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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5在線閱讀 - 第26節(jié)

第26節(jié)

    竇好嘴見渾家竟哭了起來,頓時惱起來:“你這是哭哪門哪戶的喪?舍不得那些錢,等田干透了,咱們也好一個個死盡。那時節(jié),你再扯起喉嚨,替我好好生生號一回喪!”

    “我是號自家的喪!我嫁給你這二十來年,啥時節(jié)你痛快拿出過一吊半吊錢,給我裁半匹布,縫件新衫子?我身上這件衫子,還是我娘瞧不過,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羅絹剪了一截給我,被我三妹瞧破,酸湯咸水地刺了我好一頓。就是那回,我去娘家,怕又被meimei妹夫們笑咱們寒磣小氣,不過多拿了罐椒醬去,你那張臉黑得灶洞一般,像是我把你這破家都搬去了娘家?!?/br>
    “我跟你商議那木匙的事,你攀扯這些閑蔥歪蒜做什么?”

    “閑蔥歪蒜?你升了四等戶,便嫌棄我閑蔥歪蒜?你娶我時,你這破家里有幾樣物件?你扳著那專會摳人油脂的手指頭數(shù)一數(shù),哪回我去娘家,不是帶去一搬回三?你瞅一瞅,這床帳、這枕頭、你頂上這幅頭巾、腳下這雙鞋子、早間吃的那醬瓜條……哪樣不是我娘家給的?”

    竇好嘴雖然天生一張利嘴,卻從來說不贏渾家。加之窮,一向在岳丈面前說不起話,他越聽越羞惱,一把扯下頭頂那塊舊巾,朝渾家甩了過去,正丟中齊氏的臉。齊氏先是一頓,隨即猛然尖叫一聲,張著血紅的眼,一把將那頭巾丟到地下。她邊哭邊踩,踩得不夠,又轉(zhuǎn)身從床頭針線籮里抓過剪刀,撿起那頭巾,幾下將那頭巾剪爛。隨即丟掉剪刀,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起來:“我嫁到你家,從早苦到晚,牛還有個歇臥,我享過幾刻清閑?苦不夠,你竟還要打我?你愁沒水吃,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勒死了我,好慢慢喝我的血,解你的渴!也算我沒白嫁你竇家!”

    齊氏邊哭邊罵,不但惹得女兒和兒媳都趕過來看,連鄰居幾個婦人也紛紛跑了過來。齊氏越發(fā)得計,哭著從頭到尾又數(shù)起二十多年的細賬,一分一毫都不漏:“你去我家提親,竟提了兩瓶人家賣剩的酸酒,叫我meimei們笑到如今。成親那天,你賃的破檐子,半路上一根抬杠折了,把我跌滾到地上。才進門頭一天,你那個娘……”

    竇好嘴氣悶之極,舌頭卻麻住了一般,說不出話,只得狠狠摔了門,氣沖沖避了出去,心里橫生一個念頭:不若徑直沖到王家,將那小孽畜一把捏死。將才,他扯掉頭巾時,將發(fā)髻也扯散,頭發(fā)亂披下來,囚犯一般。他卻顧不得這些,直著一雙眼,望著王家那一道厚實院墻,憤悶悶大步奔去。

    可才走了一半,氣便餒了。他頹然停住腳,望望前頭王家綠蓬蓬、齊整整的田地,再看看身邊自家地里枯伶伶的麥叢,心里氣苦冤悶,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明晃晃日頭底下,空站了半晌,身子一陣虛乏,不由得坐倒在土路中央。

    他不知道,生而為人,為何會如此艱難,拼盡了氣力,卻仍得不著幾天好活。他何嘗不疼惜渾家,渾家做女兒時,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卻也好花好朵一般被父母嬌養(yǎng)。幾件齊整的衫裙,盡都是當(dāng)年陪嫁來的。嫁過來后,舍不得穿,這兩年女兒大了,才翻出來給女兒穿。女兒歡喜穿上身,才略動了動,肘腋間衣縫便已朽裂了。

    至于竇好嘴自家,從小便做農(nóng)活兒,一直苦到如今,哪里敢松氣?若不是岳丈陪嫁了二十畝地,恐怕早已窮餓至死。外人瞧著他整日掀唇弄嘴,過得極歡生。他自家卻知道,心頭既已苦到這地步,嘴上若再不尋些閑趣,那遲早會被這苦壓死。再瞧那幾個妹夫,個個袖著手,整日閑吃閑耍,養(yǎng)得胖胖潤潤。和他們站到一處,竇好嘴真是柴棍一般,舌頭立即發(fā)木,連一句順展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此,竇好嘴長嘆了一聲。一人一命,哪里強求得來?這心一灰,他心頭反倒松落了些,索性把那木匙的事丟了開去,心想:“這十幾畝能救則救,若真要枯死,也只好由它枯死。殺人謀財?shù)氖?,就算做成,恐怕也會被加倍討還回去。這是命,抗不過。好在岳丈陪的那二十畝地在幾里外,那邊不缺水。就好生把那邊的莊稼務(wù)勞好,總不至于餓死?!?/br>
    他爬起身,拍了拍屁股的灰,將頭發(fā)挽了個髻,揪了根長草勉強扎住,慢慢回到家里。院子里靜悄悄,已經(jīng)聽不見渾家哭嚷,只有女兒和兒媳在院里繼續(xù)搗洗那些油絹。他朝臥房望了望,猶豫了一下,沒心進去,便去墻邊拿了長耨,扛著慢慢走到岳丈那片田,在豆田里埋頭鋤草培土。一忙起活兒,便忘了其他。

    忙完后,已是傍晚?;氐郊?,渾家腫著眼,并不睬他。他也不愿說話。一家人默默吃飯,仍舊是麥飯配一盆蒜茄、一碟豆醬。吃過飯,點起油燈,渾家和女兒、兒媳又上織機去織絹,他和兒子則在燈下削竹篾、編竹器,各自忙活,都不說話。夜深之后,又默默回房睡覺。渾家朝墻,他靠床沿,兩人背對著背,中間隔了幾拳寬。

    如此默冷了幾天,有天夜里回到臥房,他正要吹燈,渾家忽然在背后說:“拿去?!彼D(zhuǎn)身一瞧,渾家手里捏著把木匙。

    他一驚:“王小槐那木匙?”

    “我許了阿秦二十貫錢,你趕緊去找見那小猴兒,把事情做成。去向大保長討了錢,我好給阿秦?!睖喖野涯前涯境兹剿掷?,隨即脫衣上床了。

    他怔在那里,低頭瞅著那木匙,暗褐色,細長柄,柄上刻了些花紋,在燈光下烏油油地發(fā)亮。

    他原已丟開了這事,這時心里又翻騰起來。吹燈上了床,想問渾家,又不愿開口,輾轉(zhuǎn)思謀了一夜,覺都沒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匆忙洗了把臉,飯都顧不上吃,尋了塊舊油布,將那把木匙裹好揣在懷里,快步出了門,走到村西頭田間。一路上他都不時四處張望,遠近都沒有人,極靜,只間或聽得見幾聲鳥叫。他從路邊柳樹上折了一截粗樹枝,而后沿著田埂走到自家麥地,尋了個隱蔽田角,蹲下來用樹枝刨了個小坑,將那木匙埋到里頭,用土填好踩實,抓了些亂草掩住。見毫無痕跡后,才又起身望向四周,仍不見人影。他這才放了心,穿出田地,往王家趕去。

    到了那院門邊,見院門關(guān)著。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昨夜想好的話在心里又演練了一遍,這才上前叩門。半晌,門才開了,是王家那個老管家。

    “老人家,我是望樓村的,有件要緊事要見你家小員外?!?/br>
    “小員外還沒起來,你進來等吧?!?/br>
    老管家?guī)е哌M院子,讓他坐到前堂一把椅子上。這是他頭一回走進這庭院,見院子大得十幾匹馬都能跑得開,院里種了三棵古槐,仰彎了脖頸才能望到樹頂。這廳堂更是高大敞亮,便是他身下這只椅子,也烏沉沉、黑亮亮的,瞧著極金貴。他從沒經(jīng)見過這等氣派,四周又極安靜,連氣都不敢出。

    惴惴等了許久,才聽見一陣輕快腳步聲,王小槐從后邊笑著跑了出來,立在竇好嘴身前。王小槐穿了一身雪白素麻孝服,極瘦小,果然猴兒一般,一雙小眼睛卻黑亮亮射著精光,不住上下脧看:“你找我何事?”

    竇好嘴不知道該坐還是該起身,半欠著身子說:“我姓竇,是望樓——”

    “我見過你。你來求我開水渠?”

    “嗯。小員外——”

    “不成。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业愿肋^了,我不能違抗父命?!?/br>
    “不過……我有樣?xùn)|西,小員外恐怕離不得……”

    “我的木匙?!你偷了我的木匙?快給我!你個尖嘴狗賊,快還我木匙!”王小槐陡然發(fā)狠,一把拽住竇好嘴的衣角,不住抓扯捶打。

    竇好嘴忙起身掙脫:“小員外若答應(yīng)我,我便歸還你的木匙?!?/br>
    王小槐嘴角一撇,哭了起來:“求求你,把我的木匙還給我,我餓死了!求求你!”

    “除非小員外答應(yīng)我。”

    “可我爹說了,不許讓你們挖渠。你要其他的,多少錢,我都愿意給你?!?/br>
    “我只求小員外讓我們開渠引水,小員外再好生想想,我回去等信——”

    竇好嘴怕王家人出來攔阻,慌忙轉(zhuǎn)身就走,王小槐哭著追了上來。竇好嘴忙邁開腿,快步逃出那院門,飛奔了一陣,見王小槐被遠遠丟在后頭,才喘著氣放慢了腳步?;叵胪跣』蹦巧裆耄哼@事應(yīng)該是能成。那小孽畜若是尋些人來硬搶,也搜尋不出那木匙。

    回到家后,他惴惴等著信兒。渾家更是穩(wěn)不住,早已忘了前日爭鬧,不時過來拽他的衣角,悄聲偷問一遍。問得他幾次要冒火,卻只能強行忍住。

    他沒有料到,王小槐竟一直沒來,而那把木匙竟被人偷挖了去,并惹出那許多事來。最后終于忍不得,還是殺了王小槐,卻又被王小槐陰魂作祟,院里落了許多栗子。

    那天王家人請相絕陸青去驅(qū)邪,竇好嘴得了信,忙也去求拜。陸青盯著他看了片刻,低頭望著那羅盤點算了一陣,而后說:“相屬頤卦,頤者,腮頰也。食之入,言之出,皆由此。養(yǎng)得其正,福從口入;養(yǎng)非其正,禍從口出。你一生運命,全在一張口。言不經(jīng)心,行不顧言。故而雖免于饑,卻不得飽;雖博人歡,卻也多忤。驅(qū)禍之法,只在戒口……”最后,陸青教了他一句話,那句話讓他不安了許久:

    “世間盡多無奈人,無奈卻非盡無辜?!?/br>
    第二章 大過

    小人之所謂大過,非能為大過人之事也,直過常越理,不恤危亡,履險蹈禍而已。如過涉于水,至滅沒其頂,其兇可知。

    ——程頤《伊川易傳》

    那把木匙是姜團偷走的。

    姜團是竇好嘴的鄰居,今年三十出頭。他家原是三等戶,可幾年前“括田令”括到這里,家中五十多畝地都被括走,只剩了不到三十畝,頓時破落到連竇好嘴都不如。

    眼睜睜瞧著自家?guī)状诵量喾e存的家業(yè)平白被掠走,誰人受得住?姜團尤其氣性大,當(dāng)天便和那檢田官爭嚷起來,卻被幾個弓手痛打一頓,捆到了樹上。那些人檢完田,揚揚走后,姜團才被妻子哭著解開。姜團哪里能罷休?他接著又奔到縣里去告狀,縣衙門前聚了許多田被括的人,縣衙卻大門緊閉,一連數(shù)天都不見人。等眾人鬧累之后,知縣才出來說這是朝廷旨令,誰敢不從?

    膽小性弱的,又哭鬧幾天后,只能垂頭苦嘆,各自散去,姜團卻一直在縣衙前廝鬧。等鬧的人少了,縣尉率了許多廂軍、弓手,一陣槍逐棒打,喊冤的多數(shù)又被攆走,只剩姜團等幾根硬骨頭拼死不退??h尉便以聚盜生事為名,將他們幾個囚進牢獄。進了那里,便全無了天日,獄卒整日輪番打罵,打得姜團聽到腳步聲便渾身抽顫。整整囚了半年,姜團的妻子、岳丈使了幾十貫錢,上下打點求告,才終于將他救了出來。

    出獄后,姜團性情大變,再挺不起腰身,整日蜷縮在床上,稍有些響動,便驚恐之極,拼力往墻角躲。又過了半年多,才漸漸敢出門走動。那剩余的二十來畝地,妻子無力打理,佃給了別人。一年租糧除去田稅,剩余的只勉強活命。家里積蓄的錢,也早已罄盡。姜團已經(jīng)多年沒下過地,卻也只得將田地收了回來,自家耕種。辛苦一年,由于活路粗疏,一畝地才收一石多糧,卻也好過佃出去。而且,苦累之余,人卻健實了許多,再不那般驚恐了。

    到了去年,農(nóng)技熟了許多,天卻旱起來。眼瞅著莊稼就要枯死,姜團毫無辦法,人都呆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