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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5在線閱讀 - 第69節(jié)

第69節(jié)

    最叫他悵恨的是,在這宮中,人如藤蔓,若無攀附,哪里能立得起?攀上大樹登云霄,附到小枝沾雨露,無攀無附爛泥涂。

    那些得顯貴的,第一等親近皇帝,第二等巴附后妃,第三等倚靠中貴。丁鹿卻只算第四等,不但無緣得近梁師成、童貫、楊戩這三位極尊,連李彥、賈詳、何訴、藍(lán)從熙等幾位高階寵宦,都到不得近前。只望得著自己近前上司,因而只能一階一階慢慢挨。

    丁鹿最饞羨的是楊戩那好機運。當(dāng)年楊戩觸怒哲宗小皇帝,原本被貶到凈司,在皇城前院收運糞水,已低賤到那地步,照理永無再起之日。偏巧后苑凈司一班人犯了事,被罰逐去牢城營。楊戩卻因收糞水收得快凈,竟被差撥去后苑。于后苑又得遇一個花匠賞識,轉(zhuǎn)入御苑養(yǎng)花木。去了御苑,他又逢嘉運——那時高太后垂簾聽政,最愛綠牡丹。宮中只有那花匠會培植,牡丹開時,正是高太后壽誕。那年又到高太后壽誕,御苑監(jiān)不慎將那株御綠牡丹弄折,兩人廝打起來,一個送命,一個判了徒刑。幸而楊戩跟那花匠習(xí)學(xué),培植了一株綠牡丹,便搬出來獻(xiàn)了上去,得了太后歡心,將他升任為御苑監(jiān)。

    這等天賜良機,等哪里能等來?丁鹿尋思許久,倒想出一條:以往眼界窄,只見得著小蝦小魚,便是日夜撒網(wǎng),哪里能盡得飽?如今到了半山腰,便該放開眼界,盯住山頂那幾株大樹,若能甩條鉤繩上去,搭住那高枝,便能凌空飛升,再不必和身邊這些賊精貪貨爭擠。

    最高的三株大樹,自然是梁師成、童貫、楊戩。童貫掌管樞密院,常在外廷,望也望不著。剩下兩個,梁師成號為“隱相”,固寵已久,如今又與宰相王黼內(nèi)外搭手,可以說,這大宋天下盡攥在梁師成手里頭。而楊戩,這幾年靠了幾樁大營造,才升躥起來,隱然欲與梁師成并駕。梁師成自然不樂,這不樂便是鉤子!我若能穿根線在這鉤子上,豈不是能釣著一頭海鯨?

    猛然想到這鉤子,他原本躺在床上,不由得連拍幾掌、連跺幾腳,卻仍難抑住狂喜,起身披起衣裳,顧不得外頭夜深風(fēng)寒,走到院子中間,踏著雪,繞著那株老梅樹連轉(zhuǎn)了幾十圈。半晌才發(fā)覺,月光下,那梅樹花苞竟已綻放,透出陣陣幽香。他越發(fā)歡奮,這莫不是飛升吉兆?院里其他人都在安睡,他不敢出聲,忙捂住嘴,齜開牙,偷笑起來。

    只是,要探查楊戩短處極難。知曉楊戩短處的,唯有他身邊那些親信之人,但那些人哪里敢去觸惹?丁鹿小心留意尋探了許久,終于找見一個——楊戩院里掌管后廚的朱顯。

    朱顯那處境妙在既近又遠(yuǎn),掌管楊戩每日飯食,自然極近,卻又到不得楊戩近前,更輪不到立功得賞的好差事,因而雖近實遠(yuǎn)。這等處境之人,心里易積怨氣,職階又比自己低,只要得法,便可cao弄。

    于是,丁鹿便尋機湊近朱顯,慢慢探問楊戩底細(xì)。那朱顯卻極警覺膽小,略微覺察后,便開始支吾躲閃,他這怕倒讓丁鹿越發(fā)不怕。朱顯若是不怕,便是對楊戩毫無怨氣異心,見自己來探問,或是直言相拒,或假意應(yīng)和,再去告知楊戩,借以邀功。朱顯顯然是被逐上房梁的老鼠,上無上處,下不愿下,只有從房梁那頭往這頭逃。我只須在這頭擱一塊香餌,他便會爬過來。

    他連唬帶誘,將朱顯擒下,留下了餌引子,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朱顯來回話。他正在暗焦,開始另尋其他老鼠,沒想到朱顯卻又來了,并偷偷告訴了他那舊田契一事。

    丁鹿聽了,先有些惱,這算哪等隱秘?可又不能沮了朱顯的意,只得壓住惱意,說了兩句淡話。等朱顯走后,他越尋思,越覺此事恐怕真有些可疑影跡:朱顯將那舊田契獻(xiàn)給楊戩,楊戩卻渾不介意。這不介意自然是偽作出來的。

    楊戩近年最得意的一項功績是“括田令”。官家這些年大肆營造,國庫消耗一空,正愁沒有進(jìn)項。楊戩創(chuàng)設(shè)這括田法,于山東、河朔括檢出數(shù)萬頃田地,盡都納為官田,一年便替官家強收得數(shù)十萬貫匹租稅。這世間萬般寵,哪里有勝過銀錢的?楊戩正是憑這生財之術(shù),才在官家跟前漸漸奪了梁師成的寵。

    梁師成最恨楊戩的,自然是這括田法。而括田法入手處,正是累年舊田契。若是能將括田法與楊戩那舊田契牽扯到一處,鉆出一道口子,替梁師成尋個下刀處,那我便可在梁太尉跟前立樁大功勞。

    然而,丁鹿苦思許久,始終想不出該如何巧用這舊田契,不敢拿這無影之事貿(mào)然去見梁師成,卻又舍不得丟下。他思忖再三,忽然想到一人——造作所監(jiān)官杜騁。

    這后苑造作所一共有三名監(jiān)官,分別管領(lǐng)后苑營造、皇宮器用和皇族婚娶器物。這皆是肥差,梁師成、楊戩和童貫三人各自差遣自己手下親信之人,分領(lǐng)一職。監(jiān)管宮中器用的監(jiān)官名叫杜騁,是由梁師成差派,為人極精敏。丁鹿能來這造作所,便是由于曾向杜騁揭舉了他對頭一樁短處,幫杜騁除滅了那人。這一年多來,丁鹿再沒尋到其他隱秘去獻(xiàn)給杜騁,因而杜騁對他漸漸有些冷落。

    丁鹿想:這楊戩田契一事我雖想不出好主意,杜騁智謀眼力遠(yuǎn)勝過我,不如將此事奉送于他,他若能從中窺出些可借之力,自然會進(jìn)獻(xiàn)給梁師成,那我多少也能沾些利。

    于是,他將此事偷偷呈報給了杜騁,杜騁聽后,略一沉吟,只說了句:“我知曉了?!倍÷钩鰜砗螅叵攵膨G那神色,多少還是有些著意,心想:此事是白得來的,棄之可惜,能用則用,只看杜騁如何動心思。因此,他便不再掛念,開始尋楊戩其他漏處。

    將近一年,他幾乎忘了此事,到正月底,杜騁卻忽然叫人喚他去,面色黑冷,帶著惱意說:“那田契一事,惹出了禍端。你立即去請相絕陸青,邀他后日午時,在潘樓望春閣與我相會。此事一定要辦到,若請不到陸青,你也莫要回這造作所了。”

    他驚得魂飛,不敢多問,忙點頭應(yīng)諾,飛快出來,心里又悔又怕,自己這些年四處售賣他人隱私短處,之所以安然無事,只因那些人盡是職低位卑之人。這一回卻不同,不論梁師成,還是楊戩,皆如猛虎一般,只要略一觸忤,便生死難卜。這些年,他親眼見了十幾個內(nèi)侍橫遭滅口,自己一時貪躁,竟身陷不測之險。他悔得直跺腳,回到自己宿處,見服侍自己那兩個小內(nèi)侍正在門邊嬉鬧,他上前一人狠踹了一腳。進(jìn)了門,又被桌邊椅子掛到衣襟,越發(fā)惱得將那椅子一把摔到門外。

    半晌,他才略略平復(fù)。那相絕陸青之名,他早已聽聞,卻不知哪里去尋。而且,也不知杜騁尋陸青是為何緣故,自己萬萬不能再有牽涉。他苦想半晌,忽然想到朱顯,便取了兩錠銀鋌,尋見朱顯,嚇?biāo)フ堦懬唷?/br>
    好在傍晚時,朱顯回話,已約請好陸青。他忙去回稟杜騁,杜騁聽了,只沉著臉點了點頭。

    到了第三天,丁鹿實在忍不得,偷偷出宮,躲到皇城東角樓下,朝潘樓竊望??斓秸鐣r,見杜騁穿了身便服進(jìn)了潘樓,他又望向三樓,那望春閣窗戶緊閉,瞧不見里頭動靜。他惴惴等了一頓飯工夫,見杜騁和一個年輕男子從潘樓歡門出來,那年輕男子身穿青絹褙子,應(yīng)該正是陸青。他見兩人在街口分開,杜騁朝東華門行去,陸青則沿東門街向南走去。丁鹿躲在人后,等杜騁走過,忙快步追上了陸青:“請問可是陸先生?”

    陸青回身點了點頭,雖有些納悶,神色卻十分淡靜,并不像有何煩憂。丁鹿這才略放了些心,不敢透露自家身份,也不敢問潘樓中事情,忽然想起陸青最善相人,忙請問:“陸先生能否替在下相看相看?”

    陸青先微笑了一下,問道:“足下可是杜殿值下屬?”

    丁鹿一慌,不敢點頭,只含混應(yīng)了一聲。

    陸青并沒再問,瞅著他注視半晌,而后緩緩說:“足下正逢一厄,卦屬小過之象。不得中道,屢行其偏。微過易返,小犯無險。久占其利,心生輕躁。貪小求大,其禍無邊……”他聽得張大了嘴,雙手捏得筋骨錯響,忙求問避禍之法。陸青教他清明午時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念一句話。他聽后,心里一陣驚悸:

    “逃得萬里險,終有一時疏。”

    第五章 既濟(jì)

    既濟(jì)者,難平而安樂之世也,憂患常生于此。

    ——蘇軾《東坡易傳》

    杜騁原本無意染指這樁事。

    杜騁今年四十六歲,入宮已經(jīng)三十二年。他自幼便身子虛弱,決然做不得農(nóng)活兒,爹娘為此憂愁不已。有回他爹帶著他進(jìn)城納秋稅,正巧遇見一個內(nèi)侍在縣衙前招選小黃門,他爹便壯起膽將他也推了過去。那年他雖已年滿十三歲,卻似才過十歲,由于田里去得少,也比其他農(nóng)家孩童白凈許多。那內(nèi)侍竟一眼選中了他,當(dāng)即讓他爹在契書上畫了押,賞了五貫錢。

    他爹背了那袋錢,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想說些話,卻說不出來,只紅著眼圈笑了笑,便轉(zhuǎn)身走了。他站在那里,不敢哭,淚水卻頓時涌下來,流得滿腮滿襟。除了傷心怕懼,他其實還有些欣慰。自己一直沒有氣力幫爹娘,不但白耗糧食,還得花費藥錢。今天總算替爹娘掙了些錢,一大袋子,二十多斤。

    到了宮里,一半人都熬不過閹割去勢那一關(guān),他竟保住了性命。他被分派到翰林院書藝局做小黃門,管領(lǐng)他的,是梁師成。梁師成那時年紀(jì)未滿三十,還只是第十階祗候內(nèi)品。而楊戩則尚在凈司運糞水。

    書藝局活計倒是輕省,每日照管圖冊,清除灰塵。不過閣中所藏盡是古籍法帖,都極貴重,須得無比小心。杜騁雖無氣力,行事卻最細(xì)心,又從不敢與人爭執(zhí)斗氣。他這虛弱反倒成全了他,不但梁師成放心,其他內(nèi)侍也難得欺辱他。

    幾年后,梁師成升遷至睿思殿文字外庫,主管向外廷傳宣圣旨。這是極緊要的職位,天子喉舌一般。梁師成將幾個自己信得過的內(nèi)侍全都引帶過去,杜騁也在其中。只是杜騁并無其他才干,也無爭競之心,只替梁師成照管內(nèi)務(wù)。

    當(dāng)今官家繼位后,梁師成日益得寵,杜騁也跟著屢屢升遷,如今已升至左班殿值,四階官品。前年,梁師成念他三十年忠勤,將后苑造作所監(jiān)官一職差給了他。楊戩手底下一個親信黃門也在爭這個職缺。梁師成和楊戩頭一回生出嫌隙,兩下里僵持住,不知該如何收場。幸而丁鹿窺到那黃門替宮女私傳物件的陰事,來密報給了他,他又轉(zhuǎn)報給梁師成,才有了借口阻住那黃門,讓他順利得了這職缺。

    到了這地步,杜騁心意已足。以一副殘缺無后之身,在這宮中位登顯職,所謂富貴二字,已受用不盡,再多,能留給何人?念及身后,他甚而生出些灰頹之心,想著再過幾年,尋個寺觀,去神佛跟前靜心修行,以善了此生。

    在這職任上才安寧了兩年,丁鹿竟又來密報,且事關(guān)楊戩。

    杜騁先沒有在意,一來那張?zhí)锲醪贿^是多年舊物,無甚利害;二來他也不愿無端生事??墒沁^了幾天,他去拜問梁師成,另一個內(nèi)侍李彥也在那里。李彥這幾年得梁師成提掖,已升至第一階供奉官,是當(dāng)今宮中勢頭最銳勁之人。李彥說了幾件楊戩在官家面前邀寵之事,梁師成聽后,面色微微一沉。杜騁出來后,心里也有些發(fā)沉。他自家父母已經(jīng)亡故,這三十余年,一直跟在梁師成身邊,梁師成于他,幾乎勝于父親。如今這宮里宮外,除了官家,無人敢令梁師成不快。唯獨楊戩,面上雖始終敬讓梁師成,行事卻越來越無忌。

    杜騁不由得想起那舊田契一事,據(jù)丁鹿所言,底下人將那田契呈給楊戩時,楊戩只略瞧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若是尋常物件,倒也罷了。那田契是他家中多年舊物,人見了舊物,多少會有些感觸,楊戩這般若無其事,反倒有些古怪。

    杜騁尋思了一陣,喚來手底下一個親信內(nèi)侍。這內(nèi)侍今年二十六歲,名叫姜勿,也是自入宮起便跟隨杜騁,為人機敏,極得力。杜騁視他如兒子一般。姜勿已知楊戩田契一事,前幾天便說去查探查探,卻被杜騁止住。

    “前幾日楊戩那田契一事,你去暗中打問一番,萬莫令楊戩察覺?!?/br>
    “兒子明白。這事若真有隱情,不必在宮里打問,只須去宮外查探?!?/br>
    “哦?”

    “宮里打問,難免會驚動楊戩,而且一紙舊田契能有何用?若真會生出些事,自然要落到田契里寫的那塊田。楊戩若對那塊田動了念,自然會差人去襄邑縣。兒子去宮外尋個人,叫他去襄邑打探打探,便知有無。”

    幾天后,姜勿來回報說:“果真被兒子料準(zhǔn)。兒子差的那人趕去了襄邑縣,尋見幾個相熟的吏人一打問,前兩天楊戩果然差了個黃門去問過那塊田。那塊田在帝丘鄉(xiāng)皇閣村東頭,中間是一座土丘。那土丘相傳乃上古帝嚳之墓,龍首一般。四周那些田圍在龍首之下,人都喚作‘龍頸田’,是襄邑縣風(fēng)水最佳之田。襄邑上田每畝八貫錢,那塊田卻至少十貫。如今的田主名叫王豪,這王豪是當(dāng)年三槐王家的子孫,乃當(dāng)?shù)責(zé)o比富強戶。楊戩家那舊田契上是連帝丘帶那龍頸田一起買的,王豪買過去也是如此,把那土丘做了他家墓山。前兩年“括田令”括到襄邑,那座帝丘被括為公田,王豪又轉(zhuǎn)佃了回來。楊戩差的那黃門去尋過王豪,要買下那塊田。王豪卻出門經(jīng)商,并未在家。那黃門留了話給他家仆人?!?/br>
    杜騁聽了有些失望,不過是楊戩欲買回自家故田,又不愿聲張。楊戩行事從來都是如此不動聲色,此事也并無任何可指摘之處。自己想孝敬太尉,看來卻孝敬不成。如此也好,孝敬有諸般,何必非要尋些事端?

    他剛剛放下這心事,那個供奉官李彥忽然來尋他。李彥一向極力巴附梁師成,常進(jìn)獻(xiàn)些珍物。他官階雖比杜騁高出許多,卻知道杜騁跟隨梁師成多年,熟知梁師成脾性,得了珍物,都先來詢問杜騁。這回李彥拿的是一方古硯,形如蓮葉,說是唐玄宗所用御品。杜騁瞧了一眼,立即知道,太尉見了一定不喜。太尉雖是江南人,卻不會游水,兒時去采蓮蓬,失足落水,險些淹死,因而始終厭懼水與蓮。每年強忍怕懼,陪侍官家游金明池,回來總要病一場。

    李彥聽后,大為懊喪。杜騁卻忽然想到,李彥心機深刻、行事狠利,楊戩買田一事,李彥恐怕能尋出借力之處。于是,他裝作閑談,將此事告知了李彥。李彥聽后,眼珠急轉(zhuǎn),隨即告辭。杜騁心里暗驚,李彥恐怕迅即有了主意,他若能借此事挫動楊戩,自然會將功勞全都攬于己身。杜騁不由得有些懊悔,不過再一想,只要解了太尉心頭怨氣便好,我爭這功勞做什么?