到八歲,竟一命嗚呼。 眼睜睜瞧著女兒斷氣,他急痛之下,竟又尿了褲子。父母在,怕他們傷懷,又不敢高聲哭,硬生生憋出了心疼之癥。 好在妻子還生得個兒子,起先他也嚴加管教。女兒亡后,他有些心悸,不敢再那般嚴苛。但這是家中長孫,父親面前不能失了傳家規(guī)矩。誰知兒子竟比他更識大體,不須他說,事事都嚴加自誡,遵行起禮節(jié)來,儼如天成。小小年紀,舉手投足間,便已是恭謹成人之范。 他父親素來極少笑,但瞧著這個長孫,雖仍威嚴自持,眼里卻時時露出贊許之意。他也備感欣慰,但欣慰之余,心底卻隱隱有些不是滋味。他辨不清這滋味源于何處,也不敢細想,只隱隱覺得那底下藏了某樣不該看的物事。 于是,年復一年,他規(guī)規(guī)矩矩孝敬父母,訓養(yǎng)兒子。于宗族間,敬待叔伯,禮待同輩,嚴待晚輩,從來不愿牽扯進是非爭執(zhí)中。即便偶有事端,也都是父親出面。他只須安心守禮,靜度時日。不知不覺間,便已過了中年。 若不是王小槐,他恐怕照舊這般,平靜無波,直至老死。 那天祭祖,王小槐用彈弓射碎了他祖父母的靈牌。他從沒見過父親恨怒到那地步,慌得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時他才發(fā)覺,自己竟如此無用,也才猛然醒悟——當年看幼子那般自覺守禮,心頭不是滋味,那其實是在憐惜。憐惜好好一個孩童,性靈被這些規(guī)矩鐵網般箍死,活成一只演習禮節(jié)的木傀儡。所謂成了人,其實是丟盡天性,只剩個軀殼。一旦臨事,便如自己這般,全無應變之力。 他正在傷悼憂悶,堂弟王大崢找見他,說了那番話。堂弟自幼便不好生讀書,不知道《孝經·曲禮》中間那句是什么,他卻一聽便心底一顫。當年,他在父親面前背書,背的正是《孝經》這頭一篇,也正是背到中間這一句,忽然記不起來,慌急之下,尿濕了褲子。從那以后,每想到這一句,他都有些心驚rou跳。 堂弟走后,他呆立在原地,怔怔想著那句經文——“父之仇,弗與共戴天”。父親心中最重,便是自己雙親靈牌,卻被王小槐擊碎,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仇怨。然而,王小槐是親族長輩,父親不能去報這仇,也不好開口命令自己兒子去報仇,其間痛憤可想而知。 王守敬心想:父親之所以獨自在這里痛罵,自然是恨我這個兒子不解其憂。孝字大似天,我自小守孝,只是言行合禮而已,如今才是真正該舍身盡孝的時節(jié)。 然而,想到報仇,他頓時茫然無措。于世事,他原本就一無所通,這等報仇之事,更是從未想過。讓他去報仇,如同讓個才學步的幼兒去疆場廝殺。他只能盡力設想,如何去對付那個頑劣孩童。但一想到王小槐鮮血淋漓倒在地上,他已先嚇得幾乎又尿褲子。 他正在大口喘息,忽聽身后有人喚,驚得他一哆嗦?;仡^一瞧,是堂叔王如意的兒子王凸。 王凸生了個大額頭,像頂了個饅頭一般,叔父便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這個堂弟一向自視極高,又極愛嘲辱人,每回見到王守敬,從不稱堂兄,一直只喚“竿子哥”,嘲笑王守敬是根朽竹竿子。 “你在這里偷人家的麥子?”王凸咧嘴笑著問。 王守敬低頭一瞧,自己手里不知何時,竟揪了一把青麥,羞得他頓時滿臉紅漲。王凸卻似乎有心事,說完便走了。王守敬望著王凸背影,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心頓時怦怦急跳。 他一路忐忑回到家,獨自進到臥房,閂起門,尋了一張白紙,磨了點墨,提起筆在上頭寫下《孝經》里那句話。寫的時候,手一直在顫,筆畫全都有些歪斜。他忙要撕掉重寫,忽然想:這樣其實更好,認不出是我的筆跡。于是,他擱下筆,將那張紙對折起來,小心揣在懷里,而后出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叔父王如意家,裝作去問安。 他從沒說過謊,自己都知道聲氣神色全失了張致。幸而叔父王如意也正在氣悶,并沒有在意,只簡單應答了兩句。他慌忙拜別叔父,離開了堂屋,卻見堂弟王凸剛巧走出自己臥房,他忙從懷里取出那張紙,顫聲說:“你將才丟了這張紙?!碧玫苡行┘{悶兒,不過仍接過去打開來看。他不敢逗留,慌忙轉身逃開了。 回去后,他一直憂心忡忡等著,不知道堂弟王凸能不能領會其中意思,領會了,會不會去替他父親報仇。一連數天,他都神魂不安。吃飯打翻碗,跨門檻幾次險些摔倒,說話更是顛三倒四。幸而成年后,父親不再責罵他,只怒瞪了他幾眼。 終于,他聽到了王小槐的死訊。 他長舒了一口氣,同時又極想知道,是不是堂弟王凸做下的。他裝作又去給叔父請安,出來后,尋見堂弟,偷偷將王小槐的死訊告訴了王凸。王凸聽了,只“哦”了一聲,低著眼不瞧他,似乎不愿多提及這事。他心里暗想,自己那計策應驗了。 然而,隨后王小槐竟然還魂。次日清早,他推門便見到滿院的栗子,驚得他幾乎又尿了褲子,時時覺著背后有腳步聲,有根冰涼手指在扯他的衣帶……而之后,他去見了相絕陸青。陸青瞅著他,似笑非笑,似憐似厭,端視許久,而后言道:“觀你之相,為謙卦。因畏生敬,由懼成順。低首自抑,委心承命。久行迂曲,乃忘其直。一朝逢難,遂趨邪徑……”他聽得心里一陣陣愧懼,而陸青最后教他的那句話,更是讓他驚怕: “讀罷圣賢書,來做欺心事?!?/br> 第六章 豫 豫者,安和悅樂之義。為卦震上坤下,順動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